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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墙【外二篇】

2019-09-10王新华

散文 2019年7期
关键词:杨子荣亭子金钱

王新华

我个头不大,小时候就是这样。跟人动手没占过便宜。

放寒假那天我为什么没去上学?不记得了。那个下午,有点夜色了,一个家伙来到我家丢下一个纸卷就走了。这家伙大个子,这一趟肯定是老师交给他的任务。纸卷是一张奖状。赵庄肯定就这一张。俺大(父亲)轻轻解开,看了又看。我不知道他看啥,连我名字都不认得的人。饭后,俺大用他留的面糊把它贴墙上了,在《智取威虎山》的下面,压了一格杨子荣。屋里一下子亮堂了。快过年了,家里好像来了一块肉。奖状的画面是南京长江大桥,一列火车从下面钻了出来。

第二年春上俺娘赶集回来,说路上碰到祝老师了。她们也认得?肯定是说到自己的学生和孩子才熟悉的。祝老师教我算术,儿子还不会走,她娘在抱着。娘说,祝老师说你真惹人疼,两个大眼睛,像个杨子荣。说一个男人像杨子荣,这话已经说完了,再说下去也没啥词了。有人给你提亲,要是顺便说姑娘有点像李铁梅,那你就不用看人了,赶紧张罗一下,把人娶过来。杨子荣李铁梅都是成年人,为啥不说我像拿着红缨枪的潘冬子,不也是大眼睛吗?

这年冬天,俺大也得了张奖状。在大队的会场里得的。会场的台子上还坐着公社干部。赵庄生产队领奖的就他一个人。他拿回来一张奖状,还有一把铁锹头,一条毛巾。有人说,这两样东西要是自个儿买,得三块五毛钱。俺大得奖我也觉得意外。他在家里就不行。俺娘得奖还差不多。今年夏天一个晌午,俺娘在厨屋里做饭,我在烧锅,俺大一步跨进来,抓住水瓢就是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地喝,身上的褂子湿透了。俺娘没有看他,說:米卖完了?俺大喝完水,说:没有。娘说:没人要?大说:不是的,他们都缠着低两分头,我没松手。娘丢下馍,用沾着面的手点着俺大:你个傻屌,生产队的米,啥高一分低一分的,你卖掉总不用大热天四五里路往家里担了吧!

可是,俺大现在就得奖了。吃饭的时候,大在门口坐着,也不进来,好像肚子里有食了。以往饭熟了都是他先盛,我们几个小孩拿着碗筷等着。今天我们直接就盛了。没有想到,娘盛了一碗,没有动筷子,端给了他。

饭后,不认得字的大也没有叫我念念那上面写的是啥,就把奖状贴墙上了,挨着我的那张。

我不知道见过多少个奖状,没见过一张是在地上,在床底下,在抽屉里。它们都在当门的墙上。有的墙黑黢黢的,奖状也挂满了灰,或者被虫子吃了窟窿,或者一角脱落了,一扫帚就能打掉。但是,它还在那里,用墨汁写着的那个“同学”“同志”还看得清。

从河南出来到江苏打工,这些年里就没见过奖状了。这里的墙都很干净。

昨天妻子对我说:我就想到哪里哭一场。这话很严重、很突然,却没有吓着我。

我知道,妻子想哭一场,是儿子这一段时间没上班。一个多月前,儿子在他干了好几年的厂里辞工了,现在还没有上班。妻子忧心地说,一个多月不上班,好几千块钱没有了。妻子没啥文化,四则混合运算对她是难题。但是,这样一个农妇却直接用金钱替换时间,完成了一个哲学命题。

对于这一思想,她自己身体力行。今年春上妻子从厂里退休,第三天她就在一个小饭店上班了。

在这里,时间与金钱已经不是效率上的乘除关系。金钱置换时间的同时,也置换了一切价值和意义。这是今天的社会法则。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表现为金钱,除了金钱,你再没有别的意义。

十年来,我这个打工者却写起了所谓的散文,有的发表在文学杂志上。身边的亲友是不是都知道,我不清楚。去年底,在网上我看到一条信息:2016中国小说、散文排行榜。散文榜选文二十篇,我的名字也在里头。全国二十篇,一个省还不摊一个——多大的一张奖状啊!

第二天晚饭,儿子和闺女都回来了。我咽净嘴里的饭,就把这事说了出来。饭桌上依旧在咀嚼,在夹菜,没人说话。我怀疑是自己声音太小,或者吐字不清,人家没听见。准备再说一遍的时候,一个问题堵住了嘴:有奖金吗?于是,没有再说。哪怕来了一千块钱,也是一个星期的工资,我也可以正式宣布一下。

奖状已经变成街上往人手里塞的广告。不能带来金钱,就是一张随手丢掉的废纸。这是一种没有荣誉的生活。

我家里还喂着狗,两只,一只是土狗。我不是什么爱狗人士,当年在村庄上都没有喂过。现在它们到我手里了,就丢不掉了。早上我还没有起来,有时它们会过来扒着床,叫我起来,带它们出去走走。五年来,它们不愁吃、不愁住。也就是说,它们有家,有住房。说到这里,我也遇到了一个哲学问题:我家在这里有五口人,作为人类(主体),我们与它们(对象)的区分在哪里?

电话这些年差不多都是我打过去的,这回它来了。那头的父亲问我吃饭没有,接着就说,谁谁上午来咱家了。

这个谁是村干部,是啥干部我也说不上来,现在好像没有治保主任、会计、计划生育专干这些职位了。父亲说:他问咱家有没有买车,我说没有,啥车都没有,就一个房子,还小得很。

我家在苏州吴江的房子,百十平方米,是不大。但是说它小得很,几年来我还没听过。去年他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也没听他说过房子小。

一会儿我就听明白了,父亲是在哭穷。哭穷,是通行的说法,我们家乡叫“叫唤”。有的人,特别是有的女人,就是能叫唤:鬼孩儿都不听话,麦子长得不如两边的,死猪也不肯长,还是去年的。反正啥东西都不如人家的。

打工离开村庄以后,就没听过人叫唤了。现在,不光不能叫唤,还要想办法往好处说。你跟亲戚借钱,就要说,那笔钱老弄不上来,现在急着用,只好找你帮忙换换肩膀,款一来就打给你。要是照实说,就把人家吓住了。更不能叫唤,你越可怜他越没钱。

父亲这回叫唤,是上头在扶贫。村干部进门就是问这事。我问咱庄谁是贫困户,父亲说就两户。这两户都是四五个人,好像没人打工。根据标准,人均年收入低于三千来块就是贫困户。一个人在工地上干活,就可以让十个人脱贫。

不管怎么说,贫困户不是坏名称了。贫困户就等于钱。有的地方还设了贫困户窗口,你办事都不用排队。人人都想是贫困户,比如父亲。贫困户也是一种面子,说明你能够着人。

去年过年在家里一个人跟我闲谈,他随口说到一个人,是个老者,我的记忆好像就是从他那里开始的。那是1968年夏天,两年后我才入学。这一年,这里有点年纪的人也都记得,淮河流域1968年发大水。那个时候,老者正年轻,是大队干部,他穿着蓑衣,蹚着水,让我们赶快离开水里的土坯房,往别的没上水的村庄转移。后来,我们庄批判一个人,也是他在场上,举着胳膊带头呼喊口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跟两个儿子一起分的家,家里还欠着人家的钱。儿子没说的,两个儿媳在外面就有了风凉话:人家分家分粮食分钱,俺分账。现在,他老了,早已不是村干部了,儿子这些年在村班子里干。跟我闲谈的人提着名字说,他现在一个人吃着六份低保。

那人这样说,我也没接腔。没啥好说的。

是老了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是住这个屋子,为了农民负担问题,我一个人去县里上访,跑了好几趟,前后一两个月。

现在要还是那个年龄呢?那就更不会了。因为这不是个人的事。今天的年轻人或者大学生,已经有了一个名字: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笑贫不笑娼,这有些老了。今天,我们都前进了一步:笑贫不笑贪。

紧接着自然消失的计划生育,当前农村的中心工作恐怕就是扶贫。从扶贫到精准扶贫,扶到对象才是根本。

一户人家,这些年在外省打工,攒了五十万。这样的人家,不是贫困户了吧。从村庄上看,这么多钱,简直是暴发户了。蚯蚓、螃蟹、兔子、老鸹都有个窝,他们就在打工的地方买了个房子住。最要紧的,不买房子,孩子就没地方上学了。钱一下子填进去了,还欠银行五十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去还。除了一个窝,就是一笔债了。这样的家庭,是不是贫困户?这样的人有多少?

扶贫是一张大网,举得很高。打工者看到,它撒到岸上去了,反正盖不住自己。有没有鱼,就不用关心了。

最后,父亲问我:要是再来问,我咋说啊?父亲一辈子不会拿主意,他赶集,你叫他买啥就买啥,一样不少,一样不多。这回打电话他是来听安排的。我说:你想咋说。

去年干活摔坏了我就没上班,一个月前身上的钢板才拿掉。

离家一里远有个生态园,大运河的边上。年轻人弄的两只小狗,见天早上我都领着它们,去那里走走。

路边有一片小竹林和一个亭子。夏天的夜里,亭子里天天都睡着一个年轻人。真会算,房租没有了。他这样凉快着,席上,就缺一个女人了。

渐渐地,天凉了。寒露了,霜降了。他还是睡在那里。

这时节,亭子真是凉亭,顶子高翘着,几根柱子,啥也挡不了。

立冬了。那个早上,前面的小狗又拐到了亭子边上,好奇地看着,咋还睡这儿?这一回,我没有叫它“过来”,自己过去了。

年轻人正在收铺盖。收拾好,就用塑料布包起来,藏到旁边的竹子里。他看到了我。我尽量放低语气,显得很随意,脸上带着笑:你白天,在做什么工作啊?

我看着他,等着答话,解开半年来的一些疑问。

他的脸上,不见一点反应。好像没听见,好像没人说话。我还想说啥,嘴巴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出声。领着小狗,无声地走开了。

路上,我怪怨起了两只小狗,虽然一只是土狗。它们出卖了我,人家把天天领狗的这个人当有钱有闲的主儿了,跟他不是同类了。

河南老家下大雪了,快到膝盖深了,有的人发来了照片。苏州今年也格外的冷,零下好几摄氏度。早上起来,院子里的台盆里都是冰,水龙头也冻住了,毛巾硬邦邦的像个老牛角。

路过那个亭子,里面多了一把伞,在那里罩着。水泥地是冷的,流动的空气是冷的。它们的中间,是一个有温度的身子。

旁边的楼层,有的几年都卖不掉,一个个房间门窗紧闭,在那空着。我想到了这样的话:一个人为金钱犯罪,这个人有罪;一个人为面包犯罪,这个社会有罪。

回来的时候,小狗又在亭子边上,看着什么。我跟了过去。年轻人起来了,吃着昨天带过来的盒饭。我又压低语气,显得很和善:我也是外地人,在这里打工,去年干活摔断了胳膊,现在也没上班。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变动。一切都不存在。喊着小狗,我們走了。

我不是外星来客,也不是天涯孤旅。他的旁边,就是公路和人行道,来来往往,穿着制服的人在这里巡走,拦截行人,查验证件。

夜里,妻子也坐在身边的时候,我说起了这个事。妻子一脸的不解:是个哑巴吧。

碰到路边的流浪汉,人们首先想到傻子、疯子、残疾人。这个年轻人,我敢说他不是。他有一个双肩背包,外面还插着东西。他背着它走在路上,我从后面看到过,啥也看不出来,就是一个匆匆赶路的人。虽然没啥好衣裳,他身上却是干净的。哑巴嘛,我见过也交流过。他们是不会说话,不是沉默,没有话。

今天跟小狗回来走到亭子,年轻人已经起来了,在吃着饭。不见一丝热气。我走过去了。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保温杯。

这一回,我没有再压制声音:今天是大寒,今年最后一个节气了,再有十几天,就立春了!

说完话我就走了,没有等着回答。我知道,他的心已经冻结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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