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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间谍

2019-09-10王晓莉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薇薇安迈尔底片

王晓莉

以持续一生的冥寂无声,薇薇安·迈尔在身后获得了人们由衷的加冕和恒久的忆念。这冥寂无声,并非是她生理性的喑哑或日常语言的强行关闭。在日常中,她仍然是发声的,以一个持续四十年的保姆、管家的身份,她和男女主人进行简洁有效的交流;她和孩子,当然说得更多些,为了行使照管和教育他们的职责。她的冥寂无声,主要是指她对自己终生从事的另一行当——摄影——的彻底缄默。她近乎疯狂却又无比隐秘地拍摄,收好所有底片,秘不示人——起先她随身携带这些底片,并以报纸以锁匙来遮掩它们;后来住所再也放不下了,她便将底片寄存于当地的储物柜,哪怕每月要为此支付与她的收入相比而言十分昂贵的费用也在所不惜。当她于2009年去世,人们从拍卖会上以极微薄的价格拍得她的遗产,也就是那几十只储物柜时,人们惊呆了:她留下了十五万张底片。其中绝大多数是未曾冲洗的——也就是说,因为无力冲印,她自己亦未曾得见自己的艺术成品。而这些照片一经面世,不仅在网络上造成了轰动,即便是纽约最好的摄影大师都承认,薇薇安·迈尔已步入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摄影师行列。这样的命运真是意味深长。因为在她生前,漫长的八十三年里,未曾对任何人透露过这个秘密。虽然她某一时期的女雇主中,有一个恰巧是当地报纸的图片编辑,她也从来没有与女编辑探讨过摄影艺术,或是求得图片发表的意图。是的,连意图都没有,更别说会付诸言行。所以当后来得知薇薇安·迈尔惊人的成就,这位图片编辑就只能陷入诧异和沉默。人在两种时刻言说的欲望与热情最高:求爱,或谈论艺术。前者是众生皆会有过的阶段,后者则出现在醉心艺术者之中。《谈艺录》《歌德谈话录》,以及诸多艺术气息浓郁的自传与日记……都是从艺者“谈论”之下的产品。做出艺术品还不够,还要喋喋不休地谈论与之相关的一切——这是艺术家某种未被认证却广泛存在的天性,是类似人分泌物一样的东西。而薇薇安·迈尔,对此只字不提。在某时、某地,只字不提是可能的,甚至是从事艺术者所必要的。而整整一生都像蝉隐于黑暗的地下,这只有包括薇薇安·迈尔在内的极少人做到了。仿佛不是她带着一个秘密生活,而是一个秘密卷裹着她,把她当一个人质,从这世上行过。她坐在一辆叫“秘密”的大卡车上,篷布拉得紧紧的。她用摄影机牢牢地、死死地记录着外部。而外面,却只有极少几个人望见她——而且,即使望见了,也并不以她为意。

她生于1926年。那是个有些兵荒马乱的年代。她一生的职业都是保姆、管家。一生都为“谋生”付出最多的时间。在芝加哥,在纽约,她辗转于一个又一个中产之家。微薄的收入,然而有一处稳定的居所,后者正是她想要的。因为这样她可以放置她越来越多的底片,而不被人发现。但是,这个职业也是遗传。她的外祖母、她的母亲,都是保姆。她这个家族还遗传另一样东西:未婚。她的外祖母未婚生下她母亲。她母亲生下她就和男人分了手。而薇薇安·迈尔自己,也是一生未婚。男性一直的阙如,透露的自然是这个女性家族对男性世界的失望与恨意。对于薇薇安·迈尔,则部分地解释了她一生如此幽闭内心、如此自成一个动人世界的原因。

她本是法国人。这使她一生的口音都带着法国味。她一开口,漂泊而来的天性便暴露了。而她对这一切讳莫如深。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她为芝加哥的富人家帮佣。她每到一家,提出的唯一且固执的理由即是:给我的住所装一把锁。闲人莫入,她固守自己的领地。也正是这个阶段,她开始醉心于摄影。这两件事情并行不悖。没有一家雇主发现她的秘密——说真的,这个世界早就如此:除了无聊时张望一眼,除了必要时对他人生活加以自己的想象去演绎一番,甚至去打击一番,谁还会真正去关注谁呢?只有身边的孩子们发现了,因为孩子们看见她拍摄任何见到的事物,果断、专注,像天空的老鹰俯视下界的食物一般。当孩子跌倒的时候,她并不急于扶起他们,而是一个劲儿地猛拍他们的窘状、哭泣与伤处。

她脖子上永远挂着那个年代最好的禄莱相机,这种相机位于人的肚脐眼的位置,摄影者需要低头取景。这样,她的被拍摄者很少被惊扰到,因而他们总是留下很自然的样子。她多半是拍街头,因为这是她的活动范围与半径。她因此被后来的人们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街拍摄影师”。然而她的街拍对象并非红男绿女,并非时尚一波波的涌动,这些不在她的视野之内,或者说,她的灵魂会自动摈弃这些。她拍得最多的是街头的人,那些潦倒者:醉趴于地的酒鬼、乞讨的流浪汉、衣着寒酸的有色人种……还有狗,翻找垃圾的狗,有着外伤或内伤的狗:断了腿、打上白色绷带的狗……她也拍静物,比如报纸:街角报亭里粘贴的一张,地上被风卷刮起一角的一张,一大捆报纸最上面那一张。这些报纸都有共同的特征,便是上面醒目登着诸如“被虐待”“强奸”或是“弃儿”的内容。这透露了她所关注的、与她灵魂契合的东西——被弃者的命运、落魄者的丧失,以及突如其来以至人根本不及躲避的祸患。这是边缘之所在,是人之黑暗、世界之沦丧的那一部分,她把这些抓得死死的。在快门按下的瞬间,她像一枚钉子,钉入对面的事物,钉入这个世界。她紧闭的灵魂只为它们一次次打开。

她的确是灵魂紧闭——她的外貌出卖了这一点。就像凡高以己身为模特不断自画一样,她不断地自拍,从镜子与玻璃,从一切反光物体上。她与其中的自己有种显明的距离或者说隔离,仿佛一个人望向另一个极其陌生的人,很不解,要探究她何以存在。仿佛她是另一个星球来的。她的脸有点矿物质的冷,有点石头的单一,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气。她不笑。不笑的人,即使身处人群中还是那样孤僻,神思恍惚。她不在此处。或者说,她意欲像把刻刀在雕镂一块石头那样活着。但显然那个地方不在此处。

她有一些男性氣质:穿宽大的外套、大檐帽,试图藏起自己的身体;她穿款式中性的衬衫,配她没有笑容的无表情的表情,很酷。她即使穿裙子,裙子也没有任何灵魂,只是一块布,笼盖好了她的身体外部——她这样的酷冷在她所处的时代,甚至在所有的时代,都只会显得怪异与疏离。凡高、塞尚、卡夫卡,都是这样。这算不得什么。

然而灵魂紧闭的人自有其使命。那使命甚至更值得一究。诚如天空星辰,遥远虚渺,却可凭依一点星光,提示着宇宙的广大无界限,并以这无界打破人们眼界、思维的“有界”。保姆、管家,种种身份职业都只是薇薇安·迈尔的一层窗纸,方便她隐藏其后。她来人间另有目的——为摄影而来。当然基于性情,基于也许我们永远也不能明白的一些原因,她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生都不说出。这一个捂住嘴巴的动作,令她一生都处于紧张之中。而紧张,你知道,往往是艺术创造者所必须的某种氛围。

她为自己制造了这种与其艺术匹配的、恰如其分的氛围。同时她又并不自知。她只听凭天性的指引,寻求最贴合的状态。因而才能完全地摈弃矫揉造作,达到一种天然的完成。当然,这“完成”在薇薇安·迈尔那里,是通过死亡来实现的。成为星辰,唯欠一死——很多天才的命运都是如此。歌德那样在世即已名满天下的幸运并不多得。这也像要成为果实,唯有从高高的枝头坠落。若是悬挂在空中,一枚水果永远完成不了自己。

——晚年时,她已无力支付储物柜高昂的费用。连栖身之所,也是曾照管过的几个孩子凑钱为她租下的。她长时间坐在河边,不与邻居交流。每个人都当她精神有问题。最后她跌了一跤,很快就死在了医院里。

微贱如斯,她也并不去吐露那些底片的秘密,并不揭开高贵内心的一角。她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个基督徒,因为她只面对自己的灵魂。虔信灵魂的人,才不需要向外。外界的认可,外界的反响,这些喧嚣与躁动,反而是对她寂静灵魂的打扰。她早已洞穿这一点。只有洞穿,她才独自行过这漫长时间,她才不言不语。

当她死去,人们只得拍卖她那些柜子。有人赌博般的买下,大约花了三百九十美金。那人面对她镜头下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芝加哥,敏锐地嗅到背后的大故事。他寻访她的来历,将她的照片部分上传网络,她的秘密逐渐曝光。这是缘分,也是巨大的商机。如今,她的照片复印件一张已卖到两百美金。而原件,一件八千美金。她终于以冥寂无声惊动了世界。

在庸常人间,“一生只做一件事”已经算是了不起,已经是有境界。而她,在一生只做一件事(保姆)的背后,其实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摄影)。而她真正的目的,真正的价值,正是这另外一件事情。这已接近于神的做法。神不都是这样吗?菩萨有可能化身平民,亦有可能在乞丐身上显灵。这也接近于大地的做法。在时间与大地的合谋下,一次岩浆运动,便捧出大地珍宝。而她与时间合谋,留下了这些底片。或许,她是最深刻地理解时间的人。她不是战胜时间,而是成为时间本身。

她早就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位。有次她与孩子们在花園里玩一个游戏,当孩子们问“你是谁”时,她并非敷衍、并非玩笑,而是极为肯定与镇定地答道:我是一个间谍。

的确是这样——她终生潜伏人间,终生窃取人间情报。没有人比她把一个间谍的使命完成得更好,没有一个间谍比她更“是”一个间谍。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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