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2019-09-10王建军
王建军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
“天地玄黄”出自《千字文》开头的这段文字中,在《易经》里为“天玄地黄”,为了押韵而被改作“天地玄黄”。《易经》讲的是天地之道和阴阳之变的至理。“天玄”在颜色上指的是深蓝近于黑的颜色,而意义上指的是高远、高深莫测的意思。“地黄”也有双重指向。中国的传统文化,确切地说指的是先秦以前的文化。因为在上古时期,夏商周都在黄河流域立国、建都,所以如果再缩小范围,中国的传统文化应该说是黄河流域的文化。黄河从昆仑山(约古宗列盆地)发源,经九曲十八弯,从西北高原奔腾而下,同时带下来黄土形成了冲击性平原。在这里我们生活所必需的水是黄的、土也是黄的,农作物黍、稷成熟后都是黄色的,所以先人造词中会形成“地黄”的概念。我们因此把大地尊称为“母亲”,黄河就是“母亲河”,而黄皮肤也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典型特征。另一方面,宇宙中的天体,包括地球在内,都是大爆炸的产物,在初始状态都是炽热的物质。有温度才可能有生命现象,而黄色在色谱上也是暖色。黄天厚土,生息繁衍,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地黄”同样是赞叹温暖的大地有滋养和哺育之恩。而中国西部正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摇篮和根脉所在。
我拍摄中国西部将近20年,一直行走在“母亲”的怀抱之中,拍摄中国西部让我找到了创作的原点和动力。当我在8500米的高空俯瞰黄河源头的玛曲河汇入扎陵湖和鄂陵湖时,当我在5200米的登山大本营仰望雄伟的珠穆朗玛峰时,心中饱含了对大地母亲的深情和敬仰,这种激情始终溶化充溢于我的血脉之中,让每一次的拍摄和感动都瞬间释放、回荡在中国西部的天地之间。
“宇宙”这个概念,在西方由爱因斯坦提出来,并由此形成了西方人的宇宙观。但这一概念的出现要比我们中国晚了两千多年,“宇宙”“洪荒”最早是出自于中国的《淮南子》与《太玄经》。《淮南子》里说“宇者,上下四方也;宙者,古往今来也”。“宇”是个空间概念,“宙”是个时间概念,二者合在一起就是时空的概念。而《太玄经》的作者是西汉的扬雄,他在《太玄经》里说过“洪荒之世”的话。后来,在《千字文》中“宇宙”、“洪荒”两个概念被合在了一起,用来描述创世之初这个地球所呈现出的样子。
在古代,还没有现在各种先进的设备和仪器来对“宇宙”进行科学的观测和测量,所以只能用一个形容词“洪荒”来代表那个极为遥远的年代。自从有了照相机,这两个概念不仅可以让我们“看到”,甚至可以极为科学真实地记录量化出来。我曾多次拍过美国加里福利亚州的死亡谷国家公园、内华达州的优美胜地国家公园、亚利桑那州的波浪谷和羚羊谷,切深地感受到冰河时期冰川移动和切割磨擦的巨大能量,呈现出地质地貌的“洪荒”特质,也同样感悟到了“宇宙”时空浩瀚无垠的自然伟力。从这个层面来看,风光摄影是我们对自然现象最深刻、最诚实的感悟和见证!
“洪荒”的景象,印证着东方佛教上“无始”的概念,而西方科学界认为宇宙来源于一场150亿年前的爆炸,各种物质四散开来形成了现在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天地和星体。从这两方面我们同样可以看出中西方文化观念的差异。从审美理念来说,中国传统审美讲究意境和精神层面的表达,注重展示主观内心感受。而像美国等西方国家,则是崇尚自然为本的理念,受其价值观和世界观影响,他们更注重画面的结构、光影的刻画、肌理的表现、前景的运用。如果说美国摄影师更喜欢让观者看到“画框”内的震撼,那中国摄影师更注重主观的感受和内在的张力,在艺术创作中借景抒情,寄情于景,这是一种文化龙脉的联系。影像给予的震撼也好,冲击也罢,最根本的要有一颗感悟大自然的虔诚之心,只有这样才能领略大自然的真谛,才能从那苍茫大地之上触摸到大自然厚重脉搏跳动。
西方所定义的宇宙,是指空间万物,而在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看来,宇宙本身和宇宙中的万物都有着太极、阴阳和五行相互关联的关系,是一个系统性的结构,呈现着对立与统一的联系,并且这些都与时间有关——也这与西方的哲学、物理学定律相通的,即宇宙万物都是在每时每刻不断运动变化的(《千字文》中的“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回到风光摄影的创作上,我们的宇宙观和传统文化理念同样是支撑我们在摄影实践中探索与创作的理论基础,并不会因为我们的理念过于追求“精神层面”而让创作无法“落地”,甚至相反,我们的摄影创作因此可以上升到更高层面上表达和呈现。从美国西部壮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阿切斯拱门国家公园到雄伟的喜玛拉雅山的大折皱、新疆的准格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的形成,都是地球物质运动的结果,而这种景象的形成是亿万年地球引力作用的结果——这是由时间和空间共同组成的新世界。所以在摄影实践中,如何在不同的哲学观念及宇宙观等精神层面上驾驭不同地域自然地貌的拍摄,我在中国西部和美国西部中的拍攝实践中得到了印证和回答,这是一次越过海洋的握手。
从哲学上说,一棵树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然,世界上我们也不可能见到完全相同的景观。中国西部与美国西部无论从经纬还是从气候条件及地质地貌来说,都有很多相同和不同。我在中国西部与美国西部的拍摄过程中,意在“同”中看“异”,“异”中求“同”。这种“异”与“同”也包含了在不同文化观念下东西方摄影家对自然的理解,而《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这组作品正是反映出我对中国西部和美国西部的感悟与对比。我相信这些实践与思考,对我在今后摄影创作中观念的把握,以及对风光摄影的探索和完善,都是十分有益的。
就像如今景观摄影的理论被引入国内一样,虽然这种拍摄更多地强调的是“社会的景观”,但它的核心精神即是“精确记录自然生态、自然与文化冲突的现状,揭露人对自然的破坏与掠夺,提供反思人对自然的态度的机会。”
从拍摄创作感受上来说,拍摄中国西部风光,我感觉离“天”很近。在中国西部,天似乎伸手可及,经幡、玛尼堆、牛头图腾和古老的岩画与神龛随处可见,你置身其中会感到人文精神无处不在,处处体现着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而在美国西部,我感觉离“地”很近。我似乎能听到大地跳动的脉搏声,万物归寂的死亡谷、气势恢宏的峡谷地、千姿百态的亚利桑那,犹它州和新墨西哥州地貌……荒古幽秘,鬼斧神工,气势恢宏,叹为观止。
不管是拍摄中国西部,还是拍摄美国西部,我都会努力去感受和探索大自然中的“文明”烙印,去寻找刻铸在天地之间的岁月痕迹。“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这八个字,既代表着我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国西部精神的解读,也是我在拍摄中遵循着的自然理念,并用这种理念来贯穿溶于整个摄影实践。因此,正是因为“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的这种视觉感受与精神感悟,才能在我的作品里十分清晰地呈现。
无论中国西部还是美国西部,都是人类共有的家园。而对“天地合一”这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神的感悟与追求、对祖国母亲的热爱,才是支撑我长期执着地拍摄中国西部的原因所在。虽然中国和美国的摄影师有着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和视觉影像观念,但对大自然的尊重和感悟是高度一致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摄影无疆。
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