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吾斯奇
2019-09-10董夏青青
董夏青青
云霭封锁了雪峰之间偶尔显露的天际远景。阴冷彻骨的北风越刮越大。靶场上掀起沙尘,落到正在一座墓地上挥动铁锹、铁铲的几个人身上。他弓起背使劲铲开沙石,刨飞的尘土打在旁边人的衣裤上嘭嘭作响。七八个人手脚不停地挖了一个多小时,才在坑深两三米的地方碰到棺材。停顿几秒,大伙放缓的动作又快起来,知道要抢在暴雨之前将遗骸装箱。
露出棺盖时,站在几米外的一家人走到近前。
这家人是埋在靶场东头这位烈士的家属。来靶场之前教导员跟他讲,上世纪七十年代连队骑乘巡逻,一个战士的马在山口甬道的雪崩中受惊。被甩下马背的战士一只脚被马镫挂住,拖行近一公里才挣脱,事后昏迷不醒,等不及送下山医治人就没了。当时连队给战士老家的民政局拍了封电报,一个月后民政局回信给连队,表示家属已知悉,并转达将孩子葬在连队的意愿。上个月,这位烈土的弟弟辗转联系到团部,说想来接大哥的遗骸回家。
开棺前,教导员松开铁锹向一旁伸出手。一个战士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小瓶酒递过去。教导员拧开盖,单膝跪地,酒瓶高举过头顶后倒出酒来洒在棺盖上。起身时掷开瓶子,大喝一声。战士们扔下手里的家伙跟着教导员跳进坑里,上前弯腰抬起棺盖。
拾捡骨殖装箱时,烈土的弟弟跪倒在地,放声恸哭。他低头看见烈士脚上黄胶鞋的布面已经风化,橡胶鞋底还在。
阖棺前,他爬出坑外。烈土的弟弟上前将他从地上搀起。看他站稳了,松开手倒退两步,向他鞠了一躬。雷声滚过,空气里潮乎乎的土腥味刺鼻。教导员让正准备回填土坑的战士们赶紧收队,和家属一同返回连队。
开饭时间已经过了,通讯员热了饭菜端上桌。教导员把一盘鸭架子换到他面前。
“营长,来。”教导员冲他扬了下下巴。
他摆摆手,起身盛了碗汤。
“您是这儿的營长?”烈士的弟弟问。
“忘了介绍。”教导员说,“这是南疆军区来指导工作的殷营长,他弟弟是咱们连队的三班长。”
“那这正好能跟兄弟见面了。”烈士的弟弟说。
“三班长现在正在总医院住院……体养好了就回来。”教导员说。
“生病了?”烈士的弟弟问。
他拿起盘子里教导员掰剩下的半块馍,没作声。
“中午你们先体息。”教导员拿给烈士的弟弟一个苹果,“下午把行李证明给你们,不然那箱子过不了安检。奎屯那边的殡仪馆也联系好了,你们到那里转车,先火化了再带回家吧。”
“教导员,听说还有个‘烈士’埋在这儿?”烈士的弟弟问。
“嗯,有。”教导员说,”一个从北京来的同志,七十年代到的克拉玛依市人武部,有段时间就在我们这儿的牧区支农。当时这边和苏联经常有矛盾,为了边界的事批皮、闹人命。他了解情况以后说,等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到争议区去,以后划定国界,再把我圈进来。”
“一九七九年的时候……”教导员说,“比你大哥再晚几年,这个叫李明秀的人就因为肝癌过世了,临走之前再次给家人交代,说务必把他埋在阿吾斯奇的双湖边上。这样国家可以拿他的墓作为一个方位物,作为边防斗争的一个证据。你们也知道,那个年代几乎没有火化的,可李明秀就是火化了以后,家属再从克拉玛依给送到这儿来。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连队派人带过去埋了,原地竖了一块石头板子。”
“那后来圈过来没有?”烈士的弟弟问。
教导员在桌上横着画了一道,说:“本来以前两边的实际控制线是以两个湖中间的丘陵为界,我们管南湖,北湖是人家的,之后北湖也划给我们了。二00五年军区给他重修了墓,立了大理石碑。我们每回巡逻路过,战土都上前敬根烟,清明全连过去扫墓。”
“唔,真是个人物。”烈士的弟弟说。
“你也够能的。”教导员说,“当时我们想找李明秀的资料,托人去克拉玛依武装部、民政局、法院、档案馆,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愣是没档案、没记录,连张照片也没有。你哥牺牲那会儿我们就往你们老家发了封电报,没想到隔这么些年还能再找过来。”
炊事班后厨响起水声。连队军医端着饭盒走出来同他们打招呼。
“军医,来来。”教导员说,”过来吃点。”
“我吃过了,你们聊,你们慢聊。”军医把饭盒放在一张空桌上,从饭堂前门出去了。
“阿吾斯奇的军医。”教导员说,“老同志特别痴迷书法,每回写字都误了饭点。”
回到招待室,他听见沙发背后的窗户被风撞得嗡嗡作响。四月末,南疆的白天已经热起来,北疆山上还潮湿阴冷,棉被盖在身上又潮又重。这两天中午他都没睡。
上午去水房找工具时教导员拦住他,说人手真的够了。他还是过去拿了把铲子,说就算是代弟弟出力。
这两年不知说过多少回要来阿吾斯奇,可想不到有一天在这儿了,会是帮小弟收恰放在连队的被褥衣物和储藏室的行李,然后带走。
去年阿吾斯奇的雪下得早、下得多。连队自己烧锅炉,攒的煤渣子多了没地方放,入冬就找乡里派拖拉机来运煤渣。拖拉机上山的时候没油了,驾驶员给连队打电话,说车没油了,让人快给送来。当时连队门前正好停着一辆兵闭上来慰问的车,小弟一听就拿上一桶油,开着那辆皮卡去给拖拉机送。路上,小弟将皮卡车停在窄道边,跑下去找拖拉机。送完油顶着风雪往回跑时,对面驶来一辆拉粮食的大半挂车,司机没刹住,车头把皮卡车推出去十几米远,小弟当时就站在车斗后边,被撞进砌在路边的雪堆里埋住了。
上午那个人朝他鞠躬时,他第一反应是应当感恩、知足。相比那个人的兄弟,小弟至少还活着,至少将来睁开眼是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病床上。
他端起热水瓶冲了杯茶,起身拉上窗帘。这时屋门被推开,教导员走进来。
“想着你就没睡。”教导员仰倒在沙发上,歪头盯着茶杯口冒出的热气。
他将茶杯端到教导员跟前,走到另一侧的单人沙发前坐下。
“我跟指导员说了,下午你跟他们一块去巡逻。到界碑看看,你弟去年刚带人上去描的字。”教导员说。
他点点头。
“你弟带的就是下午去巡逻的这个班,三班。”
“他跟我说过,三班都是他兄弟。”
“你弟天生是带兵的料,在连队很有威信。”
“是你们把他带出来了。”
“惭愧……”教导员小声说。
“中午见的那个军医……”他说,“是不是姓沈?”
“对,认识老沈?”教导员端起茶杯吹吹,抿了一口。
“听我弟说的,军医给过他很多帮助。”
“老沈确实热心。快五十岁的人了,工资比政委还高,很多事糊弄着来也不会有人追究,但是他不,连队的小孩都愿意找他,有病看病没病咨询个事,我有时候也找他,他读书
多,啥都知道。”
“就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啊………”教导员放下茶杯,靠在沙发上出神。
坐在勇士车的副驾驶上向外看,雨前灰暗、阴沉的天空,已经被清澈明亮、瞬息万变的光芒冲破,无垠无底的草野上闪耀着星星点点。
“营长,这是您头一回来北疆边防吗?”指导员在后座问。
“对。”他说
“南疆那边的边防什么样?”指导员说
“挺高的,每年上山驻训的平均海拔都在千米以上。”他说
“那您出过国吗?”指导员说。
“去年夏天我们在塔吉克斯坦搞了一次联合反恐演习。”他说
后座一阵惊叹。
“塔吉克他们强吗?”指导员凑上前,扶住副驾驶的椅背。
他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当时一个加强连从旅部机动到谢布克,再到白苏尔,从清晨一直到后半夜两点多才把车队开到塔方营区。零点多,他那辆车后座上的人都缺氧睡瘫了。驾驶员困得直点头,他在副驾上也迷糊了。到古米其帕峰脚下的一处平坦地,车开着开着就不走了。醒来时他才发现驾驶员把着方向盘也睡着了,车队的尾灯已在山腰处闪烁。
到宿营地已是凌晨三点多钟。全队人从车上下来开始卸车。那是一块种土豆的地,干干的沙土地。
“去那边演习,他们就准备了一块空地。”他说,“第二天起床,我们先搞了一个赠送仪式,把带去的帐篷送给他们。送完领导还要我们过去指导安装,说那边的人不会搭帐篷……”
“不会搭帐篷?”一个二条兵插嘴。
“他们平常不配发帐篷。”他说,“我们刚把示范帐篷搭好,一个班的人就进来在地上高高兴兴地铺毛毡,铺完往地上一躺。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帐篷顶子都被压变形了,一问,他们也是在地上睡的。”
“那他们平时吃什么?”指导员问。
“一天两顿土豆糊煮鹰嘴豆,每个人背包里都装着烤玉米饼子。我们带了煤上去,自己煮奶茶,炊事班还做的鸡腿、牛肉、揪片子面汤……”
“怎么不买着吃?”还是这个二条兵在问。
他向后座的人解释,说塔吉克斯坦的战上看到中方的士兵抽烟,非常惊讶。在塔方,只有官衔上有一定级别的军官才抽得起香烟。在小卖部,塔方的战士一根一根地买烟,糖也是,一次买几粒装到兜里带走。中方的战土一次拿走几条烟,糖果按公斤买。演习结束时,周围离得近的小卖店几乎被买空了。他记得店里最好的威士忌是人民币一百块一瓶,一百八十块两瓶。
车厢里又一阵惊叹。
“那他们的武器呢?”指导员问。
“武器……单兵素质还行。”
“也有实战能力,强悍。”他又补充一句。
“那我们的优势是什么?”指导员问。
他一时没答话,脑海里却晃动着那时的情景。
那中间某天,一个塔吉克老汉和一个穿着二道背心的女孩,牵来一头驴子卖给炊事班……
“优势?”他这才答腔,“优势不就是你吗?”
“我?”指导员说。
“指導员和教导员不就是优势?他们训练完做祷告,我们就找你们啊。”
“教导员可以,我不行…”指导员笑着说,“不过我们有军医,他是阿吾斯奇的优势。”
“快看,营长!”一个战士抱着枪站起来,头盔撞到车窗上。
他顺着战士手指的方向,看见几匹棕黑色的马伫立在山坡上。
“那是班长养的马!”旁边的战士摇下车窗玻璃,头伸向窗外朝着那几匹马吹口哨。
“前年和哈方会暗。”指导员说,“我们骑过去的伊犁马就像人家马的儿子,哈方拔河用的绳子也比我们的绳子粗了一倍,几场比赛我们都没占上风,后来三班长上去找他们的人单挑摔跤,摔赢了,他们才给我们鼓了一次掌。”
“那他跟你们说过,他去俄罗斯给普京表演吗?”他苦笑道。
“班长和我说过!”二条兵大喊,“班长去看了克里姆林宫,然后走总统办公室的特殊通道去的红场。”
“普京也会武功?不是跆拳道吗?”有个一年兵问道。
“普京很相信少林功夫,听说前些年,还曾把两个女儿送到少林寺学了一个多月。”他说。
小弟被送进少林寺那年,他正在高三复读。当时村里有户人家的小孩,每天不去学校,跟着小混混跑,家里管不住了就想把孩子送去少林寺的武校。小孩的父母在村里打听,问谁家小孩愿意做个伴,学费和生活费由他们家管。村支书牵了个线,带那家人找过来……
在少林寺的六年间,小弟给他写过几封信。第一封信是讲同村的那个小孩为什么回去了。小弟在信里说,他们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穿上沙袋背心、戴上沙袋腿就跑出去冲山。冲半个小时再回学校跑圈,一公里三分钟跑完,每天每人跑五个一公里。吃过早餐,教练会带他们去练蹿腾跳跃、拳术和器械。同村的小孩拉拉筋、压压腿还可以,下叉、下腰就不行了,老被教练拿木棍照屁股上打。打疼了他就大驾教练缺德,骂完又挨打。折腾不到俩月,同村的小孩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
头三年武校学习阶段,小弟只跟着学校休寒假,每年暑假都和师兄弟在外实景演出,挣到的酬金用来抵在校期间的学费与生活费。
二00九年,小弟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说,少林寺受邀参加第一届俄罗斯国际军乐节普京总统亲自接见了他们。在莫斯科,小弟参观了总统办公室,还去听了一场歌剧音乐会。在红场,好多人围着他们喊:“斧头、斧头”,师兄跑过来让大伙摆动作,说这是想跟他们合影的意思。
信的后半部分,小弟提到身边很多师兄弟已开始寻求未来更好的出路。有师兄回家乡办武术培训班,有的去给企业老总当保镖。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同学去拍了电影《新少林寺》,拜入香港洪家班门下,以后待在横店当专业替身。小弟说,他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美国的签证没有到期,大师兄推荐他去曼哈顿的华人街当私人武术教练;另一份工作,也是自己比较倾向的,是和同班一个德国同学回他在巴伐利亚的老家支教。信的末尾小弟问他,列底是选美元还是欧元。
他那会儿已在南疆部队当班长,深夜趴在锅炉房的地上给小弟回信。信中写到童年时奶奶家的老屋,晚上到处是老鼠的叫声,夏天雨水大,室内的积水漫到脚。哥俩每天吃的面饼磨嗓子,印象中最好的一顿饭是猪油酱油热水泡煎饼。奶奶家有两只羊,每天奶奶都背着筐出去打草。有一天因高血压晕倒在地里,他们俩就在那块地旁边的土路上滚轮胎,毫不知情。
他还写道有一年春节,他和小弟一早去给长辈们磕头拜年。当时小孩磕头,一般人就给一块、两块钱,五块钱就相当多了,十块钱得是相当亲近的关系和父母有相当大的面子才会给。那一年他磕了几十个头拿到十几块压岁钱,转头让村里孩子拿一个玻璃球和一个哨子给骗走了。回到家里,奶奶问他压岁钱在哪儿,他编谎话说丢了,奶奶就叫他脱了衣服,跪在桌上。他记得头顶的墙上有块碧镜,碧镜让小弟打碎了,留下几道裂痕。罚跪的时候,他一直瞅着那几道裂痕。没过多久小弟跑回家来,拳头和脸上都挂了彩。小弟从兜里把那笔压岁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跪下给奶奶磕头,说快让我哥穿上衣服下来吧。
他在信里拉杂说了两页纸才切入正题。他说,希望小弟参军,为家庭争得荣誉。小弟练过武功、见过世面,进部队立功受奖的机会比他更多。尽管他几次想通过特种兵比武获得提干机会,现实中却总差了些运气。
信寄出后的第三个月,小弟入伍进疆。先在团里的步兵营待了几年,后被调往阿吾斯奇。
二十八号界碑与哈萨克斯坦的边防哨楼毗邻。那一带早先是苏联的地界,齐踝深的草从里遍布铁丝绊网。车开不进去,人走进去稍不小心也会摔倒。走过一截铺着碎石子的土路快进草滩时,指导员招呼大伙停下,各自检查裤腿和袖口是否扎紧。指导员向他解释,草丛里有一种叫草瘪子的虫,专把脑袋钻进人的肉里吸血。只要它的头钻到肉,除非拿打火机烧,否则弄不出来。
“弄不出来会怎样?”他问。
“哦吼!那一块肉都会烂掉!”二条兵叫道。
指导员拍了一下二条兵,“咬过你吗?”
“咬過我班长啊!”二条兵嚷起来。
二条兵扶着被打歪的头盔,缩着脖子从指导员身边小跑到他斜后方,调换步速慢慢地跟上他。
“报告营长,上回班长带我们来给界碑描红,他真的被咬了。”
见他没反应,二条兵沉下脸,正了正头盔。
“营长,我亲眼看见的,班长小腿那一块都烂了。”
二条兵向他描述,去年小弟带他们从界碑回到连队,正赶上澡堂开放。洗澡时,大家起哄围住二条兵,说要排队给他搓澡,因为他皮肤又嫩又白,摸上去像妹子。大家开玩笑的时候听见小弟骂了一句,说他刚搓掉一只草瘪子。过了半月,小弟腿上被咬到的那一块开始红肿溃烂,到团部卫生队处理了伤口,又打了很多天消炎针才见好。
“正常。”他说,“他身上有各种各样的伤。”
“班长说他在少林寺的时候没有买保险,有病就自己治。”
“更牛的是他把连队的二号马都治好了。”二条兵说,“那匹马他们不会骑,马鞍子绑得太松,骑久了以后把马背颠破了,就有草瘪子钻进去,生了好多蛆。当时卫生队的军医都说这匹马没救了,但是我班长不肯。他打电话去问沈军医,用盐水和强碱给这匹马清洗伤口,又找当时在连队的军医给它缝上。这匹马长伤口的时候特别痒,喜欢撞墙去蹭,我班长怕它把伤口又撞开,就搬了一个马扎坐在马厩里看着它。那匹马好了以后不让任何人踦,除了我班长。”
“待会儿去看看那匹二号马吧。”他说。
“班长下山的那天晚上二号就跑了。有牧民在山里看到过,说它一直在疯跑。”
二条兵说罢从他身旁跑开,冲向界碑下的一块芦苇滩地。
界碑立在紧邻铁丝网的一个小土包上,坡下围着一片比人高的芦苇,地下水汩汩向外冒。
他跟在战土们后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断续听见战土们讲去年在前哨点遇到跑过来躲雨的哈方军人,两边的人都把枪坐在屁股底下,一起吃泡面……各说各的语言,各打各的比画……又说到小弟在前哨点杀鸡,先砍一刀,那只鸡闭上眼不动了,刚把刀一放,那只鸡跳起来就跑。小弟追上去补了一刀,那只鸡还在跑。小弟干胞扔下刀抄起一根棍子去追……
太阳当空,界碑上新描的红色字眼看起来醒目极了。哈方一辆吉普车从铁丝网另一侧疾驶而过,战土们纷纷看向西北方向,低声讨论那边的暗堡里是否有人正在盯梢。这时有人在旁喊了一句,大家紧张地看过去,一个战士在草丛边,拎起一个东西。
“这有一个快递袋!”战士说。
“哦吼!有地址吗?”二条兵三两步跳过去。
大伙陆续围上前,捏着那个灰色的塑料袋互相传看,窃窃私语。
他站在界碑前向四周远望,阳光在光滑舒缓的大地上流泻。即将栽种新作物的大片黑土刚刚犁过,有雨水未及冲净的耙痕。他跟指导员打声招呼,转身从来时登上界碑的另一边侧路往下走。
高大的榆树投下阴凉,水声冲掉了野蝇的嗡嗡声。他目送眼前这道铁丝网向前蜿蜒。
晚饭后,通讯员带他去了连队的储藏室。到那儿才发现,小弟平日就把他的箱包收得很利索,根本不需要他再做什么。
小弟的箱子里有罐奶啤,他摸出来打开喝了一口,盘腿坐到地上。周围这么多的箱子里只有小弟的箱子把手断了,用一截尼光绳和胶带缠了一个替代的。这还是小弟第一年体假,他在火车站外的小铺里买的,让小弟把肩上那只肩带要磨断的背囊扔掉,行李都收拾到这只皮箱里。这些年,小弟在武校演出的钱及在部队发的津贴和工资,大部分都交给了奶奶。让她在老家重修老屋,添置家具。要是奶奶不照小弟的安排做,小弟就大发脾气。奶奶想把钱攒下来让他和小弟趁早成家,小弟总觉得家底太薄,还要等两三年。
他抬起头,白炽灯管频闪的嗞嗞声叫他突然一阵心悸。从去年冬天一直等到此刻才体会到的预兆。几年前,小弟和连队的人在后山给鱼塘架网,远处一道雷电打下来,从铁丝网上传导过来的电流瞬时打飞小弟手中的铁钳。小弟飞奔回连队,求连长把手机发给他。
小弟不停拨电话,均无法接通。
他已经近三天没吃过饭、阖过眼了。为时七天,号称地狱周的国际比武选拔考核到了此时,原先的五十名候选队员只剩六人。他在其中。
小弟打电话找他的前一天下午,他和同伴被带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一座山谷。引导员将地图、指北针、检、弹发给他们,告诉他们从此地出发,次日中年将在地图对角线另一端的山口接他们。引导员走后,他打开地图,发现地图中的这条对角线至少对应了现实中七八十公里的山地路程。
从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谷口进入,走了几分钟后,眼前是一带至少有横跨十公里的谷地。空气湿润,草木幽深,阳光照射不透,地上有很多动物的爪印。他们进入不久,有人就从一棵倾倒的红柳树下找到第了一批给养。大伙听着从未听过的鸟鸣喝了几罐红牛,嚼着牛肉干向山谷里走,走过两张地图的距离,只花去三个多小时。凌晨一点半,他们在山脚的一处斜坡上停下体整。坡下有河流冲刷的痕迹。他提议原地体息六个小时,其间六个人分三班哨,两个小时一轮。他和其中一人站第一班,其余的人把雨衣铺在泥滩上,打开睡袋钻进去睡了。
山谷里下起小雨。他把枪塞到衣服里,坐到一块石头上。不多时,用下大了,他和同伴从背包里掏出脸盆顶在头上,那几个人就躺在泥水里,叫不醒。两小时后换岗,他钻进水淋淋的睡袋,似睡非睡迷糊了两个多小时,突然,一个人大声说这是什么声音?之后站哨的人大喊:“快起来,发洪水了!”他从睡袋里爬出来时,发现距离他们不到两米的低地已变成一道河谷。暴雨倾盆而下,水位还在涨,将他们困在一块面积逐渐缩小的土丘上。
他找出北斗套进塑料袋,向外发送求救信息,但未得到回应。他们穿着白天的训练短袖,抱着膀子冻得意志全无。他想,如果当时选择在河谷的石头地上睡觉,那早不知道被冲到哪棵树上了。
早晨七点多,雨停云散。空旷地的面积稍稍扩大,却没有平地可走。他们把物资藏在一块岩石下,背上枪开始翻山。山上到处是昨夜洪水的沖沟。只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座山上去以后紧接着是另一座山,在山头和下一段空矿地带中间还有好几座山要爬。从七点走到下午两点,每个人脚上的陆战靴都磨烂了,才看到停在远处空地上的直升机。直升机上并没有餐食和饮用水,只堆了几个背囊和投放箱。他们通过机务手中的北斗得知,现在几人集结为一个伞兵渗透队,即将在定位器鸣响时进行无气象资料、无地面标识和无空中引导的三无盲降。
背上十八公斤重的伞包,戴上头盔,穿好防弹背心,别起手枪,背起单兵战术背囊、步枪、夜间侦察装备。舱门打开,舱室的热气被寒风瞬间扑散,他从高空一千五百米处俯身而下。
不断失去高度的三分钟里,他看到古老的山脉阴面覆盖着白雪,阳面黑如山谷雨夜。大大小小的温泉泉眼腾起白烟。归家的羊群走在沟坎丘壑之上。
落到地面,伞刀撞破了他的下巴。随他第二个出舱的伙伴打不开伞,中途拉开附伞捡回条命,只摔折一条腿。
夜里,他安慰小弟时说到那把被击飞的铁钳。那是一个兆头。如果当时他拿起的是那个家伙的拿包,运气未必好。
小弟出事后第三天他接到电话。离他和小弟商量为奶奶立碑的日子只有不到一个月了。在那通电话之前,没有雷电,没有飞出去的铁家伙。
招待室旁的图书室敞着门,屋里有灯。他经过时,看军医正坐在长条桌前翻书。见他走进来,军医起身摘下老花镜向他打招呼。
“营长好啊。”
“沈军医……”他颔首示意。
军医做了个请他落座的手势,之后提着暖水瓶走过来,将桌上一个放了茶叶的纸杯拿到近前,倒上热水。
“下午去巡逻了?”军医问。
“指导员带着去看了看界碑。”他说。
“那个界碑离哈萨克斯坦的哨楼很近,你见他们的人了吗?”
“看见他们的车了,车速飞快,土都扬到我们这边来了。”
军医笑起来。
“今天你也辛苦了,上午还帮他们干活儿。”军医说。
“小事。就是觉得这家人也挺奇怪的,隔了四十多年才来。”他说。
“下午和教导员陪他们在连队里转了转,听这个人讲,他们父母不识字,早些年家庭条件也不好,没坐过车,从老家过不来。他弟弟一家子这回过来也不容易,路上光火车就走了三天,往阿吾斯奇走的路又刚化过雪,有些地方路都了毁,颠了快四个小时,吐了一路。”
“能找过来是挺不容易的。”他说。
“一晃都半辈子了。”军医说。
他点头。
“三班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军医问。
“刚从储藏室上来。”他说,“想着收拾一下,结果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三班长能吃苦、能干活儿。“军医说,“有时候我在这儿坐着,他过来打扫卫生碰见了就聊两句,问看的什么书,书里讲的什么事……有一回说到连长让他当炊事班班长,他说这不就是个弼马温的差事吗?”
“当时也给我抱怨过,说不愿意下厨房。”
“我给他讲,毛主席的弟弟毛泽民,当年受兄长之托,也管理过一个学校师生的伙食。民以食为天,有的吃才有的干。战士们训练辛苦,最怕吃不好,全连队的嘴交给他,是觉得他行。”
“我还给他说过,别老觉得自己的出身不好,家在农村,自卑。”军医说,“你们‘殷’这个姓,至少可以追湖到三千多年以前商朝帝乙的长子殷微子,那西安的帝乙路就是以殷微子父亲命名的。孔子临死前把子路叫来,对子路说自己是殷人,殷人就是黄帝的后人。营长,这么说来是不是很好?”
“很好,”他说,“真的很谢谢您……”
“不用谢,历史书上写的,不是我胡诌的。”军医说,“三班长有一回给我说你要他多看书,看啥书没给他说,他就来问我。我说平时你们训练那么忙,个人时间很少,既然要看就看好书。就推荐了曾国藩的传记和家书,还有大学土苏东坡的传记。曾国藩和他的兄弟连心,仗打得好。苏东坡和他的弟弟苏撤,两个人同朝做官,官做得明白,文章也写得好。苏东坡有一句话说自己,叫‘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街头乞儿”,眼中的天下人,没有一个不好的。我跟三班长说,不管是当班长,还是以后当排长、当连长,对上,关键时刻要能顶上去;对下,紧要关头也要能扛下来,尽心做事。”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他还在看书。”他说,“平时打电话也只跟我讲讲平常的训练。”
“还有个事你也不知道吧,”军医说,“几年前了,有天中午他来找我,说连续失眠半个月了,很苦恼。我就和他谈心,帮助他分析。问了几个问题以后他就说你别问了,告诉你吧,我偷东西了,但是我又放回去了,谁都不知道,具体什么事就不肯再往下说了,前年他主动再跟我提起这个事,说知道为什么你一定要他参军了。他说以前在少林寺,觉得社会上和他一样的人多。来了部队才觉得和他哥,就是和你一样的人多。”
他回到招待室时已响过熄灯号。外头下雪了。广大空旷的天地间,每一片雪花都标示出风的力道和方向,在窗外,在他眼前连缀而下,蕴藏着沉间甸的寒光。
小弟七岁那年,村里来人通知说他们家正好占在村里预备施工的道路上,房子要被推倒了。父母动身去县上打工,奶奶将他和小弟接回老屋。
那天村里通街的施工队拿着铁锹在干活儿,推土机在推土。他和小弟还有村里几个小孩围着推土机团团转。这时村主任来了,把他们几个小孩叫过去,说你们别乱跑,我给你们安排个好活儿。村主任让他们在推土机后面捡砖石块子,拾起来往道路两侧扔,并许诺等干完了活儿,给他们发“义务工”的薪酬,他们一听干得十分卖力。傍晚,他们几个去找村主任要钱,村主任从兜里掏出笔来写了个纸条,让他们拿着纸条去大队部,找任何一个人都行。他们拿着纸条去了大队部,找到一个大队部的年轻小伙,当时那小伙是专门扛着摄像机给领导摄像的。他看了一眼纸条说,跟我来吧,就带他们去了大队部的楼道地沟。那里满地的酒瓶子。小伙说,拿吧,能拿多少拿多少。于是每个人都把口袋里塞得满满的,手里也拿了好几个。取了酒瓶,他们直奔村里的小卖部。那时一个啤酒瓶可以换一支很好的雪糕,要是换单晶,可以换一大袋子。他们没舍得把所有酒瓶都换了,就换了五个瓶子。几个小孩商量一下,把剩下的酒瓶藏到了村后的麦垛里。他记得那时和小弟每天一想起来,俩人就跑去看看瓶子少没少。看了好几回,还真发现瓶子少了。
一天有个小孩跑来家里,说小弟溜进大队部的楼道地沟捡瓶子,赤着脚踩到一把二齿钩,钩子一下扎透了小弟脚底,流了好些血.他赶到时,小弟已经自己把二齿钩拔出来了。他背起小弟跑到村里的药铺。医生给小弟消毒包扎时,他去对面的小卖铺给小弟赊了一双蓝色的小拖鞋。
那时正是夏天,小弟脚疼,喊着咽不下去煎饼。傍晚,他带着小弟去钻树林照知了。他把剪下来的废轮胎条、破棉絮和干柴堆在地上,倒上油点燃,过后拿起木头杆子敲打树技。知了纷纷惊飞出来,见了光扑向火堆,小弟就坐在一旁往塑料袋里捡。两个多小时的工夫,捡了小半袋子。往家走的一路上,知了袋子里吱吱乱叫,谁碰见了都问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他背着小弟快走到村口时,看见奶奶在不远处干土方活儿。大队干部用白灰画的线是按家庭人头分的,每个人分几米。要求挖出的沟一人多深,一米多宽,两侧掏成斜坡,再用铁锹修出型来。工地上都各干各的,没有人相互帮忙。男劳力干得快,干完就回家了,剩奶奶还在默默地干。他从沟里走过去,趴在他背上的小弟把袋子提到奶奶面前。
奶奶伸手戳了戳袋子,问这是什么?
他本想大声喊出来。这时突然觉得脖颈后头有点痒,站起来低头一摸,捏出来一只虫。
比飘虫小,圆圆扁扁的。
“这就是草癟子吗?”他自言自语。
待车队从浓荫覆盖的崖壁下穿行而过,他眼前连天漫地的帕米尔黑夜,被天顶一轮皓月照亮。墨色山体,铝灰的积雪。少顷,车队再次驶入峰岩夹峙的狭长山道,他眼前仍旧留有刚才一幕的清辉。
那晚在阿吾斯奇的图书室,军医从书柜里拿出一幅字赠他。说知道他要上山来,特意练来写的。
他接过字在桌上展开。写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对军医说,自己还没成家,这怎么受得起?
军医摇了摇头,说这哪是写给相好的,是苏轼七年没见着苏辙了,苏轼想他的弟弟啊。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