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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的机器化与机器的肉身化

2019-09-10刘亚斌

美与时代·下 2019年11期
关键词:身体

摘  要:人工智能发展到艺术创作领域,引起学界对其审美的研究与反思。人工智能美学建立在机器与肉身的关系基础上,与身体美学存在着复杂的关联。自古希腊以来,灵魂/精神/心灵与肉体/物质/肉身的等级制话语主导身体美学的表达和书写,近代时期机器美学的发展使得肉身的机器化表述依然处于外在精神实体的统治下,同时亦为肉身的理性化和肉身基础上的身心合一开辟了道路。人工智能则沿着机器的理性肉身化发展,逐渐遭到了是否具有理性意识、社会理性秩序化和感性书写能力不足等方面的质疑和批评,生物性的肉身、社会性的肉身和感性化的肉身是人工智能所不具备的。但是,人工智能依托于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进化主义等方法论,逐渐发展出超级人工智能,完成对人类的全面模拟,并成为异质联结和高度融合的、其能力远超人类的、崭新的独立实体,人工化的和人类中心主导下的人工智能美学面临着新的挑战,同时也将是我们人类面临的新问题。

关键词:人工智能美学;身体;肉身的机器化;机器的肉身化

近期提出的人工智能美学得益于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已深入到此前只有人類才拥有的艺术创作领域。微软小冰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阿里巴巴旗下影视推出的人工智能编剧出完美剧本;腾讯人工智能“Dreamwriter”能写新闻稿;加州大学柯普教授(David Cope)所编写的智能程序谱出具有巴赫作曲风格的赞美诗;索尼公司发布人工智能创作的流行歌曲;谷歌在旧金山举办人工智能画展并举行拍卖会;艺术教授科恩(Harold Cohen)所设计的绘画创作软件“Aaron”因其风格独具而被美术馆收藏;AlphaGo击败围棋世界冠军;美国罗格斯大学、Facebook和查尔斯顿艺术学院联合开发名为CAN的人工智能,在原有GAN仿造图像的基础上创作出不同于人类的艺术风格,甚至获得比人类艺术作品更高的评价[1]。虽然很难界定人类的艺术风格,以至于是否存在此种风格都存在疑问,但人工智能的艺术才能已然充分展现出来。从另外的角度而言,人工智能似乎只有走出人类的阴影,才能获得真正的和独立的地位,体现其不同于人类的价值和意义,否则只能是人类行为和意识结构的产物,即对人类智能的复制和模拟,但这种独立的价值和意义存在于何处呢?本文拟从相似性角度回顾从机器到人工智能的发展历史,分析人工智能的身体之维,批判其人工化所体现出来的人类主体性立场,使人工智能美学走出既有的逻辑话语,从而拥有其真正的依靠和价值肯定。

按照福柯的观点,“正是相似性才主要的引导着文本的注解与阐释;正是相似性才阻止着符号的运作,使人类知晓许多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并引导着表象事物的艺术”[2]。相似性是事物之间隐藏的不可见的形式关系,依据人的联想或想象将其呈现出来,获得某种形象或形式的可视性;而想象力则具有属人的特征,借用相似性才得以进行,相似性成为近代知识体系建构的范型。身体与机器的关联在于其所处的存在地位及其表现出来的性质,柏拉图曾分析“有两类存在,一类是灵魂,一类是物体……我们认为第一类存在是理智的,第二类存在是不理智的;第一类存在是主人,第二类存在是仆人;第一类存在是普遍的原因,第二类存在不能作为任何事物的原因”[3]。受制于这种等级制话语,在灵魂/精神自由的笼罩下,身体和机器都是具有物质性、工具化以及某种机械自动的实体,这使得它们都只是达到某种目标的手段和路径。就身体来说,“当身体正在发育成人的时候,他们应当注意身体,以便有充足的体力为今后从事理智活动提供基础和保证”[4]。除此之外,还服务于某种外在的对象性存在,如对身体的贬斥和虐害来达到灵魂自由或将其作为桥梁通向神灵的世界,即身体的一切取决于他者的需要。就机器而言,作为新的物质实体,机器的产生在早期资本主义时代用于提高工作效率,适应社会物质大生产化的经济需要,通过高效、精确和自动的机械化运作为资本家获取更多的经济利益。共同的话语机制让机器有着与身体同样的命运,借助相似性的关联,肉身的机器化和机器的肉身化的想象性书写具有某种可能性。

身体美学的历史表明,身体受制于灵魂、精神、心灵和理性等话语机制,无法获得自身的独立地位,从而让肉身解放出来。亚里士多德指出:“灵魂是以专制的统治来统治身体,理智对欲望的统治则是政治或君王的统治”[5]。灵魂/精神可离开物质性身体而以抽象的、外在的形式存在,像柏拉图的理念,灵魂不灭,圣经中上帝吹出的气以及身体里住着“小大人”的观念等,都在阐明它们属于外在于身体的入侵者。“按照标准的形而上学的区分,实体一般被分为两类:一类是‘独立于心灵之外的物理对象,一类是‘存在于心灵之中的想象对象。”[6]身体被认为是现实存在的物质实体,属于固化的物之领域,高贵的灵魂/心灵只能屈尊到肉身中去,驱使其运转并加以管理。这种思想很容易与机器关联起来,人类和机器比附心灵和肉体,身体是肉身化的机器,等待着主人的开启和统治,否则机器/肉身都是一堆废弃的无机物。到了近代,在唯物论、客观主义和科学实证等哲学话语以及机器化生产的背景下,有关身体或人自身和机器通过想象性联结打比方或具有相似性的论断层出不穷,并用某种隐喻的手段表现。丹纳谈到精神与肉体生活的关系时说:“精神生活一达到相当的高度会轻视肉体生活,或者视肉体为附庸;人因为心受着肉体之累,所以他的机器变成附属物。”[7]肉体被当作机器来看待,是某种累赘和附属物,它应该关在禁闭室里,只能伛背曲腰,逐渐软弱下去,精神生活自由自在,肉体只能成为其要排斥的障碍物,甚至只是令其耻辱的对象。在此,身体陷入既有权力逻辑,并被比作笨重的机器予以进一步坐实。

柏拉图在《克拉底鲁篇》中认为:“灵魂在肉体中的时候是生命之源,提供了呼吸和再生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失败了,那么肉体就会衰亡”[8]。身体需要灵魂/精神的生命之源,而机器在等待开启和运转,两者都能产生某种自动化的行为。机器与身体都与精神的自由存在着矛盾和对抗。也就是说,在相似性的想象书写中,肉身和机器都作为排斥和贬低的对象,阻碍了心灵/精神的自由性。另一方面,与那些强调精神自由,从而批评身体机器化的理论家相比,不少唯物主义者更愿意借助机器的自动运行来为肉身寻找其内部的生命力和自我管控行为,而非依赖于灵魂/精神这种外来的统治者。追溯近代哲学文本的言述,我们就能发现身体机器化所带来的喜悦。伏尔泰直言,“我只是一台自动机而已”,作为“我”之主体被当作自动运转的机器来思考,批判地表明神性与灵魂等过于玄思妙想的、以至于物质的肉身无法产生的、也无法阐明的观念实体,其实不过是身体机器的自我推动和运行,那些主张神性和灵魂脱离物质性身体的虚无缥缈的人就像“无知的中学教员,没有见过表,忽而得到一只,惊呼有神性、有灵魂,却根本不知道表的机械推动力”[9]。神性和灵魂本身的肉身性,也就是其机器性,而其机器性亦是其肉身性,主体即高速运转的身体机器,并没有其他的外在侵入者,更不是某种理念存在体。伏尔泰强调精神性的理念本身即是肉体/机器的运作,是其推动而成的,其本身的生产性思辨如同肉身机器的运作一样,而其结果亦是机器肉身运作出来的,行为及其结果达成一致。拉·梅特里更直接地说:“人体是一架会自己发动自己的机器。”[10]并非如柏拉图所说的外在的灵魂侵入肉体中,成为其生命之源和再生力量,即身体是实现自我管理、自我统治、自我生产和自我运行等方面的统一体,不需要借助于其他任何外在力量,也不需要由他者来喂养、管理和统治,“所谓的‘灵魂就不是身外之物,不是本已存在无数年的神秘实体”[11]11,一切都是身体及其运作,从而使其获得可视性和物质化。

肉身机器化的书写存在两种矛盾的状况,其一是与抽象的、形式的、充满生机活力的灵魂/精神相比,肉身如机器一样都是顽固的物质性存在,是其飞升愉悦的障碍,而灵魂/精神还是其生命的动力所在;其二如果灵魂/精神并非外在于身体,只有肉身性的存在,并像台机器那样自动运行,物质实体反抗精神实体,身体和机器则并肩作战,共同打破精神/灵魂外在主宰下的等级制。实质上,肉身机器化是精神/灵魂/心灵和物质/身体/肉身关系的体现,其两者间的分离或外在性随着社会历史话语的变化而逐渐形成融合或内在的关系,从而造成了两方面的结果,肉身的理性化和肉身化的身心合一,交织着理性主义及其反思性的各种社会思想。随着近代理性运动的兴起,身体自身管理及其秩序化就由理性能力来掌控。就此而言,肉身机器化的实质是身体内部的理性化,理性宰制及其身体像机器那样高速准确地运转,身体自身被重新等级化,感性被理性压制,理性的机械化难道不是精神/心灵的自由被再次束缚吗?因此,某种程度上说,肉身化的身心合一是对肉身的理性化的反驳与矫正,但是理性力量已然被轰轰烈烈地开动起来,人工智能就是这种理性化运动的产物,即机器的理性肉身化。

肉身的机器化表明,对于精神/心灵自由而言,肉身是个需要清除的障碍,宛如那台机器既笨重不堪又机械化,一旦失去控制,就像脱缰的野马,非理性的本能、激情和欲望等奔涌而出。王晓华指出:“在把身体比喻为机器时,一个统治的图式依旧清晰可见。当然,这已经是被肢解的身体。它被剥夺了脑和心”[11]208。肉身与精神的区隔使人工智能的设想成为可能,它只是模拟作为理性思考的心灵,物质性肉身并不重要,甚至是个拖累,妨碍精神运转的顺利进行。因此,机器发展到图灵时代,与此前肉身的机器化比拟不同,机器的肉身化越发突显出来。人类对机器提出更高要求,人工智能产生于某种机器会思考的设想,即机器要模拟人类思维实现智能化。沿着相似性或模仿性的道路,人们将想象出来的机器形象付诸实施。也就是说,人工智能从其伊始就作为人的影子而存在,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模仿自己的产品,既体现自身的创造力,同时也希望打开理性思维的秘密。拉塞尔和诺维格指出:“人工智能是对能够从环境中获取感知并执行行动的智能体的描述和构建。每个这样的智能体都实现了把一个感知序列映射到行动的函数”[12],其发展目标就是像人一样思考、理性的思考;像人一样行动、理性的行动。人工智能是对人类理性的机器模拟活动,理性成为机器与身体的关联域,因此人工智能的目标实质就是机器的理性肉身化。

对人工智能的想象依然是模仿身体美学的既有话语,相似性主宰了肉身的机器化和机器的肉身化的统一,即延续着传统的等级制话语,人工智能在理性肉身化的相似范型中发展自身,并在艺术与美的领域内呈现出来,其创作已有相当不错的成果。就目前状况而言,人工智能在审美领域擅长于风格的分类、鉴别和创作,从大量数据和细节资料中学习和概括,逐渐掌握其风格特色,并在自身艺术创造中加以体现。在艺术与审美研究领域,人工智能可以在对艺术作品的色彩浓度和对比、图像检索、手法评估以及有关线条、透视、尺度和空间等方面的分析发挥优势。在艺术创作领域,人工智能则在空间性强、体验性弱和备有编码性的艺术类型中获得较快发展,如强调色彩、线条和图像组合的设计美学;具有严谨形式和意象空间并置的中国古典诗歌;风格鲜明的、各种形式元素组合而成的绘画和音乐等。相比于虚构性、感受性和心理描写的小说,人工智能可依据其海量史料的参考在历史题材的小说中更有作为。总括而言,人工智能在文艺创作与审美研究中突出其理性计算、程序控制和结构模型化的特性,某种程度上已超过人类的认识和创作能力。以前人类艺术创作强调理智认知、架构布局和逻辑思维等构思方面的长处,往往只有艺术家才具备,而感性情绪和体悟经验的表达对普通人来说都不成问题,即以人的能力区隔来形成艺术等级制;自人工智能迅速发展后,艺术家已不具有某种优势,感性、体验和想象等方面的能力反而成为人类面对机器美学的步步进逼、保持自由偶在和实施自我救赎的依靠。对于人工智能的感性批判,我们将在后面具体分析。

尽管人工智能在模拟人类的理性算计方面超乎意外,但人工智能是否拥有理性意识,或者我们如何判断其拥有自我的确定性和反思性呢?客观地说,站在人类中心主义角度对人工智能美学的俯视与批评,其最大的问题便是这种主体性的理性意识的缺乏,即无法产生自由自觉的意识和行为。人工智能通过模拟性思维而拥有超过人类的智力,但在自我意识上却存在差别。按照以前人工智能的符号主义模式,即将海量材料集合通过图像化、文字化和数据化的技术处理,遵照某种编码程序、智能系统和运算结构来重新组合生成艺术作品,成为技术性的复制的艺术生产。在此人工智能并没有自我意识,无法理解其意义和反思其创作,只是遵照指令程序进行而已。但是20世纪末期,由于脑科学的发展,人工智能模拟人脑的联结主义兴起,采用联想神经网络和深度神经网络等技术,试图让人工智能逐渐认识自己,机器艺术也有某种自我意识。另外一种作法便是传承达尔文主义,在仿生环境中利用外部刺激和内在反应的互动模式来促进人工智能对所处环境的适应和自我进化,并最终发展出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的发展正是沿着机器肉身化的理性道路,逐渐使其具有自我意识和反思观念的。

在人工智能不断地科学实验和工程发明的同时,学术界对其自我意识的确定也有不同的看法。哲学家塞尔(J.R.Searle)站在生物自然主义的立场上质疑人工智能的创作意识,认为人工智能缺乏自我及其反省意识,而只是按照数理逻辑与既定程序来完成任务,将艺术创作中包括直觉、情绪、记忆、灵感和潜意识等非理性因素在内的高级精神活动予以模式性和大数据分析来简化运作,而真正创作的基础是生物性的自然身体,存在神经性生物反应的机制,而非肉身的机器及其程序无法产生意识,因为“程序不是心灵,它们自身不足以构成心灵”[13]10。暂且不说人工智能在联结主义和进化主义观念的指导下所取得的成就,实际上人工智能逐渐具有塞尔所说的真正意识,如AI当主播,机器人作售货员,索菲亚被授予公民身份等。说到底,塞爾并不信任机器肉身化,毕竟身体与机器有别,但是仅依靠构成材料的不同就否定其自我意识,这是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它体现在两方面:其一是生物性肉身的强调,其二是人类意识的内涵,即这种意识是以人类为尺度的,是属人的意识。

早在图灵(A.M.Turing)设想人工智能时,他便思考过意识确定性的问题,认为不能从动机上去验证和确定意识,而只能从行为上判断,否则有没有意识只有其主体才知晓,“只是从外部(如反应、行为)来进行模拟,而内部具体如何实现的,仍然解释不清楚,内部成了‘黑盒”[14]83,联结主义和进化主义等观念所主导的技术进步,还是无法查证出人工智能的动机或意识。本来,人工智能的出现就是想打开人类思维、意识和动机的“黑匣子”;现在,当人工智能创作艺术时,其深度学习是如何进行的,“计算机究竟学习了什么”[15],又是怎么选择和重组并最后生成艺术作品的,我们并不清楚。换句话说,人工智能也有个“黑匣子”,我们是否要去研究这个“黑匣子”呢。在某种意义上说,人工智能的发展越来越使其独立于人类,就如同人类被自然孕育并最终与其产生异质性关联那样,人工智能及其美学创造同样会有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

塞尔强调身心统一的生物有机体才是理性及其意识的可靠保证,而由无机物组成的人工智能无法产生自我的反思性。身体美学所要达到的目标就是只有肉身性的存在,而非精神性的灵魂和物质性的肉体的区隔与对立。也就是说,塞尔以身体美学反观人工智能美学,指出其在理性意识方面的不足,尽管人工智能具有理性化的高效精确、系统化和海量存储性,可是一个模拟身体的人造存在物显然无法与被模拟的对象相比,何况这种对象还是宇宙至高级的生物体。换言之,塞尔的批评立足于生物身体所产生的反思意识,实质上并没有超出理性的范围,只是用理性意识去质疑理性行动,即人工智能并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正是由于理性思维的推动,机器技术从机械化运转逐渐发展至理性化的智能,并产生人工智能美学及其艺术作品。由此我们可以反观身体话语存在的问题,如果机器都能获得理性思维及其行动力,那么没有理由让身体美学还存在某种区隔性话语,身体是自我统治和自我管理的,不需要也不存在外来的治理者。人工智能美学与身体美学的联结在机器理性化上,但是也让身体美学陷入理性的统治逻辑中,外在的统治转化为内部的等级制,并且人类能像设计机器那样安排社会秩序,让其变得井井有条、毫无差错且高速运转,人是理性秩序的,社会同样如此,理性就是台机器,机器就是要理性化,所有这些都是同一的。

其实,早在19世纪对肉身的理性/机械化的批评就已经展开了。当大量的工人站在机器面前做着同样的重复的机械性动作时,此时机器与身体的在场性关联让两者都站在精神自由的对立面,甚至机器更成为一种原罪,其存在使肉身机器化成为某种现实,而不再仅是某种书写和表达。对于机器的批判及其与身体的关系,马克思主义是将其与异化理论联系起来,工人在大生产面前成为机器的附属物,人的自由活动受制于机器化的物质现实,两者关系就是异化/物化关系。马克思强调人隶属于机器,由其分工制度,各种劳动都趋于一致,都是以计件与数量来参考,并最终由时间来决定,“钟摆成了两个工人相对活动的精确尺度,就像它是两个机车的速度的尺度一样”[16]。机器化的大生产让所有工人的劳动都能转化为某种时间决定的数量形式,并将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际伦理同样转变成简化的、客观的、可控的和算计的物质性关系,一切都由其加以衡量和评估。同时,机器生产又为资本家带来了更多的利润,实施统一化的管理和统治制度,从而更加强化和巩固其权力秩序,因此机器不只是某种所有阶级都可利用的工具,而且还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相互关联,手段与目的交互作用,生成与固化资本化的权力秩序。简要地说,机器既是资本主义社会赚钱的法宝,又促进其体制严密精准和高速运转,它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象征性标志。马克思早已指出:“工人要学会把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区别开来,从而学会把自己的攻击从物质生产资料本身转向物质生产资料的社会使用形式”[17],将所有制形式及其秩序作为真正彻底的革命对象。

机器是资本主义经济模式乃至社会秩序的象征,也是其社会物化/异化本质的体现。机器肉身的物质化、顽固性及其权力生产的批判性意义都在早期对计算机的人文反思中得到继承和发展。计算机是工业化机器时代的冷酷象征,是一项违反人性的技术,是社会生活变得理性与算计,以及笼罩在官僚体制下的典型写照,“没有一种机器比计算机更能普遍地代表这种层级化的、缺乏个性的社会秩序”[18],计算机的产生和发展切合冷战时代的政治特性,以及那些专家和技术治国的论调,身处其中的人类个体不过是整部社会机器和权力运转的一颗螺丝钉而已。对社会现实及其等级秩序的揭露和批判,表现出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和追求,沉重的机器与肉身都被排斥,机器更是被认为关联、代表和象征冥顽不灵的物质性,高效无误的机械性和偶在清除的秩序性,人类自由被束缚,一切都被裹挟起来了,沿着相似性关联以及相应的权力图式继续前行。

机器的理性肉身化发展出后来的人工智能技术,身体的机器化导致理性的全面掌控,这是人工智能美学与身体美学合力所产生的恶果。面对此种情况,身体美学必须调整自己的目标,将其定位在肉身基础上的身心合一的生命体,由此机器审美与身体美学开始分道扬镳。在此基础上,心灵/肉身、感性/理性统一的身体被用于反观人工智能所具有的缺陷,并延及其艺术创作的比较,从而突显人类肉身的特殊性。

基于人类中心看待人工智能美学,或者更准确地说人工智能艺术,那么人工智能的“拟主体”性决定了其艺术或美学行为是受限的,属于次级地位的,其所含人工(Artificial)一词的本义“即人造的、人为的、非原产地的,甚至虚假的”,其情感表达“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能代替作家艺术家的感情抒发和情绪表达,是大可令人质疑的”,就算其表达出“AI情”,“那不过是机器在抒情而不是源于有感而发的情感动机,又能有多少可以打动人心的力量呢?”其艺术想象力同样存在限制,难以企及人类的高度,导致其艺术价值无法与人类相提并论,这种比较的本质在于最終承认人工智能艺术是属人的艺术,其实是人的智能“施之于艺术的创造,是人的智能艺术创造力的技术性外化”[19],如果人工智能艺术想要获得更具有独立价值从而拥有更高的艺术地位,只能是人工智能的未来,寄望于其主体性的建立。

人工智能的主体性在塞尔看来是难有可能性的,其构成材料不具备生物自然的属性。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具有人的理性和智力,但缺乏心理、情感和意识,后者建立在人之肉身的基础上,没有骨肉血等组成的生物机体,便不会与周围环境产生移情、感悟和体验等意向性行为。塞尔指出,“意向性是某些心理状态和实践的特征,它是心理状态和事件(在这些词的特殊含义上)指向、关于、涉及或表现某些其他客体和事物的特征”[13]110。此观念更强调主观性和心理情感的主动性,也更能看出人类肉身所具有的中心性和唯一性,实际上肉身是自然环境中的身体,也是社会文化中的肉体,其社会性包括人类身体与当下性、历史性的交流和互动,既带有区域性文化的肉身特征,又拥有历史文明的传承性体验,而人工智能不同于作家,它切断了与社会文化環境的孕育关系,“一切丰富的社会文化蕴藉也从其中消失了,也就丧失了创作者个人在与社会相结合时所产生的独特创造性”,同时人工智能亦缺乏生命的历史积淀,无法将其与当下感知关联起来,而只是“一种算法与程序模拟,而非真切的生命体验”[20],也就是说人工智能没有时空的体验,更不用说超时空感知,而只是在大量数据和资料的基础上按照设定程序来拼凑艺术作品,其体现出来的艺术价值可想而知。

我们可以从身体/肉身角度来分析人工智能美学/艺术所遭遇的被批评与被贬斥的困境。综合来看,至少有三种身体观念在人工智能艺术的界定和剖析中扮演重要角色。其一是感性的身体,人工智能在逻辑思维、数据计算和结构化运作等理性方面表现出超强的能力,并能根据人类的情感反应采取合理的应对,但在感情/情绪表达的妙处、细微的感知/体悟和创作的灵感和悟道等方面与人类相比存在较大差距,在主体性上有所欠缺;其二乃生物的身体,人类的肉身/身体是大自然孕育的产物,具备心身合一的有机协调能力,并产生各种意识,确定与反思自己的观念和行为。也就是说,人类能够将自身“抛出”加以对象化,站在合适的审美距离上反观自身的一切;其三,社会的身体,肉身生活在具体时空中,即现实社会环境和历史文化环境,由此形成对生活的感悟和体验,既有自身人生的跌宕起伏和胸襟抱负,亦有历史意识、精神信仰和哲学思考等博大精深的人文底蕴及其想象品格,两者的结合成就伟大的人类艺术家。也就是说,人工智能不具备肉身的感悟性、生物性和社会性,自然无法创作出属人的文艺作品,与人类艺术相去甚远。

人工智能美学与身体美学的复杂交织在于其机器与肉身的关系,延续着古希腊以来的身体美学话语,就主张精神实体的外在性而言,肉身机器化既展现一种等级图式,沉重的身体如同机器那样妨碍了心灵/精神的自由自在;同时又打破此种等级制,肉身如机器那样自动运行、管理和自我统治,无需外在力量的干预;从而使身体美学沿着肉身的理性化和肉身基础上的身心合一的两条道路前进。机器沿着理性和可计算的道路发展至人工智能的产生,即机器的理性肉身化,从而在审美研究和文艺创作等领域都表现出自身的优势,甚至超越人类能力的范围。对这种理性主宰的人工智能美学的批判有三种观点:其一,虽然肯定人工智能具有理性行为,但否定其理性意识,而其反思性的产生依赖于人工智能无法拥有的生物性机体;其二,机器、社会、肉身与理性获得某种同一性,机器本身则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标志,与其物质大生产、理性算计和数量化形式、高效体制和权力秩序等社会内涵密切关联,是其异化/物化的真实表现;其三,肉身机器化让身体美学消除了某种区隔性话语,实现身心合一的肉身观,并以此来观照人工智能美学及其艺术,使其遭受到自我情感的表达、社会实践的体验和历史文化的积淀等方面的质疑与批评,实质上这种批评还是基于机器的肉身化,即需要感性的身体、生物的身体和社会的身体。相对于前述机器的理性肉身化,这里更基本的是一种机器的感性肉身化,这也是当下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

在文学创作领域,早期数字文学就采用软件编辑程序,利用界面技术来达到人机互动,获得超文本效果,使其完全异于纸本排版,读者的每回阅读处于不断地更新中,不过这仍然是某种技术的形式化处理,文字内容还是由作者决定的。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机器写作已然是事实,低层次的程序都能根据结构模板生成稿件;高级别的创作软件可采集大数据后进行信息分析,根据固定算法和模式进行重新排列组合并形成文稿;更高级的人工智能通过深度自主学习,掌握语句组合规则,据其所要表达的意思调取语词,逐句生成适合的文字;当下的人工智能已开始与人类进行问题辩论,还能对人类的心理进行辅导和治疗,由于联想神经网络和深度神经网络等技术的使用,机器写作已有初步的联想与想象能力,并逐渐认识自己,具有自我意识,情感计算的深入发展更是带来了人工智能情感分析和表达能力的提升,人工智能开始某种情感与形式的结合,而非只是形式的分析和组合。总之,人工智能突破对人类的思维和行动等理性能力的模拟,深入到意识建构、情感表达和想象力等方面的开发和运用,成为人类完整的模拟体,人工智能试图彻底地肉身化。

扩大而言,从智能角度出发,依托上述的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进化主义等方法论,目前存在三种人工智能。第一种是负责专门领域的人工智能,如AlphaGo用于下围棋,Deep Blue专门下国际象棋;通用型的人工智能,即通过经验中的学习举一反三,拥有学习能力,可进行跨领域的、挑战性的智能活动。此种人工智能会作某种领域的事务,强调对理性行为的模拟,当然可能比人类更准确更快速,某种程度上说是学术界所称的弱人工智能;第二种是增强型人工智能,能根据不同的情况作出反应,会深入地学习、思考和反省,强调对理性思维和意识的模拟,甚至包括情感表达和交流,即所谓的强人工智能,是人类身体的全面模拟,标志着机器肉身化的极致,甚至可能是多种智能体的简单混合,如生物技术+人工智能,机器和肉身的结合,人-机-物-网的关联系统等;第三种人工智能可称之为超级人工智能,生物智能与非生物智能的高度融合,各种异质和异源成分的高效集合。“在后人类看来,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绝对的界限”,多种智能的混合体就是崭新的独立的实体[21],感性和理性的混合,各种文化知识的集合,这些异质性元素互相叠加和激荡,其能力将超越人类的所有极限。在此,塞尔对人工智能非生物基础上意向性缺乏的批评将不再出现,建立在相似性基础上的肉身机器化和机器肉身化的话语模式将不再起主要作用,代之而起的将是真正的人工智能实体的问题,生物智能和机器智能将如何融合以发挥作用,他们拥有何种超强的能力,他们将如何书写他们的故事,他们将如何创作艺术,既有的人类如何与他们打交道,人工智能将产生何种美学。在异质性关联和融合的时代,这将是我们面临的新问题。就此而言,第三种人工智能将开辟新的道路和风景。

从近代的机器美学发展到当今的人工智能美学,既存在一种肉身机器化的书写话语,也有某种机器肉身化的叙述模式。前者基于肉身与机器的同质性之上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态度,其一是作为心灵自由的束缚而遭受批判和排斥,其二是从机器身上看到肉身性的唯一存在而摆脱了外在于自身的、不具有可视性的神灵/精神的主宰;后者则从机器的理性肉身化到感性肉身化,并最终达到对人类肉身的整体模拟,即机器的全面肉身化,似乎只有将“拟主体”转变为真正的主体,才能比肩人类的文艺创作。在追问“人工智能美学何以可能”中,人工智能美学则被看成是某种科学的研究对象,即人工智能引发的美学现象,而其模拟人类的情感、感性和创造与形象、灵感能力等,亦是美学研究的对象;人工智能所创作出来的艺术成果以及以此為中介对人类情感等审美机制和内在能力的分析,都是极富意义的。因此,人工智能美学研究主要针对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与美学有关的问题,“其主要包括人工智能对人类感性(包括情感)和艺术的模拟、人工智能艺术的风格与鉴赏、人工智能视野下人类情感和艺术本质问题等”[14]80,人工智能只是人造之物,其美学研究的终极目的是“更好地认识人类情感和思维本身,是为给人类创造更美好的生活”[14]84,这也是制造人工智能的最初目的。总之,从人类中心的角度来凝视人工智能的模拟性,彰显其等级关系和手段工具性的意义,成为人工智能美学研究难以摆脱的阴影。

维特根斯坦对机器与身体的关系就进行过追问:“机器会思想吗?——它会疼吗?——该把人体叫作这样一台机器吗?它可是极接近于这样一台机器啊”[22]。第一个问句说出了人具有理性的思维和意识,第二个问句则讲到人的感性,既表达出机器与身体的区别以及在思考和感性上的差距,又强调两者的密切关联,即身体的机器性,如果将人工智能定义为对人类思维和行为的机器模拟,那这台机器简直就是人类的化身。在与图灵的交锋辩论中,维特根斯坦并不同意图灵的机器会思考的观点,但这并非说机器肉身化的思考只配有次级地位的价值,属于一种对人类思考的模仿,无法作到真正的思考,而是基于语言学的角度认为,思考、感性等词语是用于描述人类的,是属人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切语种里大部分涉及无生命的事物的表达方式都是用人体及其各部分以及用人的感觉与情欲的隐喻来形成的”[23],如果我们用这种语言去思考和书写人工智能,那么人工智能是不会思考的。“人工智能有情感吗?”和“人工智能有意识吗?”等等,这些问题毫无疑问会引起广泛的难解的争论,尽管人工智能的发展表明其逐渐拥有的能力,但否定之声仍不绝于耳,这需要我们转变方向,“讨论思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展现出来,那么就会看到,这就可以容纳人工智能能够思想这一结论了”[24],人工智能越来越拥有独立的实体地位,放弃一种在相似性话语基础上的想象性书写,即改变机器肉身化和肉身机器化的思考和批判模式,而去看人工智能美学以什么方式展现出来,及其与人类异质性的关联,也许将来会变得更有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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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亚斌,博士,浙江外国语学院中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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