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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之路上走来“小河公主”和“营盘男子”

2019-09-10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19年23期
关键词:小河新疆

许晓迪

很难想象,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3500年前的姑娘。她静静地躺在展柜里,头戴白色毛毡帽,脚蹬牛皮筒靴,身裹毛织斗篷,全身涂满白色的乳酪。她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高鼻梁、深眼窝,微微闭着眼睛,睫毛似一排幼松似的挺立着。

在“小河公主”的展柜旁,墓地中精巧的船棺、男根立木与女阴木桨依次并立,就连塔克拉玛干的黄沙也被运来现场。

这位小河墓地11号墓的主人,被人们称为“小河公主”。11月1日起,她就在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千山共色——丝绸之路文明特展”中,与每一位观众迎面相见。

与她共同展出的,还有69件(组)国家级珍貴文物——战国的铜武士像、汉代的“五星出东方”锦护膊、西晋的《三国志》写本、唐代的《托盏仕女图》屏风画……它们无一例外地来自新疆,跨越千年,集结于2019年冬天的北京,勾勒出一条瑰奇绚烂的丝路之旅。

绵延万里的丝绸之路,既是地理的长度,也是历史的长度。它东起长安、洛阳两都,向西从甘肃、新疆,途经中亚、西亚,远届地中海,向东则延伸至朝鲜半岛、日本。在这条人类历史上空间跨度最大、延续时间最长的文化线路中,地处亚欧大陆腹心的新疆,是东西方交流的孔道和枢纽。在这里,四大文明千里迢迢而来,相互激荡、借鉴、交融。它们凝结在一件件文物背后,指向一个个璀璨纷繁的历史现场。

在“小河公主”的展柜旁,墓地中精巧的船棺、男根立木与女阴木桨依次并立,就连塔克拉玛干的黄沙也被运来现场。后面的背景图中呈现着它们在罗布泊被发现时的场景:百余根高低不等的巨型木柱矗立在沙山之中,壮观、神秘而充满诱惑。

1934年初夏的一天,这幅场景出现在瑞典人沃尔克·贝格曼的眼前。这位年轻的考古学者拥有丰富的调查、发掘经历,正因如此,当学界名宿斯文·赫定于1927年筹备中瑞中国西北考察团时,就用唯一的增募名额将时年24岁的贝格曼揽至麾下。

1934年,贝格曼已是第三次进入中国西北。他带领考古队沿着孔雀河往南走,去寻找那个传说中有1000口棺材的古墓葬。他们历经艰险,却仿佛陷入巨大的迷魂阵,长时间徘徊在沙漠之中。一次意外,考古队拐向了库姆河的支流——一条宽度只有20米的无名河流,队员们随口把它称为“小河”。6月2日,考古队沿着小河边测量绘图边前进,直至日影偏西,终于与小河以东4公里的一座小沙山上密密麻麻的根根立木,对视于夕阳之下。这就是“小河墓地”,贝格曼称其为“死者的殿堂”。

在这里,贝格曼粗略地发掘了12座墓葬。在描述所见的一具女性干尸时,他这样写道:“她双目微合,好像刚刚入睡一般。漂亮的鹰钩鼻、微张的薄嘴唇与微露的牙齿,为后人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微笑。”

此后66年,小河墓地沉没于沙海,销声匿迹。直至2000年12月,中国探险队才在卫星定位系统的帮助下,再次看到那处木杆密集的沙山。

3年后,国家文物局正式批准对小河墓地进行考古发掘。一个冬季的早晨,考古队员揭下覆盖在棺木上的牛皮,打开一块块盖板,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暴露在日光之下,使人想起贝格曼当年发现的“微笑公主”,人们便唤她为“小河公主”。

唐代的《托盏仕女图》屏风画。

战国的祆教铜牛祭盘。

她和周围的族人一样,躺在一座小船形状的棺木中。墓地中,女性棺木前立木柱,象征男根;男性棺木前立木桨,象征女阴。这些立木埋于沙土的部分残留着红色,可以想象,当年整座墓地都被笼罩在一片耀眼而充满魅惑的红色之中,就像一个巨大、高耸的“死神宫殿”。

那么,这些远古人类到底是谁?从外表看白肤栗发、高鼻深目的“小河公主”是典型的欧罗巴人种,那么这些欧罗巴人为何会出现在中亚的沙漠腹地?

有一种说法认为,小河人是印欧人中一支古老的吐火罗人。他们一度推翻了两河流域的政治明星——巴比伦王朝,之后又被苏美尔人征服,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进入塔里木盆地东部罗布泊的沙漠绿洲。那时,这里水中有鱼,林中有动物,草地可以放牧,耕地可种庄稼。

在这里,小河人开始大规模开发自己的家园。他们从东方引入黍,从西方引入小麦,在绿洲中开垦农田;他们饲养牛羊,切其皮革为鞋靴,纺其毛绒为衣物;他们用胡杨木做成小舟,在河流中自由穿行;他们信仰灵魂不灭,频繁举行隆重的宗教仪典……

唯一的问题是沙漠绿洲生态的脆弱性,会给生命造成意想不到的灾难。小河人的故事在3500年前戛然而止,罗布泊在随后的1000年里,似乎失去了生命的连接,直到公元前176年,一个西域小国突然现身西汉史籍——匈奴冒顿单于在给汉文帝的信中,夸耀自己的武功之盛,顺便提到了“楼兰”这个名字。

收到单于书信的50年后,即公元前126年,张骞带回了楼兰的“实测报告”。楼兰自此成为中西交通的要道,中国的丝绸、茶叶,西域的良马、葡萄、珠宝,最早都在这里进行交易。然而,与这里的史前居民一样,楼兰王国也没能逃脱生态恶化的危机,在南北朝时突然沉入漫漫黄沙。645年,唐玄奘途经此地,只见“城郭岿然,人烟断绝”,一片繁华落尽。

“营盘男子”的一身华服,串联起一条丝绸之路。

战国的铜武士像,头戴尖尖的武士盔,充满“希腊风”。

唐代的黑人百戏俑,表现了《旧唐书》中所记载的“昆仑奴”。

楼兰再次引起世人注意,已是千年后的近代。20世紀初,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发现了这座被沙漠掩埋已久的古城,细沙之下的官署、寺庙、马棚、街市,特别是那些保存完好的纸本汉文、佉(音同区)卢文文书,让他心潮涌动。这些文物被运往西方,令此前埋头故纸堆的东方学者震惊不已。被认为“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的新疆,从此吸引了无数探险家和考古学者的目光。

在这个荒凉之地,楼兰古城、小河遗址、佛都于阗、乐都龟兹、尼雅遗址、米兰遗址……一层文明下覆盖着另一层文明。站在展厅里的一件件文物前,似乎可以感受到当年探险家们的震撼与惊艳:

一件战国的铜武士像,单脚跪地,头戴尖尖的武士盔,流露出浓浓的“希腊风”;一件北朝的石钵,上面雕刻的动物马头、龙身、鹰翅,是波斯地区的典型图案;一件唐代的黑人俑,头发卷曲,大眼有神,仿佛正手执木棍跳起舞来——这应该就是《旧唐书》所记载的“昆仑奴”,隋唐时代,中原贵族家里有蓄养黑人的习俗,没想到在遥远的新疆,竟也有这些来自南亚的黑人……

东西方文化如何精妙地混搭,看看展厅中一位“营盘男子”的一身华服就知道了。

这位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尉犁县营盘墓地15号墓的主人,是一位身高1.8米、年龄约25岁的英俊青年。他脸上戴着麻质的面具,面色煞白,红唇金额,黑色的眼、眉、八字胡,好像正瞑然入睡。从他的长相不难发现,这并非一张中原人士的面孔。有考古专家认为,营盘古城就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墨山国,这位美男则是汉晋时期的一位墨山国贵族。

他上身穿一件红底黄花的罽(音同记,兽毛织品)袍,是亚欧大陆草原民族的做法;细看上面的纹样,成对的人、牛、羊,当中用横排的无花果树或石榴树隔开,是典型的波斯图案;图中的人物卷发高鼻,肌肉发达,肩搭披风,手执兵器,又分明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像。到了下半身,画风突变。绛紫色的长裤是丝质的,上面用淡黄、湖蓝、粉绿各色毛线绣满花纹,充满浓厚的中原文化色彩。他的枕头,中间宽厚凹陷,头一枕,两头翘起如鸡头和鸡尾——正是源于中原的“鸡鸣枕”。

汉代的“五星出东方”锦护膊。

可以说,“营盘男子”从头到脚的一身服饰,就串起了一条丝绸之路。

在这条丝绸之路上,新疆构成了中华文明之轮不可或缺的辐条。

以宗教为例,当外来宗教传入时,新疆往往是实现“中国化”的第一站。展厅里,出土自伊犁的祆(音同先)教铜牛祭盘展现了祆教徒对火的崇拜,当火焰在祭盘中燃烧时,边沿的铜牛会在火的倒影中奔走起来;来自吐鲁番安乐古城的《法华经》写本,由鸠摩罗什于后秦弘始八年(406年)译出,这位龟兹高僧一生传奇,以一己之力开启了佛教“中国化”的旅程;柏孜克里克石窟出土的摩尼教文书,展现了彼时摩尼教的教团活动,这个创始于波斯的教派,就是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里“明教”的原型,与大明王朝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与此同时,汉文化也渐渐汇入新疆历史前行的轴线。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汉宣帝设立西域都护府统辖天山南北,新疆正式纳入中国版图。此后,历代中央政府在西域建置军政机构,设官分职、颁布政令,对新疆社会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著名的汉代织锦“五星出东方”锦护膊,此次虽原件未至,但馆方展出了最好的一件复制品。它用鲜艳的白、红、黄、绿四色,在蓝地上织出翼兽、老虎、凤鸟、云气纹图案,花纹间还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隶书文字。“五星”指火、水、木、金、土星,中国古代天象学认为,五星同时出现在东方,是对中原王朝有利的祥瑞之兆。

这件护膊的所有者,是尼雅遗址8号墓的主人——一位45岁左右、身高1.64米、深目高鼻的中年男人。1901年,英国人斯坦因在新疆和田民丰县北部发现了“沙漠中的庞贝”尼雅遗址。他推断这里就是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精绝国——盗墓小说《鬼吹灯》中,主人公们探险的第一站就是这里。它曾是丝绸之路南道的一个重要城邦,在5世纪前后销声匿迹于茫茫黄沙。1995年,中日联合调查队来到尼雅。在8号墓,队员们发现了两具男女合葬的干尸,以及那件“五星出东方”锦护膊。棺木中的人物很可能是精绝国的王族,而那条带有汉字的织锦,无论是中央王朝赏赐的礼物,还是他们自制的纺织品,都体现了中原文化渗透之深远。

事实上,中原文化在这里传播、蔓延的速度和广度,远远超过今人的想象:

一件出土自吐鲁番安乐古城的西晋写本《三国志》,纸张上仍显现出清晰的纤维与明艳的色彩。从陈寿成书到西晋灭亡,不过短短20年,《三国志》就从中原传入了新疆,堪称“神速”。

一件来自吐鲁番阿斯塔纳墓地的唐代《托盏侍女图》屏风画,色彩之新仿佛刚刚上色不久。画中的侍女,眉形宽阔,额间描有花钿,身穿蓝色圆领花袍——正是我们熟知的唐朝美女形象。这种屏风画的形式在汉唐风靡一时,可见在新疆,中原的家居风格也成为一时风尚。

在展厅的走廊上,挂着红色的纱幔,上面的文字选自汉代的“儿童识字课本”《急就章》。这是本次展览的策展人、北京大学考古与文博学院研究员陈凌的创意。“汉代以后,新疆基础教育的教材跟中原保持着高度一致,内地用《仓颉篇》,新疆也用《仓颉篇》;内地用《急就章》,新疆也用《急就章》;内地用《千字文》,新疆很快也用《千字文》……这就是我们说的‘万里同文’。”

这里的每一件展品都由陈凌精心挑选。他已在新疆考古一线工作了20多年,有一些展品就出自他参与发掘的遗址现场。在为展览撰写的序言中,陈凌将丝绸之路比作“多重奏的交响乐章”,而新疆,就是多种文明交汇奏出的“最强音”。

在这里,张骞、甘英、法显、玄奘西去了,安世高、鸠摩罗什、马可·波罗、鲁布鲁克东来了。在这里,希腊罗马艺术、拜占庭建筑、波斯服装、印度佛经、贵霜造像、汉朝文书随处可见;佛教、景教、祆教、摩尼教、伊斯兰教、东正教先后抵达;汉语、粟特语、突厥语、回鹘语、波斯语等30多种语言从容交流;青铜、皮毛、玉石、香料、丝绸等各种商品自由交换……

在绵亘千里的天山,历史的回声悠然响起,上下古今,千山共色,万里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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