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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火车

2019-09-10刀口

读者·原创版 2019年9期
关键词:济宁小伙子高铁

刀口

在西南方言中,人们习惯用“赶”字来表现动作形态,诸如赶场、赶街、赶车、赶船、赶飞机,乃至打的,亦说成“赶出租”。至于赶火车,则是最有故事的一种出行状态。

中国的绿皮火车已逾百年,它曾是百姓长途旅行中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可以说,绿皮车本身就是一个营造故事的空间。它和高铁不同,高铁的座位朝前,邻座不搭话,永无故事发生;绿皮车则对向设置座位,行程短则几小时,多則几天,脸对脸,眼对眼,搭上话,故事就开始了。

因为曾当过知青,从16岁起,我就赶绿皮车跨省辗转。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从云南边地回重庆探望父母,返程时,得先赶火车到昆明。那时重庆和昆明之间无直达车,得到贵阳中转。转车是件很让人脑壳痛的事,盖因母亲生怕我缺了油水,把平日积攒的票证全部用上,买来挂面、菜油、腊肉、香肠、酱油膏、豆瓣等,杂七杂八装了几十斤,好沉!

出发那天,大雨。时值中午,车窗外雨雾茫茫,心头不免怅怅的。收回目光,见对座是个小伙子,黝黑、精瘦,眼睛很亮。我俩互相敬过香烟后(那时车上不禁烟),就搭上了话。起先,他以为我是学生,我则认为他也是知青。结果正相反:他在贵阳前一站南宫山的火车技校学驾驶,我却已有6年知青史。

小伙子属“话包子”,烟一吞进去,话就冒出来,听说我在云南兵团,就要我讲“云南十八怪”。其实哪儿有那么夸张,我只好硬着头皮编些蚂蟥钻裤裆、水蛇咬死牛、三个蚊子炒盘菜之类的逸闻,听得他一惊一乍的,说:“太刺激了,要是我也去云南当知青就好了。”——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

火车上聊天,多属鬼扯淡、混时间。不知不觉,车到綦江赶水,蒸汽机换成大马力的内燃机车,准备翻云贵高原。广播里突然说前面塌方,本次列车将原路返回,不愿返回的旅客,可持车票绕过塌方处去换乘,路程大约两公里。

我的脑壳一下大了。小伙子瞧出端倪,指着行李架上那一大包东西问:“你的?”见我为难,就说可以帮我背过去,反正自己也没行李。说罢翻身取下,捆紧,上肩,吭哧吭哧迈开步子。我心里感激不尽。

一路烂泥没踝,须臾间大汗淋漓,毕竟是热天,待踏进换乘的车厢时,连内裤都湿透了。车厢里,男人们大多赤裸上身,放眼望去,全是白白黄黄的肉块;女人们扯起短衫下襟不停地扇,嘴里直嘀咕:“走得了吗?咋个还不发车呢?”而四处弥漫的汗臭和腋臭,几乎可把人熏昏。

车终于动了。风入窗,人透过气来,便接着瞎聊。至夜深扛不住了,我迷糊睡去。半夜一点抵贵阳,我醒后见小伙子还在,问:“你咋没在南宫山下车呢?”小伙子眼睛亮亮的,笑着说:“送送你吧,反正我坐车不花钱。”说罢,掏出学生证晃了晃。

从贵阳中转去昆明,当夜有从北京过来的61次快车,大约凌晨3点进站。小伙子建议我们先去月台上等,免得等会儿拥挤。然而月台上是不能滞留旅客的,小伙子又掏出学生证,与站台人员嘀咕了几句,对方才放行。我俩蜷在月台上,抽过两支烟,人又迷糊起来,竟躺在冷硬的水泥地上睡去。待61次车进站,我俩蓦然惊醒,提起行李飞快地跑向车厢,想占个座位,结果车厢空空荡荡,不光有座位,连“睡位”也多得是,这是我诸多赶火车经历中最惬意的一趟车。与小伙子分别时,问他为啥帮我,他笑着说都是老乡嘛,谁出门没个难处呢。

好多年过去了,小伙子姓啥已忘却,只记得他家住重庆江北。不知如今的他是否还在驾驶着火车云游大地。

回头再说这个“赶”字。当年的火车站极简陋:一道闸门挡住了旅客,闸门内铺数条月台,停靠不同车次;检票靠人工,月台上无电子显示牌,旅客进站先得在月台间乱窜,待找准车次后,就犹如百米冲刺,大人跑、小孩追,大包叠小包,无一不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好一个“赶”字了得!哪儿像今天的高铁站,从容走下天桥,车就停在脚下。

但因为有过这样的“赶”的经历,才更能识阅他人。

那是1987年,初冬,我乘京渝间的9次特快列车从重庆去北京,全程两天两夜。作为一家大型制药企业的厂办秘书,我已有资格享受卧铺了。晚上9点检票,照例是一番跑,月台上的水银灯蓝荧荧的,照得奔跑的人群像一群蓝精灵。上车后,我热得脱掉了毛衣。发车铃响第一遍时,上来一位老者,携带一个重包。他试了几次,也没能将包搁上行李架。我去帮他。那包实在沉,摸着像有铁块。我左脚踩下铺,右脚踩车窗边的小茶几,屏气一使劲,才把包撂上去。

待坐下,老先生递来一支烟:“谢谢,小老弟,还是你们后生有力气啊!”我问他都装了些啥,这么重。他回答说是设计构件。我说那就办托运嘛,自己带多麻烦。他说:“还是随身带安全些,我在郑州下车,那边有人接,不麻烦。再说啦,能给厂子省几个算几个嘛。”

搭上话,得知他在重庆近郊一家国防厂任副总工,姓严,近两年经常出差,山川风景看了不少。“我就纳闷了,一辈子出的差也没现在多呀!后来才听人事科长说:‘你快退休了,厂子照顾你,让你多出去走走,看看美景,透透气。’”他又说,自己59岁了,明年就退休,“还有很多愿望没实现呢!”

车已动,路基下的长江闪烁着灯光。风一涌入,人就收了汗。添衣后,我让他坐到车窗的背风面。他怔怔地看着江水,半晌,说:“50年了啊,每到这季节,我就心头堵。说不清,原先也不敢说。”我这才听出他重庆口音中夹杂着江浙味。“50年前,我和母亲、妹妹沿着这条江逃到重庆,成了你们眼中的下江人。”

问他从哪里逃过来。回答南京。我心里一震:“那你见到大屠杀了?”他说:”没有,我们是城破前逃出来的。父亲是守城队伍的中校团副,属中央军。那年我9岁,啥都晓得了。父亲下午带着卫兵闯进家,一身泥汗,脸上有血。他掏出船票对母亲说:‘赶紧走,啥都别带,这是民生公司最后的班轮,今夜就走!’母亲惊恐不已,问:‘那你呢?’父亲凄然一笑,说他不能走。说罢,他亲了亲母亲怀中的妹妹,又蹲下身抱着我。打我记事起,这是他第一次抱我,抱得好紧,松开后对我说:‘你是小大人了,记住,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火车在加速,车身吱吱嘎嘎响。老先生收住口,我递上烟。他点燃,眼里晶亮。“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他和卫兵转身出门时,我大哭着追了上去。父亲站住脚,凶神恶煞地对我吼:‘不许哭!’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逃出南京那夜,全城烟火,半城枪声,“下关码头人山人海,还好有宪兵值守,我们终于挤上船。船开出好远了,母亲还靠着栏杆往后看。风很冷,我去拉母亲回舱,母亲流着泪对我说:‘娃,今后我们就是孤儿寡母了!’这话我记了50年,也憋了50年,不敢说。”

我问他:“那你今晚咋说了呢?”他看着夜色中移动的丘陵,许久,说:“前不久,台湾老兵不是也能回来探亲了吗?大陆不也拍了电影《血战台儿庄》吗?其实,这之前我去南京出差,已去过光华门、中华门、雨花台。我不敢焚香,只能一邊走,一边流泪,心里喊着,爸爸,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你能听见吗……”

他平静地说着,我的眼眶却湿润了。

最难受的一次赶火车,是从南京去山东济宁。

那年夏天,“全国医药工业企业升级管理会议”在济宁召开,厂里让我去领会精神。

去济宁,我先赶船过三峡到南京,花去4天。上岸后,只买到当晚8点去济宁的站票。出售票大厅,见广场上有“南京一日游”大巴,每人12元,那就游呗。时值1988年,12元真管用,随车游了灵谷寺、中山陵和玄武湖,午餐还吃了盐水鸭。行程中,大巴好几次沿城墙走,我蓦地想起前一年遇到的严老先生,细看那墙体,果然弹痕累累,可知当年战斗之激烈!

晚上8点上车,车厢挤如春运。问列车员多久能到济宁,答早晨6点。心想:不就10个小时嘛,怎么也能熬过去。于是就前胸贴后背,站在满是人的过道上。随着火车的摇晃,站着的人群似乎松动了些。夜渐深,人终于可以坐在过道上了,不禁松了口气。哪知凌晨一过,瞌睡袭来,怎么也扛不住,头靠椅子腿睡去。难受从这一刻开始:刚一迷糊,就有人从身边过,你得挪屁股让他,过道窄,人家的脚怎么都会蹭到你;再一迷糊,又有人过,于是又挪。如是三番,烦了,不再挪,只管睡;人家也不客气,每一次过,蹭擦更狠。人虽在梦中,却知道不停有人扰你,心头那个烦呀,终于没忍住,顺手狠抓路过人的腿,那人大吼一声:“干啥!”

于是醒了,道歉。接着又睡。其实是半睡半醒,难受得想呕吐。许多年后在报社工作,看到春运火车上有农民工突然精神恍惚要跳车的报道,年轻的编辑不理解,我却深感同情——赶火车若无座位,挤久了,不疯也会病!

而最舒服的旅程,是赶成渝夜车的卧铺。晚7点由重庆发车,次日早上7点到成都。上车后听听音乐,洗漱一下,毛毯一抖,酣然睡去。半夜醒来,听车轮节奏分明的响动声,心一松,又睡。到成都出站后,站外排有一溜洗热水脸的盆子,见有客来,摊主就招呼:“来喽,来喽,洗一帕热水脸再走喽!”6角钱洗一帕,毛巾簇新,感觉舒服极了。于是,上百人同时洗热水脸,成为当时成都火车站一景。

而今天,成都东站高大气派,站外连个摆摊的都没有,更别说洗热水脸了。登上高铁,70分钟就到重庆,哪像当年赶夜车,要跑12个小时。更遗憾的是,曾经夜过永川、内江、资阳时,车一停,小贩拥上月台,卤肉、卤蛋、糖果、橘子应有尽有,尽可饱口福;今天的高铁上几乎都是“低头族”,手机片刻不离,旅客间不再搭讪,也不再有小贩、零食,当然,也不再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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