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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客车【外一篇】

2019-09-10刘星元

散文 2019年7期
关键词:药铺客车县城

刘星元

如果把北郊的汽车站视作一座巨大的蚁巢,那么那些从它体内进进出出的客车就是为食物和繁衍不断奔波的蚂蚁。同样,如果把客车视作在大地上奔跑的蚂蚁,那我们就是在蚂蚁体内肆意传播的细菌。

一辆从我所居住的县城出发的乡村客车,如果想要到达收容父母和祖先的北邱庄,沿途需要经过一截水泥路、一截沙土路和一截黄泥路。路与路之间,坐落着二十一座破败的石桥和三十三个安静的村庄;村与村之间,是矮山,是高岭,是河流,是土沟,是一片片荒草滩和庄稼地。

实际上,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在现实里,一辆从县城出发的乡村客车,永远也无法到达我的村庄。它的终点站以口头约定的形式矗立在一座名叫流井的村庄,这座村庄是一个被撤去乡镇资格的没落贵族,没有资格与沿途各个乡镇驻地比试门阀高低,也不甘心与普通村庄称兄道弟,它以比普通村庄略显繁华的街道以及街道两侧的初级中学、卫生院、乡村银行来标榜它曾经的辉煌。终点站坐落于村子里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标志牌的主干道旁边,显得轻率而随意。那地方是沙土路和黄泥路的交汇处,预示着一种稍微高贵的身份的结束,也标志着另一种稍微低下的地位的开始,在客车未到达这里之前,终点站的位置由风和尘埃共同看守。如果想要到达北邱庄,我需在这里下车,并借助一辆路过的三轮车完成最后的一段路途。最后一段八里之遥的路,由本地土生土长的黄泥构成,它将越过两条河,跨过一座山,穿过五座村庄的肠道,沿着越来越细致的方言指向县域的边界。因此,对我而言,那一辆向着北邱庄跋涉的乡村客车,仅仅意味着方向和半途而废,而非到达。

我喜欢坐在客车靠窗的位置上。推开玻璃窗,那原野上拂过草木和山川河流的风就不由分说地跑进了车厢。那些风有时干烈烈的,有时湿漉漉的,它们带着一股子野性的气息拂过我的脸,经由口鼻一路向前,把我体内挤压已久的野性也勾引了出来,搅得体内翻江倒海,以致与这片土地有关的往事在肚子里叛变、起义。微微侧脸,向远处望去,庄稼们或高或矮,野草们或青或黄,虽然割据一方,却又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间彼此勾连成一体。客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行驶,客车跑着,就是我们跑着,我们一跑,庄稼和野草仿佛也跟着跑了起来,与我们背道而驰;客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行驶,客车跳着,就是我们跳着,我们一跳,山川和河流似乎也跟着跳了起来,与我们反向而行。

在行驶到某处时,客车会稍微减缓一点速度,似乎是对旁边的斜坡致敬。那一处的斜坡上,是一座家族墓葬,最为挺拔的那堆泥土里,住着一位前清的举人。我从本地的博物馆里看过他晚年的画像,如果画像是准确的,他就是一株身体颀长而消瘦的野草。画像的旁边,摆着一篇他认为可以定国安邦教化生民的八股文章,纸张受到雨水的浸透和虫蚁的蛀蚀,致使本就陈腐的汉字散发出一丝无法描述的臭气,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汉字残留于故纸之上,像是一幅抽象派的经典画作,直击社会的空洞、杂乱和不安。那是他一生引以为傲的作品,它为晚年的他在“唯有读书高”的时代换回一顶功名,尽管他耗尽家中的七十亩良田也未求得一官半职,尽管几年之后的改朝换代让他被官方所認证的荣耀烟消云散,他却仍将“之乎者也”拴在陪伴自己一生的辫子上,以忠臣和遗老的身份盼望帝王的卷土重来。而在今日,作为地方名人,他的坟墓被修葺一新,不时有人慕名而来瞻仰。前来瞻仰的人从他的坟堆上小心翼翼地捧下一抔土,装在绸布里,宝贝似的带回家供在案上,希望它能够佑护家中的学生名登金榜,折桂蟾宫。

在行驶到某处时,客车会稍微增加一点速度,似乎是要逃离旁边的荒滩。越过一条本地著名河流的某条支流,就是那处荒滩,荒滩上的小土坡上,睡着一位土生土长的土匪。他原本是个铁匠,为马蹄敲打过月光,为庄稼敲打过刑具,为大地敲打过痒痒挠儿。敲着敲着就敲出了一点儿名气,这一点儿名气让更有名气的朱红灯得知,朱红灯屈尊百里来访,请他敲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跟着朱红灯,他的名字曾经回荡在义和团,回荡在天津卫,回荡在北京城,回荡在西洋人因惊慌失措而打战的话语里,最后他的名字被老佛爷御笔一挥,在大清国的历史上断了踪迹。被销了名断了姓的他潜回本地山中,从此占山为王。晚年的他人老力衰,被后继者赶回山下,因为拒不纳粮,最后倒在东洋人的刀下。东洋人只晓得他是个固执的糟老头,不知道他曾是本地的风云人物。并非出于对他的怜悯,而是深恨东洋人的残暴,乡党们草草埋葬了他。他的坟前,无名可刻,也无碑可立,只有不屈不挠的野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

更多的时候,客车是不快也不慢的。它懒洋洋地行驶着,不去想目的地,也不在意窗外的风景,仿佛周而复始的跋涉已经使它厌倦。在它的躯体内,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固守着自己的座位。偶尔会有旅途疲乏的人微闭双眼,打着盹儿,但他不敢深睡,一辆乡村客车,再远的距离也不过只是几十里路,一场好梦之后,他可能就会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路过自己的村庄继续前行,最终在别人的村庄醒来。实际上,在乡村汽车之上,很少有人真正陷入一场梦里——客车的路途那么颠簸,车内的乘客那么嘈杂,回乡的心情那么迫切,疲惫被周围的事物层层裹住,难以挥发。

沿途有时会迎面与另一辆乡村客车相遇。一样的外观,一样的内置,一样的乘客,走在同一条路上。只不过,他们的指向是我的出发地,而我的指向是他们的出发地。我们擦肩而过,背向而行,像被命运一分两半的人生在此不经意的合体,又像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被残忍地一分两半。我们沿着同一条道路驶向不同的终点,续写不同的履历和生活,并被履历和生活依次淹没在人流之中。而我们相遇或者分离的终极意义,要不然就是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要不然就是我们想通过到达对方的最初来参透彼此,从而认识自身以及自身的来龙去脉。

每一位乘客都知道客车的终点站在哪里,但并非每一位乘客都能到达终点站。沿途,不断有人上车,也不断有人下车。你身边刚刚还坐着一个老妇人,下一刻,在同样的位置上,已经占据着一位少女的身体,似乎那已经下车的老妇人并未离开,她在客车的行驶中冲破岁月的拦截和生活的磨难,返回到了自己的年少时光。有时候,你的另一边原本坐着一位时髦的少年,转眼间,一位老伯就代替了他的存在,就像是少年在行驶的客车上闯入了“王质烂柯”的奇遇,为了观看一场对弈,从而迅速衰老,以致荒废了大半辈子的时光。也有的时候,是男人换作了女人或女人换作了男人,这时候我常会想起清人李汝珍的小说《镜花缘》里的女儿国,想到其中所谓的男和女只不过是一个汉字与另一个汉字的置换,他们作为生物的属性和欲望,始终未能颠覆彼此,而以汉字论汉字,把男人视作女人或把女人视作男人,他们何尝不是同一个人。在客车上,一个人如此轻易地就被另一个人置换,而在同一个座位上与我们一路而行的那么多人,最终让我们记住的,始终是最后的那个人。其他人千姿百态的特征相互纠缠、纷争,最终在和解之后以一种贴切的气息依附于最后那个人的身上,伴随着我们到达终点站。

总是这样,越接近终点,乘客的数量越少,原本挨挨挤挤的车厢,在最后的一段旅途中变得空荡。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零星点缀着几个沉默下来的乘客。越来越多的座位被空了出来,就像水落后凸起的岩石,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言也不语。飘荡于空中的尘埃像胆小的猫儿,试探着落了一下,身体刚沾了一下座位,就借助风慌乱地浮起来,如是再三,感觉再无危险,这才安心飘下来,飘到了没有人的空座上,像一大群冬眠的生灵,自顾自地睡起了大觉。尘埃不停地落,不停地落,待你发现它们的时候,大部分座位已是它们的领地。它们如此微弱,你只需轻吹一口气,它们就不得不慌不择路地逃离危险之地。然而,它们的耐力又是那样的持久,持久到没有谁可以一直阻止它们落下,阻止它们到达功德圆满。

在行驶中的乡村客车上,和尘埃相比,我们只不过是过客,它们才是最终的主人。最后的最后,是攀附在座位上的尘埃到达并拥有了终点站。而我们,只不过是一些在客车或时光的旅途中半路下车的人。

我对县城最初的认知,来自一种疾病。

是一种被称为支气管哮喘的疾病。我不明白它为何单单偏爱我——它像是器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依附在我身上。如果把童年抽丝剥茧,只允许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我甚至可以说,整个童年就是我和支气管哮喘的战争史。

从入读小学开始,只要天气一凉,疾病就打上门来了。先是咳,咳着咳着就咳出了嘴中的口水和肺里的黏液。然后就开始干咳,已经咳不出什么了,但又似乎依然还有什么没有咳尽。在一阵阵无休止的咳嗽声中,我憋得脸庞通红,累得腰直打弯儿。弯腰向下的时候,我看见一道血丝喷出来,在地面画下一道紊乱的线团。每当咳出血丝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隔壁的邱家奶奶。她也是像我这样咳出血丝的,咳着咳着,就咳断了气,咳掉了命。看着自己咳出的血,我心里灰蒙蒙一片。那时候,我尚不知“死亡”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但我却从邱家奶奶的儿孙悲戚的哭声中体会到了它的可怕。是的,我怕。我真怕和邱家奶奶走的是同一条路,步的是她的后尘。

父亲也怕。他带我去管理区的卫生室拿药,去乡里的卫生院医诊,去本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那里讨偏方,西药吃完喝中药,中药喝完再换西药,药盒攒了一堆,偏方存了一沓,我的病像个老顽固,纹丝不动。不知道父亲最后从哪里打听来消息,说县城有家药铺治这个病很拿手,父亲决定带着我去试试。那是冬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雪覆盖了去往县城的路,但没能覆盖父亲心里的路。路上,父亲骑着大金鹿牌的自行车,坐在车子的后座上紧贴着他的那具不规则的球状物体是我。出门之前,我被他和母亲用棉帽、围巾、手套、棉袄和军大衣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一番,只留下一双眼睛。

县城,县城,我朝思暮想的县城。我们玩的玻璃球来自那里,我们吃的糖果来自那里,我心心念念的运动鞋也来自那里。是那种很白很白的运动鞋,穿在徐浩的脚上。徐浩向全班同学炫耀说,那是他在县城里做生意的父亲专门给他买的。徐浩穿着他的运动鞋参加了我们学校的运动会,他沿着跑道跑到哪儿,我们就在跑道外的空地上跟着他跑到哪儿,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加油”,直到咳嗽声从肺中蹿出来,将我孤零零地按在某处。哼,我才不是在为徐浩加油呢!我和徐浩有过节,他带着他的小跟班邱小强揍过我,我怎么可能给他加油!我奔跑,我呼喊,其实都是因为他脚上的那双运动鞋,我是在为那双鞋子加油鼓劲。

从那时候起,我给自己定下了去往县城的人生目标。但我对县城的向往是缓慢的一步一步向前的,为此,我甚至给自己定下了如何才能接近县城的几段小目标:先从管理区里的小学毕业,再去乡里的中学,最后通过努力学习,考上县里的高中。而现在真没想到,我小学才刚读到一半,就因祸得福,用一种疾病充当了去往县城的车票。

父亲喘息声急促,我知道我们是在上坡;父亲的胯部安静,我知道我们是在下坡。我怀中揣着一头叫作“兴奋”的小鹿,它不停地蹦跳。我不能让它跳得太厉害,它跳得越高,引发咳嗽的几率就越大。一路上,我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用眼睛在雪地上追踪几只无处藏身的飞鸟。飞鸟和我同程,它们飞呀飞,飞着飞着就消失不见了,在我倍感无聊的时候,不知道又从哪个角落飘出另外几只鸟,代替之前的那几只接着飞。

是飞鸟一程程的接力,带我们来到了县城。一进县城地界,父亲的车子似乎就变得害羞了。它避开大路,专挑小街小巷走,拐来拐去,拐进一个小胡同,小胡同的尽头,是一家药铺,门前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镌刻着“李家药铺”几个描金大字。来之前,父亲托人打听过,被打听的人都说,这家坐诊的老中医是打省城的大医院退休的,什么病都怵他,病人到了他手上,一过目,病就先好了三分。父亲带着我跑遍了乡间的药馆,用遍了乡间的偏方,他对小地方的医疗水平已经失去了信心,听人这么说,他才下定决心带我来到县城。

药铺里抓药的人很多,我们来得晚,就找了个角落等着。透过人群的縫隙,看到了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老中医。说实话,我大失所望。我以为,老中医应该是黑白电视里出现的武林泰斗一般的人物,白发飘飘,胡须飘飘,衣袂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可是我眼前的老中医,就是那种我见一次忘一次的普通人物,和房前屋后、左门右户的长辈并无二致。当我终于站在他的面前时,才发现他也戴着一副和我二爷爷一样的缺腿眼镜,但他却并不透过镜面看我,而是让视线漫过眼镜上端的镜架,眯着眼,斜斜地看我。抬头、张嘴、“啊”一声,按照他的吩咐,该做的我都做了,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够合格,他丢开我,直接向我父亲询问我的病状,边问边用手中的细毛笔,在草纸上画一些像字又不像字的符号,就像是我奶奶从道观里求来的保护符。

趁着他和父亲说话的空儿,我来观察他的药铺。

药铺里的画像吸引了我。画像上是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翁,他坐在山石间,慈眉善目的。他的左手执一把长满疙瘩的手杖,手杖上端系着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段系在一个细腰葫芦上。他俯首望向右手上捏着的两瓣草苗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慈爱。画像的下端写着五个字,前四个老师教过,是“药王孙思……”,然而第五个字,我却从未见过。

药铺的抓药师傅吸引了我。师傅背后的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那么多小抽屉,每一个小抽屉里都躺着一味名字好听的草药。当归、芙蓉、辛夷、苍耳……那么多中药躺在他背后,看得人眼花缭乱,他有条不紊,这边还和你说着话,那边的一只手已经把它们抽了出来,用镊子或者勺子取出一点,然后头也不回,就让小抽屉各就各位了,就像在排兵布阵。我觉得,这抓药师傅可比老中医厉害多了。

药铺的药香就更吸引我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到一闻药香就反胃的地步。药铺里烧着两个火炉,炉子上各放置着一个砂锅。蒸汽从砂锅的缝隙间钻出来,直往我鼻子里跑。跑着跑着我就认出它们来了。带着一丝甜甜的味道的是甘草,带着一丝凉凉的感觉的是薄荷,在香味里夹杂着苦味的是菊花,最让人感到亲切的是香味浅浅的金银花,我家的地里种了好大的一片,初夏时节的早晨,风吹过金银花地,把花香带到了院子里来,把鼻子都搅得痒痒的……

那一天,我竟出奇地没有犯哮喘。父亲很高兴,他说什么病果然都怵老中医。

那一天,父亲带着我在县城的路边摊吃了一碗打卤面。我们的背后,不时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叫喊着跑过去,但我觉得,他们的开心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更开心。父亲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从县城到我们村,我用手紧紧攥着它,攥了一路,就像是把整个县城都带回了家。

就像是拜访亲戚,以后的日子,每到冬天哮喘发作,我都会随着疾病去往县城。我甚至都开始盼望着冬天快点儿到来,盼望着疾病快点儿发作,這样我就可以早点看到我朝思暮想的县城,看到在我的学校看不到的东西,并从县城带回来一两件可以在同学们之间炫耀的小玩具。一场疾病,给我带来了任何孩子都没有的优越感。

或许那位老中医的确是位不可貌相的人物,一年复一年,我咳喘的次数在减少,咳喘的幅度也在降低,在转入乡里上初中那年,疾病戛然而止。那年冬天,我与支气管哮喘的战争终于尘埃落定,胜者是我;那年冬天,我和县城因疾病的牵线带来的缘分也告一段落,我竟有点儿失落。

又过了三年,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循着儿时的记忆,我特意去拜访了那家药铺。县城拆拆建建,和三年前相比,简直是改头换面。药铺已经不在了,它曾经占据的位置以及它的周边区域,现在是一所小学。学生们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愁容满面地从里面走出来,他们看起来比我病得更甚。我想,他们肯定无法体会,一个曾经身患顽疾的孩子初到这里时内心的欢悦。

责任编辑:鲍伯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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