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离作为体察生活的方式
2019-09-10刘军
刘军
最近十年,随着文学思潮的弱化和流派的名实分离,代际概念跃出水平线,成为分析、评述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的重要概念。代际概念系统中,70后受到了偏爱,重要文学期刊和选刊以及各类奖项下,70后无疑成为了当下文坛的生力军。不过,在相关70后作家的各种综述中,有一个共相则颇堪玩味:只要打上70后作家标签且在没有附注的情况下,综述的内容完全由小说作者所占据,好像诗人、散文作者和批评作者不在70后作家系统中一般。另外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在于,备受青睐的小说文体序列中,70后及其以下,若以单一作家作品论之,还没有涌现出能够与余华、格非这样的60后作家等量齐观的作家作品,诗歌界也大体近似,而在散文和文学评论两个领域,则皆有所突破。评论界,70后的谢有顺、梁鸿,无疑站立到了这一领域的前列位置;而在散文界,70后的塞壬、傅菲、王族三人,则达到了与60后的冯杰、祝勇、汗漫、周晓枫等作家相提并论的程度。
当下的散文场域,70后成为中轴是正在发生的事实,笔者所评述的塞壬散文恰恰隶属于中轴线的一个点位。迄今为止,塞壬共出版了四本集子,分别为《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奔跑者》《沉默、坚硬、还有悲伤》。实际上,最后一本是她的散文自选集,集萃了前两部集子中她所满意的作品。既然是集萃式的作品集,我们从中可以管窥作家20年的创作历程和审美指向。固然,这部选集所收录的作品在艺术水准上并不完全统一,不过,若是不加旁注的话,读者很难从中辨别出其间较长的写作跨度。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塞壬的从容与早慧,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塞壬的写作曲线与大众化的上坡与下坡不同,她的写作恰似如注暴雨般,相隔一段时间,就从打开的天空缺口中倾泻而下。新世纪以来的年度散文佳作中,每每能见到塞壬散文的身影,就是一个很好的旁证。
塞壬花费了不少笔墨来书写她的故乡,即湖北黄石的生活记忆,但从题材上归类的话,她的散文写作与乡土文学还隔着数重山。在70后、80后依然汇合于澎湃的乡土散文写作的情势下,塞壬有其自身独特的切口。源于自身的经历,即工厂与乡村的交界地带的成长经历,她笔下的题材属性具备了某种游离性,她的笔触在正面切入南下广东的漂泊生活的同时,时不时也会反转到往事的渡口,深入到少年时期的乡村世界以及后来的工厂生活中,《悲迓》《转身》《羊》等,就是类似的作品。很显然,评论者不能以小镇青年的名号来指称塞壬,她也没有完整的街区或乡土世界的生活经历。在1992这个时代节点之前,她的故乡就实现了工厂的附属化,这种两边不靠的现状催生了一批“中间人”,而塞壬散文的游离性就从“中间人”这一身份而来。“中间人”是社会转型期身份焦虑的聚焦点,不同于亨利·詹姆斯笔下大山与平原交界处积淀出的浪漫基质,因为漂浮或者漂泊,“中间人”更倾向于寻找某种根性。这种根性在写作者已届中年之后,既有现实寄予,也有审美寄予。就审美价值指向而言,塞壬散文对根性的找寻体现在两个问题上:人是什么?女人到底是什么?前一个问题是后一个问题的铺垫,而后一个问题则是根性的最后完成。她的最好的作品基本上皆和这两个问题相关。另一方面,“中间人”的视角也决定了作家的书写趋于多棱体的特性,有助于作家摆脱纪实的束缚,能够从结构性的层面将社会转型期的城乡生活折叠入文字之中。
散文取决于我们以何种方式与世界相遇,并以何种方式来理解和进入世界。个体的经历有时代和地域的规定性,而在理解和进入上,则是自由选择的结果。方式的选择无所谓高低,却影响到了文本的面貌。馮杰在营造“北中原”之际,选择了沉浸,周晓枫则选择了极富张力地叙事,汗漫则扮演了行吟诗人的古老角色,王族选择了去主观性的策略,傅菲采取了叙述的切换和经验的并置。对于塞壬来说,剥离则是她理解和进入生活的方式。
所谓剥离,指的是找寻对象的内核,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两个核心问题,首先是为什么要找寻?其次是内核到底是什么?解决这两个问题若没有一套成熟的世界观和独特体认世界的方式,简直不可想象。众多读者在读了塞壬的散文之后,为何会产生特别真实、火热、痛切的感受,就在于她有能力剥离出事物的内核。且以《托养所手记》为例,这篇作品是对自己一次体验生活经历的再还原与再审视。一次原本想着较为简单地介入,却因为照见了他者生活的实质,作家自己也被拖曳到深渊里。她试图接近并唤醒智障部的女孩洁如,并违规放走了精残部的男孩绍晖,希望在有限的人生交集里释放一点点光芒和温暖。不过,随着与心理辅导老师和教导员的互动与对话,作家洞见了绝望的深渊所在,在越来越生物性的活着状态面前,旁观者的怜悯与施与既是无效的,也是可耻的。被抽空了生命的意义和能指,活着还剩下什么?塞壬在这个作品里通过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交集,逐渐趋近了令人窒息的痛苦内核。在这里,为尊者讳、为死者讳的心理意识是不存在的,从这个作品里,我也读出了塞壬的倔强,读出了她宁愿相信自我的直觉也不信赖观念体系的决绝。这个作品中,塞壬关于重残部的着墨最少,大概就是千字的篇幅,结尾处写到她自己为一个完全丧失生活自主性的妇女净身,叙述进行到这里,读者大概就能明白,其实,这个被服务而没有任何感知的对象,就是作家曾经给以情感投射的未来的洁如、绍晖。从社会学加以定义的话,托养所是一家半福利性的慈善机构,人们的普遍认知也大体上落定在此,但通过塞壬的剥离,以生命摇动生命的方式看待这里,围墙之内则是一处巨大的坟墓。这个剥离的结果并不是要否定其社会属性,而是在社会属性之外,开拓出另一片疆域,内容则与文学的照彻相关。
文学是人学,从目的论上,康德提出了“人是人的最高目的”的命题,从本质论上,费尔巴哈与马克思皆有“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表述。在塞壬笔下纷繁的生活场景叙述中,大多掩藏着对“人是什么”的追问。在《匿名者》中,有他者的背叛;在《耻》中,有难以撼动的阶层歧视;在《合租手记》中,有直接的性骚扰;在《哭孩子》中,有同居者之间撕打咬骂之后即刻沉陷于肉欲的细节。它们有些是现实的、直接物化的,有些则具备了荒诞的元素,但这一切的一切,皆指向个体的感性存在和活着的边界。在以上的作品中,读者也能从文本中阅读出作家对上述行为细节的接纳,就像奥斯卡获奖影片《绿皮书》中主角托尼所说的那样:“我在纽约夜店干了半辈子,当然知道这个世界很复杂。”
散文场域内的性别书写,新世纪以来所涌现出来的周晓枫、格致、塞壬这三位作家,与上世纪90年代的女性散文展开比较的话,应该说实现了段位的超越。女性散文思潮中,王英琦、叶梦、张洁等作家的散文写作,在性别意识上大体还停留在女性的独立、自主及两性平等的话题层面上,而到了新世纪的三位女作家笔下,她们真正实现了对女性生理、心理层面的自觉性书写。《祖母即将死去》与《羊》就是集中体现塞壬性别意识的两篇作品。这两篇散文同时也彰显了作家对“女人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抵近勘察,完全可以被学者拿去当作性别书写的当代范本来使用。塞壬笔下的祖母,尽管有着乡土女性的能耐、大局观以及某些道德光辉,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垂垂老矣的祖母那么眷恋人世,对待两性关系上的莫名误会保持缄默,同时,对待女儿身的孙女施与女人才拥有的宽厚理解。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祖母,其跌宕的一生不仅活得像人,而且赋予了女人的性别人生以完整性,大家长、母性、女人性在其身上统摄为一体,只有在性别自觉的视角下,这一世俗的人生历程方有可能被解读为传奇。而如果缺乏独属于女性自己的活法,这一传奇就不会成立。《羊》这篇作品中,读者可以寻见塞壬“向下”式的开掘。在表妹淑兰破败枯朽的女性身体之上,塞壬写尽了岁月的苍凉。因为落后的医疗条件和穷苦的现实,一场意外的疾病终止了淑兰的心智发育,她成为乡村世界的弱智人,然而她的身体还像常人一样发育生长,并抵达秀美,男多女少的底层现实,可解燃眉之急的利益考量,表妹最终难逃被男子、被命运攫取并呃住咽喉的境遇,沦为发泄的对象和生育的工具,当唯一的孩子溺亡后,淑兰被遗弃并返回娘家,成为“多余人”。塞壬在这个作品中用两个细节写到了那种只有女人才懂的怜惜和伤痛,一个是她为表妹洗澡之际,淑兰的惊恐与其即将枯死的躯体间的叠印;另一个则是淑兰被掳走做了嫁娘后,母亲与婶娘静坐一夜的场景。这样的细节,如果没有披荆斩棘的勇气是很难写出来的,甚至,还需要那么一点“残忍”。
布罗茨基曾说过:“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正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塞壬以“中间人”的身份,道出了边缘地带的形色人等,以此构筑一口口深井,并让人得见自我和时代的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