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卷耳》“我马玄黄”
2020-02-25孔德超邓艳平
孔德超,邓艳平
(1.浙江大学 艺术与考古学院,杭州 310028;2.西南大学 附属小学,重庆 400715)
一、问题的起源
1923年8月,上海泰东书局出版了郭沫若先生的《卷耳集》。《卷耳集》一出版立即引起轩然大波,称赞者有之,诋毁者有之,一时间这类文章遍及各种书报杂志[1]。而刚在上海立足的曹聚仁即卷入了关于《卷耳》的一场学术争论。曹聚仁时年二十四岁,在爱国女中任教,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长期撰稿。关于《卷耳》一诗中“我马玄黄”的训诂,曹聚仁先生即以《觉悟》为主要阵地,与郭沫若先生展开了对话和讨论。正如《卷耳集》序中所言,郭沫若先生坚持“我对于各诗的解释,是很大胆的。所有一切古代的传统的解释,除略供参考之外,我是纯依我一人的直观,直接在各诗中去追求他的生命。我不要摆渡的船,我仅凭我的力所能及,在这诗海中游泳”的主张。大胆直观、敢于突破传统,追求诗的生命,是郭沫若先生的精神追求;而讲究小学传统,注重考据训诂,则是曹聚仁先生的治学态度。两位先生对《卷耳》一诗中“我马玄黄”的激烈辩论给我们很多启发,今在两位先生及其他前辈时贤的基础上谈谈我对“玄黄”的一点粗浅看法。
为了方便讨论,兹将《卷耳》一文附录于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①。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为《诗经·国风·周南》中的一篇,目前学界多认为其为一篇“思妇怀远”诗。关于诗中的“我马玄黄”一句,郭沫若先生赞成毛《传》之说,即“玄马病则黄”,进而将其译作“他骑的一匹黑马怕生了病,毛都变黄了”[2]328。而曹聚仁先生则不信毛《传》,而是更倾向于陈硕甫(奂)的说法,陈说云:
传文“玄马病则黄”五字,当作“马病则玄黄”;与《四牡·传》“马劳则喘息”句法相同,今本误也。上章《传》云“虺颓,病”,此云“马病”,义互明也。“虺”“颓”迭韵,“玄”“黄”双声,皆合二字成义;“玄黄”之不可分释,犹“虺颓”之不能分释耳。《尔雅·释诂》:“痡、瘏、虺颓、玄黄,病也”正释此诗辞。《传》于“痡”“瘏”“虺颓”皆用《雅》训,不应于“玄黄”更作“玄马病黄”解,与《雅》训乖戾。凡《传》言“黄马黑喙曰騧”“黄白曰皇”“黄骍曰黄”“黄白杂毛曰駓”,“赤黄曰骍”,黄本马之正色,黄而玄为马之病色,若以玄为马色而黄为马病,则不通矣。”《易林·乾》《师》《震》并云:“玄黄虺隤,行者劳罢,役夫憔悴,踰时不归。”《文选·曹子建〈赠白马王彪诗〉》云:“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古皆“玄黄”连读,不谓玄马病黄,足证今本毛《传》之误[3]。
值得注意的是,《诗·小雅》亦有关于“玄黄”的相关用法。为便于对比和研究,兹亦将相关内容附录于下,《何草不黄》一诗云: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对于《卷耳》“我马玄黄”以及《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草不玄”,王引之在《经义述闻》中有专门的论述:
《卷耳篇》“我马虺隤,我马玄黄”,毛传曰“虺隤,病也。玄马病则黄。”《小雅·何草不黄篇》“何草不黄,何草不玄”,笺谓“黄”为“岁晚草黄”,“玄”为“始春之时草牙孽者将生必玄”。(王)引之谨案:“虺”、“隤”迭韵字,“玄”、“黄”双声字,皆谓病貌也。《传》言“玄马病则黄”,失之。“何草不黄”、“何草不玄”,玄、黄亦病也,犹言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也。以草病兴人之劳瘁,亦“中谷有蓷,暵其干矣”之意。《笺》言岁始草玄,岁晚草黄,亦失之。《尔雅》曰:“虺隤、玄黄,病也。”②凡物病皆得称之[4]273-274。
曹聚仁先生更倾向于陈硕甫和王引之之说,并据此反驳郭沫若先生所依据的毛《传》之说[5]。幸运的是,“地不爱宝”,一批珍贵的战国竹简于2015年初入藏安徽大学,其中即包含有《诗经》的若干篇目。2019年9月,《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公布,《卷耳》一诗亦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对比简文,“我马玄黄”一句与今本同[6]。所以,毛《传》“玄马病则黄”之说值得怀疑。这一点,曹聚仁先生亦有申说:
“玄”字若为“马”之形容词,则当在“马”之前,现在在“马”之后,而又与“黄”字相连,在《诗经》中为破例;反证二。由是我们不能不下结论,“玄黄”同训为病,不可分。不过“玄黄”同训为一事,“玄黄”同训为“病”又是一事,沫若先生对于这一点未免有些误解[7]。
所以,“我马玄黄”一句,还得重新进行审视和探究。
二、“玄黄”之义考辨
陈奂认为“玄马病则黄”应作“马病则玄黄”,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将其与句式相同的《四牡·传》“马劳则喘息”结合起来进行考虑和研究,此种在同书中寻找“他见者”之做法是值得肯定的,也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值得注意的是,“他见者”也涉及“表里”问题。也就是说,《四牡·传》“马劳则喘息”与陈奂所言“马病则玄黄”主要是形式上的一致。而要触及“我马玄黄”或者“马病则玄黄”的本质,也就是其训诂要点,我们还需从“玄黄”一词入手。从这个层面上说,《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草不玄”的意义与之更相关。关于“玄黄”一词的训诂,我们先看历代注家之说:
《毛诗正义》:《尔雅·释诂》云:“虺隤、玄黄,病也。”孙炎曰:“虺隤,马罢不能升高之病。玄黄,马更黄色之病。”然则虺隤者病之状,玄黄者病之变色,二章互言之也[8]。
《诗集传》:“玄黄,玄马而黄,病极而变色也。”[9]
《毛诗传笺通释》:《尔雅·释诂》:“玄黄,病也。”二字并列,与虺颓同义。毛《传》以为“玄马病则黄”,段玉裁因谓《说文》“䵎,黑黄色也”言黑色之敝而黄,即玄马病则黄之义,非诗义也[10]。
《毛诗会笺》:郝懿行曰:“《尔雅》邢疏引孙炎曰:‘玄黄,马更黄色之病,郭氏(璞)不从,以为人病之通名。’”是也。按《诗》云“何草不黄”“何草不玄”,明不独马病为然。故《素问·五藏生成论》云:“黄如蟹腹者胜,黑如鸟羽者生。”《史记·扁鹊仓公传》云:“望之杀然黄,察之如死青之兹。”《左氏哀十三年传》:“肉食者无墨。”是皆玄黄之义,为人病之通名矣[11]。
以上为唐至清有代表性的学者对“玄黄”的训诂和注解。同样,今人对“玄黄”也有相关论述,而且大都将“玄黄”训为“病”③。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学者有程俊英[12]、高亨[13]、林义光[14]、陈子展[15]、屈万里[16]等。通过分析以上古今各家学者观点,我们认为将“玄黄”广义上训为“病”或“病貌”应该是没有疑议的。但是至于为什么“玄黄”可以训为“病”或“病貌”以及这种病或病貌的具体成因,这确是我们要深入思考和着重关注之处。正如郭沫若先生在反驳曹聚仁先生观点时所指出的那样,“陈(奂)、王(引之)二家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们晓得依据古解,晓得玄黄是病,而不知道玄黄何以是病。玄黄是双声,但这只扪着造字时的第二段功夫:这可以解释诗人用字时,何以不用‘黑黄’而用‘玄黄’的一个疑问。诗人为求音调的美,所以在字面上加了一层修饰”[2]330。我们不仅要知晓“玄黄”一词的表面意思,其实这一点其诗文前后的“虺颓”和“瘏”已经明确指明,还要深挖“玄黄”为什么能训为“病”或“病貌”。对此,闻一多先生有了更进一步的论说:
玄黄者,诗人所拟想马视觉中之变态现象。凡人或因疲极,或由惊怖。每致瞑眩,后世谓之眼花。(梁简文帝《筝诗》“耳热眼花之娱”,杜甫《饮中八仙歌》“眼花落井水底眠”。)眼花者视物不审,但见玄黄纷错,五色交驰,此即所谓玄黄也。《吕氏春秋·知分篇》曰:“禹省南方,济乎江。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淮南子·精神篇》同。)《御览》四七五又九二九引《庄子》佚文曰:“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拖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类聚》九六,涵芬楼本《文选·天监三年策秀才文》注引略同。)又见《新序·杂事》五篇。)玄黄犹五色无主矣。亦或视觉受神经激动之影响,而暂成色盲,如郭遐叔《赠嵇康诗》曰“心之忧矣,视舟如绿”,《乐府诗集》八眼引《乐苑如意娘词》曰“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此亦“玄黄”之类也。玄黄为眼花时所见之现象,因之眼花亦谓之玄黄。声之转,则曰眩眃。《后汉书·张衡传·思玄赋》曰“儵眩眃兮反常闾”(李注“眩眃音县混”),《集韵》曰:“眩眃,视不明貌。”《说文》曰:“眩,目无常主。”目无常主犹言五色无主,眩即玄也矣。(韩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诗》,说老年目衰曰,“玄花着两眼,视物隔褷褵”,玄花疑亦玄黄之转。)
《传》文“玄马病则黄”,陈奂云当作“马病则玄黄”,今本误倒。案陈说是也。惟谓马之毛色,病则变为玄黄,则非是。且《诗》曰“陟彼高冈,我马玄黄”,则是马亦以攀陟高冈而眩眃,不必尽由疲惫之故。旧说专就病言,亦未审谛。曹植《赠白马王彪诗》:“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曹袭《诗》意,而于山之高峻,铺叙綦详,故独得风人之旨。
自视者言之,眼花谓之玄黄,声转字变,则为眩眃,自被视者言之,光彩夺目,亦谓之玄黄。字一作炫熿,《秦策》一曰“转毂连骑,炫熿于道”,是也。本篇“我马玄黄”即眩眃。此自视者言之。《七月篇》“载玄载黄,我朱孔阳”,玄黄即炫熿,谓朱色鲜明,炫熿夺目。此自被视者言之。“玄黄”所以形容朱色之鲜明,非朱外别有玄黄二色也。且朱为裳色,正唯上所言仅一朱色,故下但言“为公子裳”。若玄黄是染绘之色,则下不当不言衣,玄者衣之色也。《传》《笺》皆以玄黄为色,且必欲兼衣言之,失经旨矣[17]。
此为闻一多先生之一说,“玄黄”谓“目眩”,今曰眼花。值得注意的是,闻一多先生对“玄黄”还有另外一说:
《传》:“虺隤,病也”,“马病则玄黄”。虺隤,《集韵》作。《广韵》:“㞇㞂,行病。”字并从尢。《说文》:“尣,曲胫也。”重文作尩。《易·大有》“匪其㑌”,虞本作尫,云“体行不正”。虺隤迭韵,玄黄双声。疑虺隤即委蛇,力竭难行之貌也。一作威夷。《尔雅·释獣》“威夷,长脊而泥”,注:“泥,少才力。”案此獣力少行迟,故谓之威夷。玄黄,亦委蛇之转,犹虺隤也。《尔雅·释诂》虺隤玄黄俱训病者。《孟子·公孙丑上篇》“今日病矣”,注:“病,罢也。”《素问·宣明五气论》注:“病谓力少不自胜也。”《易林·乾之革》:“玄黄虺颓,行者劳罢,役夫憔悴,逾时不归。”《师之临》《震之艮》并同。以劳罢释虺颓玄黄,最得诗旨[18]。
虽然闻一多先生对“玄黄”的训诂前后不一,但毕竟从另外的视角给我们提供了两种学习和参考的解释。第一种解释,“玄黄”即目眩,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眼花”。此种解释放在诗文中亦可讲通,而且亦符合生理原则,但总感觉稍有未安。诗文中的“虺隤”、“瘏”和“痡”皆可理解为“疲极致病貌”④。而位置与其相当的“玄黄”则亦应为此意。其实,闻一多先生的第二种解释已经切中要害。他对“虺隤”和“玄黄”二者之关系及训诂的阐释很精当,但是就差点破最后一点。我们结合闻一多先生所引《易林·乾之革》“玄黄虺颓,行者劳罢,役夫憔悴,逾时不归”,来深入探究“玄黄”的意义。《易林·乾之革》是说,“玄黄”和“虺隤”都是形容“行者劳罢,役夫憔悴,逾时不归”的状态或后果。其大意是说:行人疲劳,役者黄瘦,而且都超过规定的时间还没回来。处在疲劳和黄瘦状态的人,他们的身体已经生病或即将发生病变,如果还在继续出行或服役,那么身体就会更吃不消,疲极而病,而“玄黄”和“虺颓”即是对这种状态恰如其分地表述。至于为什么会“疲极致病”,这是因为当人很疲劳的时候,身体自身的免疫力很差,各种病毒易侵袭的后果即是致人生病。所以,闻一多先生“以劳罢释虺颓玄黄,最得诗旨”的说法准确来讲,还应该是“疲极致病”之义。严格来说,“玄黄”不是指“劳罢”,而是指“劳罢所导致的病态”。这一点从《尔雅》的相关记载中也可看得出来,《尔雅·释诂》:“痡、瘏、虺颓、玄黄、劬劳、咎、顇、瘽、愈、鳏、戮、癙、癵、悝、痒、疷、疵、闵、逐、疚、痗、瘥、痱、瘅、瘵、瘼、癠,病也。”“劳罢”可以看作是“玄黄”发生的主要原因,而“病貌”才是“玄黄”所描绘的一种状态。而且,从论述对象上来看,《易林》所说“行人”和“役夫”,《卷耳》所述为“马”。但其实由人及物,其情一也。至于“玄黄”为何会有“疲极致病”之义,当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
然后,饲料厂要注重生物安全。在不使用时做好密封,有效地控制害虫,防止灰尘收集系统中的灰尘再循环回到饲料中,并管理好整个工厂的人员移动。
其实,以上所引《小雅·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草不玄”两句已经给出了答案。“何草不黄?何日不行?”,郑《笺》云:
用兵不息,军旅自岁始草生而出,至岁晚矣,何草而不黄乎?言草皆黄也。于是之闲,将率何日不行乎?言长行,劳苦之甚[19]351。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郑《笺》云:
玄,赤黑色。始春之时,草牙蘖者,将生必玄。于此时也,兵犹复行。无妻曰矜。从役者皆过时不得归,故谓之矜[19]351。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下一句“哀我征夫,独为匪民”之郑《笺》也涉及“玄黄”问题,故引与此,便于说明。郑《笺》云:
征夫,从役者也,古者师出不踰时,所以厚民之性也。今则草玄至于黄,黄至于玄,此岂非民乎[19]351?
据郑《笺》,我们发现《小雅·何草不黄》一诗与《易林·乾之革》“玄黄虺颓,行者劳罢,役夫憔悴,逾时不归”的描述基本一致。《小雅·何草不黄》是以草由初生到枯萎,再到腐烂,来比喻从役者的逾时不归。仔细观察植物的生长规律,我们知道草初生到茂盛阶段,其颜色皆为绿色。而到草开始枯萎之时,其颜色逐渐变黄,再到枯草快腐烂时,其颜色则变为黑色。《何草不黄》一诗未言草之绿,而先言“何草不黄”,是指从役者已经超过了服役的期限;进而又言“何草不玄”,是指从役者服役的时间还在延长。草由“黄”到“玄”虽然是一个自然枯萎和发生的规律。但是这种规律中隐含着与从役者相同的境况,也就是《诗经》常用的三种表现手法之一的“比”,即以“草”由“黄”变“黑”的衰变规律来模拟从役者因疲极而致病的现状。而且,二者规律基本一致。人生病时,一般皮肤会表现为“黄”色,如果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则会呈现“黑”色。这亦和郭沫若先生答复曹聚仁先生时所引证的生理学依据一致[2]329-333,这也是郭沫若先生所给我们做学问时所提供的重要方法和经验。
最后,我们着重说一下“黄”字。“黄”字,甲骨文已经出现,其字形有“”(《甲骨文合集》748)、“”(《甲骨文合集》553)、“”(《小屯南地甲骨》2182)等。唐兰先生认为“黄字古文象仰面向天,腹部膨大,是《礼记·檀弓下》‘吾欲暴尪而奚若’的‘尪’字的本字”[20]。裘锡圭先生亦赞同此说,并进一步指出“黄”和“尪”音近。《吕氏春秋·明理》高诱注:“尪,短仰者也。”同书《尽数》注:“尪,突胸卬(仰)向疾也。”⑤
“黄”为“尪”的本字,而且根据以上《吕氏春秋》中《明理》和《尽数》两篇高诱之注,“尪”指腹部隆起、身材粗短的病人。“黄”本义为病人,则亦可指疾病,《尔雅·释诂》:“黄,病也。”而且“黄病”一词早见于说文,《说文·疒部》“疸,黄病”。今天被称之为“黄疸”的病名,最早应该就是“黄病”。《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即提到黄病的征状包括“腹大,上肤黄粗”[21]3377。因此,“黄”这个形体后来即专门用来表达“黄色”这个词,而原来的本义则由后起本字“尪”来表达。“玄黄”,为一种使动结构,可理解为使黄变玄,即由黄变黑,表示一种动态的病变过程。其实,植物、动物和人一样,都遵循自然生老病死的演变规律。故而,“玄黄”既可形容《何草不黄》中的“草”,也可形容《卷耳》中的“马”,还可形容人(如《尔雅》郭璞注和《易林·乾之革》),其理一也。
因此,通过结合本书《小雅·何草不黄》“何草不黄”和“何草不玄”,《易林·乾之革》以及分析“黄”字的构形理据等,我们认为“玄黄”应训为“疲极致病”。
注释:
①隤者,颓之假借。《说文》无颓字,有穨字,云“秃貌”。《玉篇》:“颓者,颊下也。”不以为秃。《经典释文》云“隤,《说文》作颓”,当为作穨之讹。颓为秃貌,秃亦病也。蔡邕《述行赋》“我马虺穨以玄黄”,邕所述为鲁《诗》,则鲁《诗》亦作虺穨。王逸《九思》“车軏折兮马虺穨”,当亦本鲁《诗》耳。(详见[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2010年,第44-45页。)按,《说文·阝部》:“隤,下队也。从阝,贵声。”《说文·秃部》:“穨,秃皃。从秃,贵声。”段玉裁注:“今俗字作颓。”也就是说,俗体作“颓”,后多用“颓”而“穨”废。“隤”和“穨”为谐声字,“隤”与“穨”可通假。“隤”和“穨”这两个字形表达的是同一个词。因此,诗文中用“隤”“穨”二字均可。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发现的秦简中,“隤”和“穨”均存在,如《岳麓秦简(四)》简254中有“穨”字,作“”,用为“隤”,亦说明“隤”和“穨”可通假;《岳麓秦简(五)》简278有“隤”字,作“”,即用为“隤”。此为秦代法律令文献中“隤”和“穨”的用例。
②孙炎曰:“虺颓,马罢不能升高之病。玄黄,马更黄色之病。”郭璞驳之曰:“虺颓、玄黄,皆人病之通名,而说者便谓之马病,失其义也。”(详见[清]王引之撰,虞思征、马涛、徐炜君校点:《经义述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74页。)
③也有些学者对“玄黄”一词有其它理解,如石鹏飞先生即认为“我马玄黄”之“玄黄”与《易·坤》“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一样,都是高亨先生所注“玄黄”为“泫潢”之借(值得注意的是,高亨先生上世纪40年代由开明书店出版的《周易古经今注》一书中认为“玄黄”为“泫潢”之借,但是在80年代由中华书局再版的《周易古经今注》修订本则未见此说),训为“水流状”。置于具体的诗文,“我马玄黄”,即指坐马因陟高冈,不由汗流交加也。(详参氏文:《玄黄》,《读书》,1992年第10期,第47页。)典籍中很少有关于马流汗的记载,所以我们认为将“玄黄”释为“流汗”不确。
④虺隤、瘏、痡,毛《传》皆注为“病也”。其实,更进一步说,都可训为“疲极致病”。《易林·干之革》:“玄黄虺颓,行者劳罢,役夫憔悴,逾时不归。”“虺颓”可训为“疲极致病”;《楚辞·刘向〈九叹·愍命〉》:“躬劬劳而瘏悴。”王逸注:“瘏,病也……言身罢(疲)病也。”“瘏”可训为“疲极致病”;《卷耳》:“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孔颖达疏引孙炎曰:“痡,人疲不能行之病。”“痡”亦可训为“疲极致病”。
⑤裘锡圭先生曾在《说卜辞的焚巫尪与作土龙》一文考察卜辞中常提到祭求雨之事时,谈到了“黄”字。他指出,从罗振玉以来,几乎所有的甲骨学者都把字释作“烄”。此字所从的,并非“交”字而是“黄”字的异体。(详见氏文:《说卜辞的焚巫尪与作土龙》,载《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5-197页。)由于学界对“”的解释还未达一致,故暂不于此讨论此字形,仅根据“黄”字确定字形予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