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哦,香雪》
2019-09-10程翔
程翔
人生起点与人的一生有什么关系?特别是受过伤害的人的人生起点,是否会像基因一样嵌入人的心灵,影响着人生的未来走向呢?这是我读《哦,香雪》受到的启发。我不否认这篇小说显示了现代文明对封闭、传统生活方式产生冲击的客观存在,因为它毕竟发表于改革开放初期,那一股强劲的春风怎能不吹遍神州大地。但是,优秀的作家不只是对时代脚步的记录者,更是穿越时代对恒久人性的思考者与表现者。当时代嬗变成为彰显对恒久人性的大背景的时候,时代的色彩才格外醒目,恒久的人性才格外深刻。
课堂上,我说:“读了这篇小说内心受到触动的同学请举手。”四十八位学生中只有一人举手。我接着说:“喜欢这篇小说的请举手。”没有人举手。我由此知道了学生与作品之间的隔膜,也由此决定了教学的逻辑起点。
我让几位女生到讲台上梳理《哦,香雪》的情节。她们边讨论边写在黑板上,概括出了八个情节片段,竟然把“香雪在学校受到伤害”一段遗漏了。我让其他同学提修改意见,有一位同学指出了这个重大遗漏。为什么会遗漏?这么重要的内容怎么就没有引起她们的重视?这与小说的叙事顺序有关。从“火车开进台儿沟”这个序幕开始,到“香雪上车换铅笔盒”的高潮,再到“香雪走回台儿沟”的余波,小说整体上采用时间顺序,即顺叙;而偏偏“香雪在学校受到伤害”一段是插叙。指出这个遗漏的同学说:“香雪为什么要用四十个鸡蛋换回铅笔盒呢?原因就是她在学校被同学嘲笑、歧视,她的木质铅笔盒‘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但她不甘心,她要用实际行动来改变现状,她要做给同学看看,我香雪能改变自己!”
说得多好啊!但是能够关注情节之间这一内在逻辑关系的同学太少了。这就需要教师紧扣文体规律重锤敲打,让学生明白一个道理:小说的情节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香雪受到伤害之前,是一位平静、单纯、善良的少女。这从插叙中看得出来:
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地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这一段写得叫人心疼!它能引起许多读者的共鸣。改革开放四十年,多少优秀人才就是从深山沟中走出来的。文中加着重号的字词有深刻含义,是品味、咀嚼的重点。但是,今天生活在大都市的孩子感觉不到了。这是时代和区域差异造成的。这就需要教师进行铺垫,在课文与学生之问搭建桥梁。我说:“以前受过他人伤害的同学请举手。”很多学生举手。我又说:“这种伤害没有因时间流逝而淡漠,相反,却与日俱增的请举手。”仍然有学生举手。我很惊讶,原来这么多学生的内心受过伤害!我问学生:“不管制造伤害的人有意还是无意,成年人还是同龄人,它对你后来的人生产生影响了吗?”有学生点头。我又问:“你把它写成文章了吗?”学生摇摇头,说:“不敢写。”
这就是中学生。他们缺乏在生活与写作之间建立联系的意识,更缺乏通过写作表达内心痛苦的自觉。他们经常写一些不疼不痒的“作文”,假、大、空居多。其实,无论是阅读教学,还是写作教学,都具有启蒙意义,都能够唤醒学生的心灵。当教学唤醒学生的写作意识的时候,也就唤醒了他们的阅读意识;当阅读和写作意识都被唤醒的时候,他们就实现了成长。有位哲人曾说过,理解就是在你中重新发现我。当阅读与学生的心灵建立联系时,学生才能感觉到阅读的必要性,阅读的意义才会显现出来。但是这种联系并非必然地出现在学生的阅读过程中,它需要一个媒介,教师的作用就是努力在二者之间建立起这种联系。
小说的前半部分中,有“香雪追火车”一段,她向乘客打听自动开关铅笔盒的价格,同伴知道后说:“值不当的!”当别人开凤娇玩笑、说她想嫁给“北京话”时,同伴说:“我们不配!”这都说明,她们头脑中有一种观念:认命,因为现实无法改变。但是,香雪不甘心。她是台儿沟唯一的初中生,她受到了文化的启蒙,产生了朦胧的觉醒意识。她受到伤害后,“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内心升腾起抗争的情绪。这种抗争与其说是人性的本能,不如说是文化启蒙的作用更加准确。同样生活在偏僻、封闭的台儿沟,香雪与同伴有了明显不同——这就是香雪人生的起点。
人的基因有两种,一是生理上的,二是文化上的。前者天生不可选择,后者则由人为环境造就。香雪和同伴的文化基因在起点处就分叉了,所以香雪早于同伴具有觉醒意识。这既与香雪的家庭有关,更与她读书有关。初中生不同于高中生的地方在于,前者尚处于接受文化基因种植的时期,后者则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了独立意识。铁凝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表现女高中生安然的成长经历;长篇小說《大浴女》,表现女主人公尹小跳备尝艰辛的成长经历与情感历程。铁凝的作品一贯关注女性命运,表现她们的独立自尊,笔法细腻而深刻。可以设想,三五年之后,香雪和凤娇都面临着恋爱、婚姻,她俩对丈夫的选择和对婚姻生活的要求肯定不一样。我们还可以想象得更远一些,比如二十年后,香雪和凤娇都因故失去了丈夫,面对重新择偶,香雪的艰难程度会明显大于凤娇。但是,从争取独立人格的意义上来说,香雪显然更具代表性。《哦,香雪》写的是人生起点,如果我们把《哦,香雪》作为一篇寓言来理解的话,它给读者的启迪就会更加深远:一个人,一个企业,一个国家,在其发展过程中,“香雪铅笔盒阶段”是一个必经的少年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起点,才会有未来的辉煌。
我问学生:“假如把《哦,香雪》压缩成1000字以内的小小说,哪些情节必须保留?”学生达成了共识:“香雪在学校受到伤害”和“香雪上火车换铅笔盒”两个情节必须保留。凤娇的故事为什么可以舍弃呢?因为,凤娇不是作为与香雪平等的人物形象出现在小说中的,她是用来衬托香雪的。这与《百合花》中通讯员和新媳妇的关系不同。通讯员和新媳妇都是核心人物,不存在谁衬托谁,但少了谁都不行。在《哦,香雪》中,少了凤娇固然是个遗憾,但不影响对核心人物香雪的表现,至少是影响不大。只是因为有了凤娇等同伴的衬托,香雪的形象才更加丰满、生动。也就是说,作家在表现香雪这个核心人物的同时,也表现了另一个次要人物凤娇,还表现了少女群像,使小说的容量更大,时代感更强,人物性格更加多彩。
有同学问:“既然如此,作者为什么不把‘香雪在学校受到伤害’一段放在开头来写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们不妨沿着这个思路把情节重新调整一下:①“香雪在学校受到同学伤害”→②“火车开进台儿沟”→③“车站对话”→④“香雪追火车”→⑤“香雪上火车用鸡蛋换铅笔盒”→⑥“香雪走回台儿沟”。这样调整后,我们发现②③在小说情节发展中的阻隔太大,而且①与②之间很难衔接。作者没有这样安排情节,而是开头就用意识流的手法,用全知视角来叙述台儿沟传统的平静被打破以及其后的变化,让香雪的“内伤”暂时隐藏起来,并带着“内伤”与外界接触;待到合适的机会再揭示出来。这就是巧妙处理“隐”与“显”、“因”与“果”的小说技法。
铁轨和火车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说它们代表现代文明是有道理的。但是,作者的写作目的不是表现改革开放给台儿沟带来的巨变,也不是着力表现台儿沟所谓的“封闭、落后”。其实,台儿沟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变化;相反,用今天的观点看,台儿沟作为传统村落的存在,其文化价值显而易见。作者用“打破常规”的构思展开情节,让台儿沟从原先的平静中走出来,为香雪从“平静”到“不平静”的转变制造悬念,寻找外显的开口。
香雪的“不平静”在火车开进台儿沟前就有了,这是“果”。但香雪“不平静”的情绪得不到释放,因为没有机会。怎样才能让香雪的“不平静”释放出来呢?总得有一个开口。作者进行了精心选择,巧妙安排。她没有选择汽车开进台儿沟,也没有选择旅游团队走进台儿沟,更没有选择大城市的学生到台儿沟考察。因为这些的可能性及容量比较小,经不起细细推敲。作者紧扣时代脉搏,把改革开放的大背景放了进来,让这个小山沟吹进了时代的春风。这就是小说创作的高手笔法。
一般来说,小说家安排情节,总要力避平铺直叙,追求悬念与起伏。悬念须借助“藏”,就是蓄势,一层一层铺垫。蓄势到一定程度才揭示,从而取得跌宕的艺术效果。作者先把“伤害”一段藏起来,即把“因”藏起来,显露“果”,即香雪不同于一般女孩的表现: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一开始香雪的关注点就与众不同。读者要问了,这是为什么?不都是生长在台儿沟吗?难道香雪不食人间烟火?她怎么违背人之常情呢?这个情节中只出现了书包,没有出现铅笔盒。这是第一段“藏”。显然,这个“势”蓄得还不够。接下来,作者安排了第二段“藏”:
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在这一段中,铅笔盒出现了,吸引香雪追着火车跑。同伴知道后说:“值不当的!”读者又产生疑问了:这个香雪怎么对铅笔盒如此痴迷呢?难道她天生与众不同吗?种种疑问缠绕读者心间。这就是悬念。铅笔盒的出现预示着蓄势达到了一定程度,此时,作者可以揭示原因了。但还需要一个小技巧,就是把铅笔盒与香雪在学校受的伤害衔接起来。作者通过人物对话,实现了巧妙对接: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挎起篮子说。
“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于是,香雪是初中生的情节出现了,揭开香雪痴迷铅笔盒的原因也就水到渠成了。接下来“香雪上火车用鸡蛋换铅笔盒”的高潮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如果小说的开头就写“香雪在学校受到同学伤害”,等于一上来把谜底揭穿,那就没有悬念了,也不会形成波澜。铁凝谙熟小说技巧,巧妙安排情节,该藏则藏,该显则显,张弛有度,抑扬得法。教师的教学一定是建立在尊重小说文体规律的基础上,而不是简单的概念化、脸谱化。阅读教学的任务就是把学生从非专业读者培养成专业读者。当然,前提为教师首先是一个专业读者。
按说写完香雪换回铅笔盒一段,小说内容也就结束了,可以收笔了。但是,作者用大段的心理描写来填补“香雪走回台儿沟”一段,为什么?这既是情节安排的需要,也是创作表现手法的尝试。按照传统小说的写法,这一段完全可以压缩为一小段,简单地写香雪走回家即可。但是,本篇小说的特色是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和浓厚的诗情画意,以及意识流小说的笔法。作者站在香雪的角度抒发情感,表现这位少女在实现了自我超越后的内心感受,以及她从平静到不平静再到骄傲的心路历程:
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香雪走出了自卑,战胜了害怕心理,实现了自我超越。这是作者着力表现的地方,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生存和成长的关注,体现了作者深厚博大的人文情怀。有学生说“香雪走回台儿沟”才是高潮并非没有道理。但是,它更像是高潮后的余波,漸渐散开,平复。心理描写一般不宜作为高潮看待。
同学对香雪的伤害尽管不是犯罪行为,但它会给少年香雪造成心灵上的深刻创痕。正是这样的创痕,促使香雪产生了抗争情绪。有了这样的抗争,香雪最终才能走向成熟。人的抗争有多种表现形式,性质也不尽相同。香雪可以把同学大骂一顿,或者对他们嗤之以鼻。但那不是铁凝心中的香雪。作者把小说命名为“哦,香雪”,表现了她对这个人物的怜爱、心疼和喜欢,那是爱到骨子里的一种感觉。我问学生可否把标题中的“哦”字去掉,学生说不可,道理就在这里。作家孙犁在《谈铁凝新作(哦,香雪)》一文中说:“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的确如此,文如其人,铁凝就是这样一位纯净的作家。只有心灵纯净的作家才能写出如此纯净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