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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烟村记

2019-09-10朱千华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豆腐

朱千华

前不久,我和区内几个作家穿过莽莽的喀斯特腹地,来到偏远的东兰镇,然后再从东兰镇进入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深山里一个叫新烟的村庄。难得那么好的天气,高耸的喀斯特峰丛峰林青翠如碧,阳光也兴奋,追着风在跑。只是后来,当我们转弯进入一个山谷,光线倏地变暗,群山之间薄雾四起,一片缭绕。我们渐渐迷路,似乎到了一个叫弄烟的地方,一看不对,下车问老乡,说沿溪涧行,过两个小屯即到新烟。

从东兰镇出发,有条溪涧一直随在我们身边,一开始还能看到清冽的水面下布满石块。渐行渐远,水面上白雾弥漫,水乳交融一片,两岸的灌木丛愈加浓密。当我们到达新烟村时云雾才略有消散。

新烟村村委会的驻地叫板烟屯。当时,我很奇怪这里的地名里哪来那么多的烟。地名都是壮语,如弄烟、新烟、板烟等,后来释然,因为雾多。板烟屯坐落在一片平整的山谷地带,四周群山起伏,山雾时隐时现。山溪穿村而过,古老的榕树遮满河面。

十来户人家沿河而居,炊烟袅袅升起。远远望去,古老的天空里,飘着几朵棉花般的倒影。山上神仙云雾,山下人间烟火,烟雾相融,天人共生。

村中有巨石临水叠立,上刻新烟二字。石后设祭坛,香烟缭绕。乡民敬神灵,他们拜树、拜石、拜山。祈祷仪式也简单,燃上一炷香,把心中的愿望随着袅袅香烟祷告给神灵。

祷告者是村中一些满头银发的瘦弱老人,他们衣裳洁净,脸上挂满风霜。六十八岁的村民韦任生是其中一位。他很神秘地告诉我,板烟屯河边的那棵大榕树十分灵性,建议我拜一拜。我很好奇,问为什么。他说,小时候村里人还没现在这么多,榕树孤独地长在水边。有天上午,发生了一件离奇的怪事:太阳刚升起,一架彩虹不偏不倚完全罩着那棵榕树,经久不散,全村人无不惊诧。当时,老村长以为祥瑞,命人敲起铜鼓点燃香炷向树神叩拜致敬。

铜鼓是一种神器。壮族人的生活中,村中有喜庆婚嫁、贵客远来诸事,皆鸣击铜鼓以通神灵,人神共庆。事实上,我在板烟屯的几天一直听到关于树神如何灵验的奇闻轶事,榕树下,那些厚厚的香灰说明每个村民都与神灵息息相关,他们向我讲述受到神灵保佑的种种经历无不言之凿凿,满脸真诚和感恩,你无法不信。

我问韦任生,你信神灵吗?他一边吸烟一边思索,坚定地说,我们村里的人都信。韦任生的整个脸都在香烟的云雾里。他告诉我,1982年开始跑货车运输,每次出车前都要祈祷一路平安。那时东兰县几乎没有公路,山村里就更少,有的只是狭窄的山道,行车时需十分小心。从东兰到南宁开车要十一个小时,那时一天要抽两包烟,几经努力,终于成为全村第一个万元户。开车三十多年,没有发生交通事故,这不是树神在保佑吗。

听了韦任生的话,我就去河边看那棵榕,左看右看,与其他榕树并无二致,一些枝条上系了红布条。韦任生告诉我,村里青壮年大多数在外打工,家里老人牵挂,就在这棵榕树上系上红布条,为他们祈祷。

榕树下,村里唯一的河流在炊烟与灌木丛中流淌。伫立河边,碧水潺潺,铜鼓声声。缕缕香烟在激越的铜鼓声中被敲得又薄又亮又轻,和山间雾岚一起在村庄的里里外外飘逸,绵绵不绝。洁白的香烟和铿锵的鼓声使你无法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神灵这回事。

傍晚时分,薄雾中板烟屯有些朦胧,街边的炊烟也越升越高。几个妇女围在一起,正在做豆腐圆。

豆腐圆也称豆腐酿,这是风靡八桂的著名小吃,任何一个乡村都有,但就风味与口感来说,以东兰豆腐圆最佳。以前都是品尝,来到板烟屯,可将整个豆腐圆的制作过程一览无余。

炊烟升起的时候,孩子们正放学,板烟屯开始热闹起来,火苗在灶膛里跳跃,孩子和女人们围着灶台,村里的每个人都觉着温暖。

做豆腐圆的女人们分成三个环节:做馅、包豆腐、煎豆腐。当地人说,馅料好不好,全靠葱花炒。馅料极简单,只有猪肉、香葱、腐乳三样。香葱切碎,与腐乳、肉丁搅拌,略炒备用。

包豆腐圆的女人基本上都是手巧灵活者。豆腐圆加工虽简单,但是个手艺活:先把豆腐捏碎,化成豆腐泥,摊在手心,放馅料,再盖上一层豆腐泥,把这两层豆腐泥做成巴掌大的豆腐饼,这时最需要技巧,因为豆腐泥不像面团具有黏性,需要特殊的手法才能做成圆饼状。

显然,那些包豆腐圆的纤纤玉手对此十分熟諳。她们先将包好的豆腐握成团,然后从左手抛到右手,再从右手抛到左手,如此反复。这样做成的豆腐圆非常结实,不易散开。

做好的豆腐圆整齐地晾在竹匾里,像一枚枚圆润的白玉。装满白玉的竹匾置在女人身边,就像女人身上缀着的服饰,山村女人因为这一枚又一枚的白玉显得素雅而明净。柴火燃起的炊烟是乳白色,有着柔软的身段,与天上的薄雾连成一片。女人们被袅袅炊烟牵扯着,她们偶尔遥望无尽的山野,眼神里系满牵挂。

煎锅里,置油少许,文火煎。豆腐圆等待着成熟的时刻。两面焦黄之后,豆腐凝固,不易散碎。放水少许,只浅浅锅底一层,上盖,焖。几分钟后就熟了。

板烟屯的炊烟洋溢着人间烟火的气息。做豆腐圆的女人都来自水边人家,男人多数外出打工,村里剩下这些妇女和儿童。做豆腐圆让她们快乐。我们大快朵颐,也快乐。

韦杰生领我上了四楼,然后打开房间,抱歉地对我说:“山村住宿条件差,只好先委屈一下。不过,这是我三女儿出嫁前的闺房,非常干净,你可放心住。”

这让我有点不安。房东并不知道我下乡或田野考察非常艰苦,以前还带着睡袋,风餐野宿习以为常。生活上我是个粗糙的人,如今在深山里的板烟屯能住上如此精致温馨的闺房,未免唐突人家。房间里的衣柜妆镜等都一应齐全。但是很快,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来到板烟屯后,村主任莫羡林把我安排在村民韦杰生、韦彩云夫妇家,我将和他们一起生活数日。这是一栋四层楼房,夫妇俩住二楼,我住四楼。在此之前,偌大的一栋楼就房东两人住,可想而知,老两口是多么寂寞。韦杰生告诉我,三个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平常很少回板烟屯,只过年时才回来住上几天。

我的到来,受到韦杰生夫妇的热情接待,都七十岁的人了,楼上楼下张罗不停,并把我安排在他们家最干净的房间里。当然,闺房特有的脂香味依然存在。但我闻到了另一种特别的香味,仔细想,这味儿好像很熟悉,有点像茴香,一时半时又不能确定。

到了傍晚,韦杰生上楼邀我一起吃晚饭。我就问房间里是什么香味。老人笑而不答,从衣柜的角落里找出一只纱布袋,打开一看,呵呵,原来是八角。老人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板烟屯可是八角之乡,漫山遍野都是八角树。将八角包成几个小香囊,放进衣柜,可以驱虫、防霉,很环保,效果比樟脑丸强。

我第一次知道八角还有如此功能。在一楼的客厅里,韦杰生夫妇请我喝酒。我们围炉而坐,晚上山区很冷,但我感到热乎,大家一见如故,无话不谈。酒是房东家自己酿的玉米酒,非常地道。谈笑之间,我注意到整个晚上都是韦杰生在忙碌,韦彩云老人却坐着不动。毕竟涉及人家的隐私,主人不说,我也就不好冒昧询问什么,只在心里疑惑。

客厅里的火盆燃烧木炭,韦杰生拿来几只八角放在通红的火盆周围,不一会儿,八角不停地炸裂,籽儿跳进火盆,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缕缕茴香,喝酒之后再吸入满是茴香的气息,十分惬意,通体舒坦。

八角也叫八角茴香,就是调味用的大料,对多数人来说并不陌生,但八角树究竟长成什么样,又如何收获,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对此一无所知,于是酒酣耳热之际,我怀着好奇询问韦杰生,他猛干了一杯酒,跟我讲述了他们家的八角林。

八角是树上结的果实。板烟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开始种八角树,当时实行分山到户责任制,韦杰生家分得一个小山坡,大约有十亩地。种八角树看似简单,却要勤于林间管理,最初一两年,需要除草施肥,树才长得快。

板烟屯水田少山地多,主要经济收入源于八角。那些满山坡的八角树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板烟屯山民,家中的油盐钱长在树上,孩子们的课本文具钱长在树上,娶媳妇生孩子的钱也长在树上。

每年农历七八月份,是板烟屯忙碌的季节,树上的八角已经成熟,家家户户上山采摘八角,一直忙到农历九月才逐渐结束。把握这段时机很重要,过早采,果实尚未成熟,水分多,晒干后不饱满,影响质量。过迟采,果实易散落地上,霉烂变质。霜降前后十多天,是板烟屯采八角的黄金时段。

八角一旦成熟,林子里的动物就会增多,溶洞里的蝙蝠们倾巢而出前来觅食,大量的松鼠拖家带口在树上跳跃,它们只拣肥大的八角饱食终日。这些不劳而食者明目张胆,你站在树下,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树上肆无忌惮地吞食香果而束手无策,除非你拿竹竿去捅它们。

但是,山里人绝不允许用竹竿敲打八角,因为八角树的枝叶细小,质地松脆,果实成熟时,正值新花开放与幼果共存,这是来年的果实,稍有不慎,花与幼果同时脱落,所以只能人工上树采摘。采摘八角是非常危险的劳动。在整个东兰县,每年都有因爬树采八角而坠亡者。

从板烟屯到山里的八角林大约有两公里路,沿途都是起伏的山道,平常走路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采八角还要携带几样工具,梯子、摘袋、长钩。梯子爬树用;摘袋就是蛇皮袋,口部用竹条撑开一个圆口,以方便放入八角;长钩的作用就是替代手臂,钩枝条用。

韦杰生与韦彩云夫妇已至古稀之年。爬上高高的八角树,简直就是在冒险。站在树下,仰望着七八米、十多米的八角树,两人心里不免都有些发怵。最后老伴韦彩云先上去。她带着工具爬上梯子,再爬上树,双手紧抱树干,一步一步攀爬,她每往上爬一寸,韦杰生的心就紧一下。更要命的是,八角树还有一个弱点,它树枝细小、脆弱,少有韧性,极易折断。

爬上八角树后,还得提防一种很细的虫子,一寸多长。这种虫子嗜血,它像蚂蟥一樣吸在皮肤上,而人却毫无知觉,等它吸饱血,已涨得蚯蚓那么粗了。

还有风。采八角最怕有风,风一吹,树就摇晃,人就心慌。可一年的收入全维系在树上,再难,也得想办法爬上去,再危险也拦不住。

2014年秋天。山上的风很大,林间呼呼作响,八角树摇摆不定。韦彩云在摇晃的树上已采摘了一上午。韦杰生让她下来吃午饭。她就下来。韦杰生不停地说慢一点慢一点,可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就在眼前发生了,只听咔嚓一声,树枝踩断。韦杰生亲眼看见,老伴从七八米的八角树上坠落在自己的面前。

幸运的是,老伴的命保住了。只是手臂严重骨裂,住院前后花去五千多元。这年,韦彩云六十九岁。

韦杰生讲完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火盆里的木炭即将燃尽。我忍不住问:你们这么大的年纪,怎么可以爬树呢?为什么不请个人来采摘呢?

韦杰生说,以前八角收购价格高的时候,也曾请过人。如今生果(采摘之后未晒干)的价格回落,平均收购价格为两元一斤,如果请人采摘,工钱为一元一斤,占了收入的一半。实在舍不得。

第二天,在韦杰生的带领下,我去了他们家的十亩八角林地。我们穿过村中古老的石桥,走过一片水田,迎面扑来漫山遍野的八角林。这是一片向阳的山坡,全部被八角树覆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八角树,笔直挺立,树径二三十厘米。那些高高的树枝上,新的果实正在生长。山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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