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家
2019-09-10王国华
王国华
在公园里散步,我发现了几处被遗弃的“家”。
如果拿显微镜对准一个中年男人溜光水滑的表皮,会发现上面坑坑洼洼,岂止岁月的痕迹,还有打架斗殴、喝酒摔伤的痕迹,有被老婆挠出血檩子的痕迹。公园就像个中年人,禁不住细打量。好多平时视而不见的事物,在这逼视中一一暴露出来。
一片硕大、干枯的棕榈树叶,叶脉清晰可见。咔嚓作响地掀到一边,下面惊惶地跑出一群蚂蚁,那只刚才还和蚂蚁殊死搏斗的毛毛虫险中得救,也慌慌张张地朝另一个方向爬去。
不远处有一个蚂蚁窝。我也是闲得难受,定定地盯着那个窝,半天没见一只蚂蚁出来。用树枝轻轻挖了几下,确定那是个蚂蚁窝,而且是个被抛弃的窝。一个完整的蚂蚁窝,里面一定有一只蚁后,负责产仔,其他工蚁进进出出,搬运食物,打扫卧室,采集树叶,洞口周围呈现出勃勃生机。刚才逃跑的那些蚂蚁,显然没住在这里。这是属于另外一个集体的。从人类角度看,蚂蚁对窝的要求不高,一条细细的钻向地下的小洞,保暖、防雨,具有隐蔽性,天敌不易发现,即可。即便如此,蚂蚁也需耗费大量体力和心血,不能说放弃就放弃,一定是不可抗力将它们撵走了。
一个巨大的树根,如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脑袋,置于蚂蚁窝附近。发如钢丝,根根独立,两只深邃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来往的游人。将其从地下刨出来,镐头远远不够,需动用挖掘机或拖拉机。树根和土地夹缠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稍微动一下,周围的生态都会发生巨大变化。蚂蚁的离开,或与此有关?
蚂蚁窝的上方,有一个鸟窝。高高的天空下,树木显得那么单薄。两根树杈中间,鸟窝摇摇欲坠,仿佛两根手指夹着一个枣,总也夹不稳。我把手机镜头拉近,详看,约有一半鸟窝已经耷拉下来,背景的湛蓝,衬托得鸟窝沧桑感十足。
地面上的动物,微小到人类忽略不计的,如蚂蚁、蟑螂等,得以幸存;凡一目了然如老虎、刺猬、果子狸等,很容易就消失了。人类踪迹到处,动物们或死或逃,其声息渐渐从世界上抹掉。公园里最理直气壮的声音,就是鸟鸣。它们在天上,人类蹦起来够不到它。为难鸟类,还需要枪炮弹弓等装备,需要射击、拉网、投毒等技术手段,对人类来讲都有一定难度。这便成就了鸟类。空荡荡的公园里,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人在路上大摇大摆,空中几只鸟,偶尔低头看一看。
一个与我身高相当的树杈上,又遇鸟窝一眼。陕西地区的窑洞以“眼”为量词,显得特有文化。鸟窝论“眼”不知是否准确,但听起来有点跩,不妨拿来一用。如果树叶茂密,鸟窝虽低也还隐蔽,现在旧叶行将落尽,新叶未及生发,鸟窝就比较突兀了。不知那是什么鸟盖的,也不知为何要搭这么低。凑近看了看,稀稀拉拉的一些干草,铺在交叉着的细树枝上,与想象中的鸟窝没什么区别。里面空无一物,一根羽毛都找不到,若干星星点点的鸟粪,已经干透。想来也不是什么很讲卫生的品种。我赶紧离远一点,万一有鸟回来,见一个人在周围晃来晃去,心中该多么恐惧。转念想,鸟确定不会回来的。那是一个破败的家,是被放弃的房子。一个房子有没人住,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跟房子新旧没关系。新房也可能没人气,旧房亦会因人气而生动。此鸟窝毫无“鸟气”,凭直觉就能体察到。
我还在林间看到一个蛛网。那是蜘蛛的捕食工具,也是家。它织好一张网,满心欢喜地躲在不远处,等待猎物。蜻蜓、蚊子、苍蝇,其他小昆虫,愿者上钩,来者不拒。这么大一张床,它舍不得睡在中间,只在边缘晃来晃去。如同深圳城中村里的村民,把好房间租给年轻的IT民工、金融民工,自己住在嘈杂的一楼。蜘蛛每天要打理蛛网,从丝囊里吐出丝来,修修补补。春蚕吐丝,成果全归人类享用。蜘蛛吐丝,只是为自己,人类理所当然认为蜘蛛自私,不可爱。我眼前这张蛛网中间一个大窟窿,上面粘着灰尘。蜘蛛早已杳无踪迹。猎物不小心撞到网上,多挣扎一会儿就能逃离。
一个废弃之家孤零零地挂在树枝上,不再充满杀机。几棵树眼见蜘蛛起高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始终一声不吭。
在一片树叶上,我发现了小虫活动的痕迹。一片被驻扎过的树叶,与一片普通的叶子气味是不一样的。小虫在叶片上蠕动或者睡觉,都会写上自己的名字。可惜我不认识那种小虫子。它是孤零零的一只虫子,还是一个家族,是住了三天还是半个月,都不可考。哪怕暂住,这也曾经是它的家。我紧赶慢赶,要来遇到它,终究还是擦肩而过。而它的喜怒哀乐,被葉子收留了。我读到了它,却解读不出。我真笨。
蜂窝,是几天后我在公园里撞见的。城市里见到一个蜂巢真的不容易。蜂和蛇一样,在人类眼中属有害物种,会乘人不备给其一击。你若发现有蜂活动的巢穴,是可以报警的。消防员接报,紧张兮兮地带着面罩赶来处理。这样的生存环境下,那些蜂居然能把一个蜂窝渐渐养大,并形成规模,需踏平多少坎坷成大道,斗罢多少艰险又出发。想起二十年多前,妻子当时还是女朋友,跟我一起回河北老家,要找几个蜂窝做中药引子。老爹就到村后面的枣树林中,用长木棍将蜂窝一个一个捅下来,每棵树上都有一个,多者好几个。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蜂窝。蜜蜂们在夏天将其整齐地建起来,在冬天又整齐划一地离开。其来也速,其去也忽。莫非它们早预料到了危险,闻风而逃?无论城里还是乡下,蜂的本能从未退化。
树林深处的草丛里,我还看见了一段完整的蛇蜕,脏兮兮的白,约半米长。蛇这一辈子要长大好几次,如同人的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每个阶段都要蜕一次皮。它的皮肤和肉体不相匹配,肉体长大,皮肤不能跟着长大,只好蜕去旧皮,长出新皮。旁观者看来,那是个相当痛苦的过程。蛇嘴在坚硬的物体上摩擦摩擦,不断摩擦,嘴边的皮擦破,整个身体从破裂处慢慢爬出。有的蛇一年蜕三次皮。想想都疼。对于蛇来说,皮紧紧贴着自己的肉,算是最小的家了。据说香港穷人住的“劏(音“汤”)房”,与此类似,小小的公寓房经过数次分割,里面仅容一个人或者一张床。砖头石灰跟身体接触时间长了,也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吧?
蛇每一次蜕皮,就是一次离家出走。穷人却无法出走。
深圳的公园里几乎都竖着“小心蛇、蜂”的提示牌。我极少遇到真实的蛇和蜂,倒是见过蜥蜴,迅疾地从树下爬到花丛中,尾巴下意识地翘着。小时候见到,必找砖头砸死它,现在已无此心,对它们的仇恨没有当初深了。当初哪里来的仇恨,不可考。公园既然树立提示牌,一定有前车之鉴。蛇、蜂伤一人,即令整个城市的人恐慌。为何有此一伤,却没人追问。
蛇蜕唯一可以证明的是,确实有蛇出没。春暖花开之际,冬眠的蛇醒来,公园管理人员会沿路撒一些雄黄粉。联想到白蛇故事里的雄黄酒,感觉这种方式特别传统。千年的恩怨至今没有停止。
还有一个坚硬的蜗牛壳,躺在石碑旁边。口冲上,细看,里面有一点积水。鲜活的蜗牛壳,口都是冲下的,蜗牛背着沉重的家走来走去。转眼之间,只剩下一个空屋子,落寞地走在死去的蜗牛后边。
在公园里走一大圈,看着这些废弃的家园,仿佛我是走入小人国中的巨人,在断壁残垣中穿行。它们的破败,有我的一份责任,虽然我没有直接参与。
这一个个被抛弃的家叠加起来,数量其实也不少啊。甚至可以说,满街都是被遗弃的家。我在世界末日里游荡,连一个尸体都看不到。深圳这个实际人口已经超过两千万的城市,平时人挨人人挤人,地铁站、商业综合体、公园里,人头攒动人气熏天。塞车更是常事。下班高峰期,从沙井到宝安的高速路上,只能开到二三十迈。但春节那几天,人潮汹涌外流。傍晚,我和妻子在附近的小区逛逛,感觉特别清静,抬头看一座座楼房,都是黑漆漆的,几乎没有一盏亮着的灯。楼房像一个个巨大的怪兽,随时可能扑下来。那一刻,我内心恐惧极了。无论人们主动遗弃、暂时离开,还是已经死去,没有人和生物活动的城市,都是世界末日。
我查看着近在咫尺的被弃家园,心情渐渐沉重。感觉自己成了它们。它们就是我。
究竟为什么,它们被这样辛辛苦苦地建起,又这样匆匆忙忙地抛弃?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