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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隐

2019-09-10王威廉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花山诗社康熙

王威廉

惊隐。这两个字放在一起,仔细思量后,就再也无法忘掉。

最初看到这两个字在一起,当然是因为明末清初的惊隐诗社。当时作为一个历史词条记下来,并未深究其中的含义。及至到了苏州西边的花山,住在一家名为“隐居”的处所里,不免触景生情,突然又想起了“惊隐”二字。不过这次不再是作为诗社的名称,而是独立了出来,就像聚光灯稍微向左挪动了五厘米,照亮了此前视而不见的事物。

“惊隐”这两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说法吗?查询一番,依然只有诗社的信息,再无其他。但“惊隐”这两个字放在一起,越琢磨,越觉得石破天惊。

隐逸,隐居,隐士,心隐,灵隐,等等,都比较常见,也符合词意的搭配。但是,惊与隐,明明是相反的意思、相反的状态,把它们强行安置在一起,就像是带正电的质子和带负电的电子遭遇在了一起,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形成一种稳固的原子形态。其间的能量如黑暗中的电弧一样刺目。

这是夜晚,山下极为安静。我的目光总忍不住向窗外望去,那里是一片几乎没有尽头的树木,此刻不知为何,连一丝半点的虫鸣蛙叫都没有。这种极致的安静让我感到莫名地惊心。我想到了不远处的太湖,那湖水难道像消音器一般吸收了夜晚的全部聲响?这是极有可能的,毕竟它已经吸收了几千年来的人类声响,包括战争的轰鸣、帝王的叹息以及美女的欢悦。我只能收回目光,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浓淡略有差异的混沌夜色。

我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好一会儿,仿佛在确认这种安静。我一心向往安静的时刻,可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才是那个“惊”的源头,就是“惊”本身。是我惊扰了这里的安静。我所处的状态便是不折不扣的“惊隐”。

花山,古时也称华山,因为花、华同义。这座山并不大,也不高,海拔不足两百米。问起苏州的一些朋友,对此山也是一无所知。但我很快便被这座山吸引。

山本身几乎全由岩石构成,峻峭挺拔,几乎一步一景,风景的密度犹如盆景一般被压缩过。因而它虽然不像西岳华山那样高耸,但它更容易亲近,不容易疲累。人走进它,怀着的是一种极为放松的心态,可以左顾右盼,可以驻足静思,可以坐在某个岩石上看光斑变幻。一块顽石上就刻着“且坐坐”,轻松随意,尤其是第二个“坐”字以两点指代,更是随意到了会心一笑的地步。盘腿坐在上边,顿生禅意。在“惊”和“隐”之间且坐坐,“惊”如风吹头顶的树枝,“隐”如没入脚下岩石的树影。

就是这随意的三个字,如隐形的门敞开,将一个巨大的文化信息场和盘托出。

据说最早来此山活动的名士是晋代高僧支遁。如清代文人归庄在《观梅日记》中写道:“华山固吴中第一名山,盖地僻于虎丘,石奇于天平,登眺之胜,不减邓尉诸山,又有支道林之遗迹焉。”支遁,字道林。他在华山坐禅并圆寂,王羲之为他题写了塔铭。中古时代的隐逸之风,与佛学的思想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关系的。这“隐”的种子,早在几百年前就在花山种下了。

“隐”并非是彻底消失不见,而是一种更加顺势自然而存在的自觉状态。在“隐”之中,生命变得更加开阔,意识向着所能体验到的世界的边界挺进。皮肤以内的欲望与百步以外一朵花、一棵草的欲望似乎变得没什么不同了。

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诗是用语言对“隐”的显形。

曾任苏州刺史的白居易,写下了迄今为止能找到的最早的关于花山的诗:“所爱唯山水,到此即淹留。”风景如潮水,淹没人的思绪。留下的是什么?仅仅只是留恋吗?不,留下的是一个人的全部,在历史的岩层里,哪怕只有一瞬间。

自白居易后,宋元明清所到花山的文人越来越多,所得的诗词文章也越攒越多。其中最令人惊诧的当属清朝两位皇帝前来造访后留下的诗篇,一位是康熙,一位是乾隆。小若盆景的花山如何迎来这样人物的兴趣?原来,无论现实和隐喻层面上,都与“惊隐”有关。

顺治七年,惊隐诗社成立于花山不远处的吴江,成员除上文提到的归庄之外,还有顾炎武等重要人物,入社成员先后近五十人。惊隐诗社,又名“逃社”,意即作暂时的逃避而潜谋再举。对这样的组织,清廷显然不会放过,重要成员潘柽章、吴炎等惨遭杀害。康熙三年,诗社被迫解散。但是这些士人的想法很难被驯化,许多士人遗民为了避难,皈依佛门者数不胜数。权力无法容得下异己,但是文化可以,尤其是文化与权力交织在一起的时候。

康熙第一次与花山交往,因为有事未能成行,还专门作《欲游华山未往诗》,亲笔书“远清”二字,赠花山住持晓青和尚。十年后,康熙专程登临花山,又留下诗作《花山作》。此时晓青和尚早已坐化,康熙赐晓青“高云禅师”之誉,并赐继任住持敏膺和尚《金刚经》一卷,还为寺院题写了匾额和对联。康熙用文化猎取隐士之心,是十足的“惊隐”。如果一直强用暴力,只会加深“隐”的趋势,但用文化的方式乃至诗的方式,“隐”的耳朵便能听清那种召唤,这才是“隐”的软肋,是对“隐”的真正惊扰,不亚于一次飞箭的袭击。

《欲游华山未往诗》中的后两句竟然是:“勾陈不遣惊禅定,恐碍林间碧草生。”康熙清楚地知道“惊”与“隐”的关系,而且他作为“惊”的力量所在,非常懂得克制与隐忍。康熙在这次南巡中,途经绍兴府会稽山麓时,亲写祭文,致祭禹陵,并且行三跪九叩大礼。又令地方官修整禹陵,亲书“地平天成”的匾额,作《禹陵颂》和序。他将自身“隐”入这个文明的道统之内,江南的隐者士人不为之动心是很难的。晓青和尚便是最好的例子,他是明代著名遗民熊开元的同门师兄弟,但得到康熙的天恩之后,激动不已,在短短数月,便恭和康熙的诗达一百首之多。

那一年,康熙只有三十五岁。

反观乾隆的诗就有些平庸了。他为花山作诗多达十首。他欣赏山林,追怀祖父,但他显然未得“惊隐”之妙。他已经坐稳了江山,不懂得“隐”的幽微。有谷禾堆满仓廪,只是温饱而已;而与山(“阝”为阜,为山)对话,才是更高境界,才是隐的髓核。

乾隆在和祖父同题诗《花山作》的开头有点意思:“问山何以分高下,宜在引人诗兴者。”完全以审美、以诗性来判断山的好坏,倒是一个不错的标准。山以它巨大的沉默与隐秘引发了人的诗兴,这难道不是另外一种“惊隐”吗?不总是“惊”占据主动,“隐”也可以占据主动,“隐”也能引发“惊”,但是我们能准确捕捉到那种“惊”的性质吗?

登临花山,仅目力所及,摩崖石刻三五步就是一个。禅意随时随地出现。比如当你走累之际,坐在石阶上小憩,发现右手边有一方翠绿色的石头呈三角形,看上去有些阴险,上面果然刻着“夜叉头”三个字。夜叉,地狱的使者,恶魔的代表。你扭头,左手边又看到了“洗心石”三字。原来恶魔无非是你的心魔,你要用自己的心力去把恶魔的身影清洗干净,将“惊”化为无形之“隐”。当然,如果你先看到了“洗心石”,再看到“夜叉头”,也许感受便完全不同了。即便将此心清洗得无比干净,还是会遭遇到恶魔。这似乎也是人间不可抗拒的命运。“隐”的极端,还是有“惊”在等待。

到了山顶翠岩寺门前的时候,有一条凿开的石壁小路,一侧的石壁上写着:

“透关者径过。”

原来每一句禅语都是一座无形的关隘,所有这些零零散散的石刻文字并非是各自独立的,并非是心血来潮的,而是汇聚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使整座山成了一座禅山。如果你的心参透了这些,你才能理解佛的境界,从而轻轻松松来到佛的面前,与佛面对面微笑。否则,你应当退回去,重走一遍山路,重走一遍心路。这样一来,此山虽矮,却也是很难登攀的。

江南风景,大多可以视为中国古典文化的意象所生。绵密曲折,好似迷宫,希望在微小处见精神,因而微小处总是指向大的顿悟。顿悟,只是惊悟的别名。花山,更是将这种理念发挥到极致。古人将一座山营造出这样幽深的玄机,便是把文化与信仰都“隐”在了其中。你的到来注定是一次惊扰,可这座山也在期待着你的惊扰。

山顶有莲花峰,几块巨石并肩耸立,构成了一朵石莲。仔细看那些巨石,它们之间并不相连,就连跟下方的石山也不是一体,中间隔着一层稀薄的泥土。而且,巨石的大部分都悬空在外,看上去极为惊心。危如累卵,便是如此。没人知道它们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以这样的危险之势稳坐山头。

所谓“花山”,便是得名于这山顶的石莲花。宋朝的苏舜钦慕名来此,以为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鲜花,结果发现这里杂草丛生,大失所望,写了首诗:“寺里山因花得名,繁英不见草纵横。栽培剪伐须勤力,花易凋零草易生。”在我看来,倒是有些黑色幽默在里边。宋诗的爱讲道理也可见一斑。不过,我想到的倒不是花的娇嫩,而是草这种植物更善于隐蔽自身。草与花不同,不需要费力打理,就能生生不息,只因为草永远处在“隐”的状态。而花,则如人一般娇贵,总是努力想用美来惊扰这个世界。

不过,人最有福的一点,便是可以选择存在的状态。“惊”还是“隐”,人似乎都可以做到。在“惊隐”的道路上,人要行走大半生的时间。

山的另一侧路通往一座元代的石刻大佛。谓之曰:大接引佛。在石路上前行,果真看到四条手指样的浑圆长石并拢在地面上,一侧还有挺立的拇指,真如巨大的手掌做出“请”的姿势。从手指上走过去,感到了一种真挚的邀约。佛,尤其是禅宗的佛,不会高高在上,在佛的身上反而充分體现了最好的人性。

大佛的样态极为慈祥,微笑从顽石中生长出来,形成永恒。他的右臂下垂,手掌向外张开,自然下垂,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大手掌,冰凉粗糙的石头质地。但那是一个极为美好的瞬间——那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我也不再是我。

在数十年前的极端年代,大佛被炸成几块,跌落进山谷,后来重新修复,尽管裂缝还在,但大佛的微笑没有丝毫改变。这世上的任何变化都不会惊到佛的微笑,即使隐没于山谷丛林,重新变回一堆碎石,也不能。佛远远超越了“惊隐”的状态,因此人类不得不崇拜佛。

花山怪石繁多,却都表面光滑,没有棱角,呈现出羊群一般的憨厚可爱。但它也并非毫无难度,有一段路因为陡峭和狭窄被称为“鸟道”。可想而知,只有灵活的鸟才能穿行而过。要不是当初为了迎接两位皇帝的到来,可能也不会有如此体贴的台阶供人攀登。如果惊扰能够留下类似台阶样的东西,想必已经是惊扰的最大功德了。而无数的脚步携带着无数的目光,穿过这山丘,走向涟漪所能震动的最远方,身影消失在了一层薄雾中。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王维真是一流的诗人,尤其是后半句。没有“但”的转折,没有这人语,没有鸟叫,没有这虚无中诞生的“惊”,只有彻头彻尾的空山,那不是“隐”,那是荒芜。

惊隐。一样的字形结构,仿佛以同样的缘由而诞生。

当置身某种惊慌之中,还能保持隐逸的状态吗?难道只有从隐逸的平静中才得以辨析出那种惊慌的性质?好像是的。没有隐,如何领悟惊?或者,从一个终极尺度来说,也许正是有了惊,才有了隐,没有惊,何来隐?没有真正惊过,如何明白隐的珍贵?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置身在安静中的不安:原来是那些在生活中已经麻木的部分,却在平静的心中如惊雷般响起。

关于心中响起的这些我能写下来吗?

想起元人王彝对陶渊明的评价(语出《跋陶渊明临流赋诗图》):“盖其胸中似与天地同流,其见山临流,皆其偶然;赋诗忘言,亦其适然。”

因此,写或不写,都可以。能写出来固然好,写不出来也没关系,不妨多念几遍陶渊明的诗就好: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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