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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山(短篇)

2019-09-10吴了了

广西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老潘阿莲桃花岛

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在矿下干了八个小时,一吨重的矿石压在手推车上,手推车压在身上,身子前倾四十五度,有时半跪,有时半蹲,像我的青春,一个半跪半蹲的打洞过程,洞里又深又窄,始终都无法直立起来。

其间,在洞口的小卖部我吃了五块大黄饼,饼进入口腔变成粉末,碎末卡咽喉难以下咽。吃大黄饼的同时得配上矿上岩缝里流出的山水,水富含各种矿物质。五块大黄饼和两斤水下肚,不到半小时肚子准会叽里呱啦。聪明的老潘就不一样,靠在店门口,左手大黄饼,右手酒瓶,一口饼一口酒。

他时常蛊惑我,嘿!小老弟嘬两口饿得慢。

比老潘更聪明的是阿季,直接把饼捏碎进塑料袋里加热水,看起来像刚煮熟的玉米粥,不过我们一直把这种吃法叫作吃屎。阿季倒是不在意,他跟店老板借猪油或者酱油加进去,吃得比我们香。

聪明这件事,老潘和阿季一直存在异议,凉风凄凄的晚上,我们在小卖部门前烧火取暖,老潘跟阿季就山下发廊两个女人谁漂亮一事已经争执了一个小时。老潘的观点是A女屁股大腿粗利于繁殖,阿季的观点是B女样貌好胸大带出去有面子。最后老潘抄起燃烧的柴火要动手,我顺手拿起身边的斧子递给阿季。

夜里的山上湿气与风无孔不入,时常觉得身上是湿漉漉的。早上阳光从雾气中挤进来,等矿上得见天日,我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工棚前暴晒。天空很蓝,山树很绿,矿很黑,一坨坨、一块块的原矿堆积在矿台上,在阳光的注视下渗透出幽暗的光。

我清楚地意识到,青春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在校园里念书,与男同学踢球打架,调戏女同学跟她们恋爱,说实话我想得要死。在湿漉漉的夜,裹在被窝里的我时常这样漫无目的地想,想多了就梦遗,要不是年轻,这么重的体力活哪能干下去。

有上山就有下山,按照老板的规定,我们每个月初一、十五有两次下山的机会。为了图吉利初一下山只为吃喝,且只吃肥的油腻的,酒只喝二十二度的玉米酒。老潘说何以解忧,唯有玉米酒,吃饱喝足大伙去采购十五天的日用品。我只去书店,在书店我第一次遇上黄十六,帆布鞋、牛仔裤、马尾辫,她的白T恤有點大,半个肩膀裸露在外面,锁骨间仿佛盛满了情人的眼泪。

十五没有什么忌讳,大伙下山就得图个快活,在这个被群山合围的小镇,大大小小的发廊有好几十间,服务四面山上好几万掘矿者。当然,好几万需要服务的人中并不包括我,我只是喜欢跟着走,来矿上工作也是如此。村里人说,你待在家能做什么,到矿上去吧,那里一个月能赚好几千。十九岁的我收拾起几件破衣服,穿上脱皮的劳保皮鞋就跟去了。

镇上的发廊一字排开,到处都是光膀子露横肉的青壮年,很满足的脸上堆出笑容,不满足的脸上带有不满足的笑容。据阿季说,不满足的一般是心仪的姑娘被人捷足先登,看着别人刚下战场自己又冲上去觉得脏。阿季就不一样了,为了保证干净,他跟阿莲约定十五那天谁也不能近身,按平常的次数一次是一百,一天最少五次就得五百。阿季要补上五百的损失,另外还得给阿莲两百。我问过阿季为什么要多给一百,他摸着肚子自豪地说,因为我太猛她受不住我愿意给。那为什么又愿意给五百呢,你下山前她接不接生意你又不知道。

阿季说,我知道。

说实话,我也想要服务,阿季生拉死拽都没有得逞,在这方面我是有原则的,至于原则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不对,不对在哪里也没有人告诉我。阿季说我是个闷肚子,憋一肚囊的坏屁也不敢放。他在里面办事,我坐在发廊里数马路上的人头,不怀好意地打量穿着极少的姑娘们,她们看起来都高兴极了。阿季实在折腾太久,我就去书店看书瞄黄十六。

书店的一楼是小卖部,上去就是桃花岛,我的意思是书店叫暗恋桃花岛,书店武侠书众多,不过我挑了一本余华的《活着》,说起来我是想买下整套的,去到收银台时看见了黄十六,她埋头看书,等她抬头时立马改变主意。

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扯出五十块钱,我说不好意思忘记看价钱。她轻轻一笑说,你先买两本吧,反正这书也没人看。我说只能买一本,还得留钱搭车回山上。结了账我把剩下的“余华”放回去,走到收银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老板姓黄吧。

她回答:“对,我爸姓黄。”

在山上,阿季接过我的斧头,斧头贴着老潘的脸呼啸过身后的悬崖,他说我不砍自己人。老潘坐下将柴火放回火堆说我也不打自己人。他们以最农村的方式给彼此下台,说起来他们已经是无数次以这种方式下台了。尴尬的却是我,矿上无数次刀砍棒打的场面都见过,都是一致对外,我却拿起斧头怂恿自己人自相残杀。那个抱团取暖的晚上,成了纠正我思想的批判会。

青春期的我在山上打洞,打洞是为了找到重金属,金属可以卖钱,我为之付出体力就可以拿到钱,世间的法则看起来是公平的。我说的是“体力”,这是目前为止我唯一能出卖的。阿季不这么认为,聪明的他觉得付出的体力与得到的金钱不成正比,打洞期间他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偷偷藏一些金属,每逢初一十五拿出来扛到山下去私卖,得到的钱足以花费在阿莲身上,也就是说他在阿莲身上使的是双份的体力。我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他则宽慰我说年轻人你不懂的,等你吃到甜头这事就刹不住车了。

阿季被赶下山是十五的早上。麻袋刚起肩,老板的两个马仔冲出来,原本是要动手的,马仔们知道阿季牛高马大蛮横无比,矿上被他揍过的人不下十个。僵持了一会阿季放下麻袋走进工棚,出来时肩上扛着另一个麻袋,两个麻袋上肩就要走,马仔拦在前面,后面矿台上传来一个闷透了的声音“让他走”。我扛着阿季的日用品走在后面,阿季扛着他的“双份”体力走在前面,俩人俩麻袋一言不发,重金属的臭味顺着黑稠稠的水从脚下淌走,一直流淌到镇子上,流进镇里的小河,最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谁他妈在乎去哪里了。

阿季的离开在我意料之中。小时候在村里小卖部偷糖,大一点偷村里的鸡鸭,据他自己说有一次在上山的路边看中一台十八马力的拖拉机,凌晨他去拆下发动机一口气扛到镇子上卖了。阿季吹嘘说那台柴油发动机起码三百斤,反正说什么我都是相信的。他说跟我去矿上吧,一个月能赚好几千呢,我就跟他来了,结果数目是好几千,都在老板秘书的账本上,每个月拿到手的只是基本生活费。我不怪阿季,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怪的。

我们十五岁时,阿季已经长开了,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一百五十斤,而我身材矮小且长相猥琐。很多时候阿季像灰熊一样搭在我身上在村里闲逛,小卖部的成年人在抽烟喝酒打牌。阿季挂住我说,这些臭鱼烂虾就他妈活该做农民。我反驳他不能这样说他们,他们也就是农闲的时候玩一下。阿季则不以为然,他坚持认为所有赌钱打牌的都是人渣,包括他因为赌钱打架进牢房的父亲。

在阿季面前我所有的反驳都是无效的,他辩不过就反扭我的手开起摩托车。阿季跟我说你跟我们都不一样,你喜欢看书,喜欢胡思乱想,如果多上几年学以后肯定是文学家。

“文学家太大了,我想当作家。”

“作家跟文学家不一样?”

“弱智作家才把自己当文学家。”

“那你想做弱智还是文学家?”

一个初中没有毕业的乡下孩子是当不了文学家的,连弱智作家都不配,这话我没有告诉阿季,因为他的梦想是走出村子,做一呼百应的上等人,到那时我们之间就对等了。

可目前,我们的梦想全都破灭。

我上山的时候十九岁,阿季已经上山挖矿一年多做到了班长,他把其中一个踢走安排我补上,按他的原话说我在他身边他安心,到现在我还在琢磨他这句话,唯一的解释是我比他有文化,而在他面前我也只有这么一点自信。

阿季下山已经半个月,托人带话让我初一在阿莲的“情依依发廊”等他。

初一,下山。

天还没有完全亮开,雾在山谷里翻腾,我在雾气里往山下走,它们扑打在脸上一点一点地冷,一点一点地消失,又一点一点地冷,前方看不出十米,等走到十米处,前面依旧是朦胧出十米。扑腾出雾气到达情依依发廊,阿莲的铁闸门关着,右上角的红灯并没有熄灭,在白天看起来黯淡无光。路上有菜农,有锻炼的阿姨老伯,还有流动的包子车,我买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坐在门口吃了起来。

约莫两小时过去,阿季没有来,门也没有开,问路过的人几点,回答十二点的同时不忘劝我注意身体。磨蹭了好久鼓起勇气拍阿莲的鐵闸门,我想是阿季的话他应该直接踢门咋咋呼呼地喊了吧。阿季说在这一点上他既佩服我的同时又恶心我,因为实在矫情。

阿季的方法是对的,两分钟后铁门嘎嘎作响,随着门慢慢升起,一双大白腿往上露出,再往上黑色透明的睡衣里一对硕大的吊乳正在颤抖。我立马转身看向马路,女人气嘟嘟地说一大早的谁啊,我说阿季让我今天在这里等他。

“阿季带阿莲出去办事,两三天回不来的。”一位男子从里面穿着衣服走出来。

“他们去哪里?”

“他哪能告诉我,他现在是办大事的人。”

男子走了,女人示意让我进去,我意图离开,她一把扯我进去关上闸门,那对乳房实在抖得耀眼。女人说阿季现在在帮陆老板办事,手底下管着一百多人,前两天陆老板矿上出事,阿季赶过去“处理”。我问她那阿莲去干吗?女人说他们俩有情。离开情依依发廊,女人说她会告诉阿季我来过。然而这已经不是我关心的事情了,还有什么比阿季能做到一呼百应更开心的呢。

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只有几条街,几条街上开的都是发廊,且家家生意红火,无论是白天晚上,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带着笑容从发廊里走出来走进附近的小饭馆。难以想象开饭馆的小老板已是百万富翁,就连附近村庄卖菜的大爷大妈一年都能靠卖菜赚个十几万。在这个小镇里吃喝玩乐样样皆有,这里只要你肯出卖体力什么都有,这里只要你肯出卖肉体也什么都有。唯一没有的,就是死去的人。

镇上唯一让人安宁的地方是暗恋桃花岛,等不到阿季我只好去那里买剩下的余华,挑了本《在细雨中呼喊》,黄十六在柜台埋头看书,她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是美的,我站着看她,她看着书,她不动,我也不动。过许久她抬头晃动脖子,一对盛满情人眼泪的锁骨又若隐若现。

“来了。”

“嗯,《在细雨中呼喊》。”

“这个人的书很好看?”

“不好看,都是写苦难。”

“那我不看,我还是喜欢郭敬明。”

“我还以为你看武侠。”

那个下午,是整整一个下午,在暗恋桃花岛聊了整整一下午。我说郭敬明不值得你去读,那家伙的小说虚头巴脑的,严格来说都算不上小说。像你这种气质可以看看张爱玲,哪怕是看看武侠小说也好啊。黄十六说她家老黄是武侠小说迷,“暗恋桃花岛”就是这么来的,他特别喜欢黄蓉,给她起黄十六的名字,其实也简单就是正月十六出生,然后顺理成章在桃花岛看书店了。天呐,这得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去他的阿季,去他的苦难,去他的青春,脑子里清晰地闪现我和黄十六坐在暗恋桃花岛的窗下,阳光洒进来把她锁骨照得透亮,我们各自捧书看着,偶尔抬头彼此微笑。

等等,现在不就是脑子里的情形吗。

依依不舍离开暗恋桃花岛,并约定十五再聊。去到情依依发廊,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位姑娘,阿季跟阿莲没有回来,我独自上山去了。

上山,傍晚顺着山势向上看,阳光照射下到处郁郁葱葱,只是山的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矿洞,这些矿洞之间离得不远,那边放炮在这边洞内都能听到。洞里二十四小时有卖体力的人们,有乌漆麻黑的各种矿,还有污水,我蹚着恶臭的污水下山又上山。到达山上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接着就是拖着重重水气的大雾,瞬间就把矿山的一切埋没。

因为赶进度,老潘他们没有下山,走进工棚第一个凑上来问阿季的消息,我如实相告了。他大声宣扬,你们看我就说阿季这个年轻人可以的,现在都帮陆老板办事,手下管理一百多人,说实话我从小就看好他。有人嘲讽他说,你以前老是跟他干仗,就不怕他找你算账?老潘说他不怕,他相信阿季是个讲情义的年轻人。

然而,他们讨论什么我已不在乎,钻进被窝里满脑子都是黄十六的样子,闭上眼都是梦,梦里我拉着她的手漫山遍野地奔跑,我们跑进大城市,在城市的上空漫无目的地飞翔。我们去到最天边在一棵巨大无比的树上安家,饿了吃树上的果实,渴了揭开树皮喝水。我的脑袋埋在她的锁骨上,她捧着我的头在树上荡秋千。就这样一直荡啊荡啊……

白天我在矿台上发呆,余华的书也无暇看了,除去上班的体力,剩下的体力用来坐在石头上想我与黄十六的未来。坐在矿台上时还可以看见山下的镇子,远远看去它真宁静。还可以看见对面的山,山上路蜿蜒崎岖,大小车辆如蚂蚁般紧凑地来来去去。十五天里,老潘找过我十次,要我把心事说给他听,第十次时他确定我神经掉了。老潘说十五下山去看看阿季,蹭蹭他的威风。

十五,下山。

老潘四点起床煮好豆腐菜(黄豆粉煮青菜),上面撒上葱花肉末装进饭盒,老潘说阿季那小子喜欢吃豆腐菜,我说阿季跟着陆老板天天大鱼大肉怎么还会吃我们吃的,老潘说我不懂阿季。

情依依发廊开门的还是那个女人,还是那身穿着,老潘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女人说上次我来过的事她已经告诉阿季,不巧的是阿季又去忙了。我问她阿莲这次也一起去吗,女人说阿季帮阿莲租了房子刚搬走,问得阿莲的地址要离开,老潘却迈不开腿,女人也识趣地拉他进去。

阿莲看起来很憔悴,坐进沙发给我分烟,开口便说阿季变了,跟陆老板不到半个月,带着一百多人抢了十几口小矿井,去到人家工地不问三不问四直接木棒赶人,不走的直接打头砸腿,有反抗的阿季他们用一米长的大砍刀直接砍。他那个狠劲真的恐怖,我宁愿他还是跟你一起的样子,憨憨的傻乎乎的,他现在这个样,我怕他有一天回不来。说着说着阿莲哭了,是很伤心绝望的那种。

十九岁的我不会安慰人,站起来要走,阿莲拉住我。

“张岸,你叫他不要做了。”

“嗯,不过这是他的梦想。”

“梦想,什么狗屁梦想,杀人放火也是梦想?”

阿莲咆哮起来,我转身离开,她上来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他马上对付的是谁吗?是黄老板,是本地第二的黑矿头头。我甩开她继续走,她哭得撕心裂肺。

“你知道那个黄老板多有钱吗,光矿井十几口,镇上有溜冰场,有饭店,我们租的那一排发廊都是他的,连书店都是他的。”

我停下,站住,转身,问阿莲是不是暗恋桃花岛的姓黄的,她确定,我转身,向暗恋桃花岛奔去。

镇子四面环山,几条街道,跑过发廊街,穿过录像厅,绕过溜冰场到达暗恋桃花岛。黄十六见我气喘吁吁跑来,说你就那么怕别人买走你的书吗,我扶住膝盖不停喘气,她接着说早上有个高高大大的人想买余华的《兄弟》,我说有人预定了,那个人很奇怪问是谁定的。

“你告诉他是我要买吗?”

“浅水沟的张岸,你自我介绍时说的。”

“他走了多久?”

“早上来的,现在都中午了。”

“兄弟,你帮我留住,我等下回来。”

我转身,迈步,跑下楼,思索两分钟,转身跑上楼把黄十六拉到角落问,你爸是不是矿老板,发廊街和溜冰场是不是你爸的?她看起来有点惶恐,但还是回答是。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就不念书在这里看店?黄十六说她是在矿上出生的,生出来就被抛弃,黄老板是矿主就把她收养了。

“他那么有钱为什么不供你念书?”我歇斯底里起来。

“我……”黄十六看向收銀台。

收银台两个高个子朝我们走来,黄十六挡在我前面说,他是我朋友你们不要管,那两人又退回去。等两人退远了她轻声说,前两年在学校被我爸的仇家绑架,给了二十多万才放我回来,回来后专门开这家书店给我,还配了两个保镖。

离开暗恋桃花岛,沿着溜冰场一路跑到发廊街四处寻找阿季,我确定那个人就是阿季,因为我告诉过他,我喜欢暗恋桃花岛的黄十六,为了接近黄十六一本一本地买余华的书。然而,阿季似乎从暗恋桃花岛出来后就消失了。去到阿莲的住处,跟阿莲托付一句话“千万不要冲动,河水村不能没有阿季”。托付完我决定再去暗恋桃花岛。

“你今天怎么了,来来回回地跑?”黄十六问。

我再次把她拉到角落里,磨蹭许久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她先是沉默低头不语,随后抬头看向窗外,回过头看着我细声地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上山,老潘一路话痨,他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骚气的女人,一共三次,第二次有点扛不住了,就把给阿季带的豆腐菜开来吃。那个女人也吃,吃完又继续,特别带劲。快到矿上时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大声喊:你再他妈啰唆,老子就把你在一个女人身上嫖了三次,花了五百块钱的事告诉你老婆。老潘安静了,跟矿上的白天一样安静。

两公里的矿洞,一吨重的手推车压在身上,洞里常年滴水如水帘,两边的木头支架长满霉斑,与地上的污水在空气里混合出恶心的腐朽味。刚开始会觉得很累很累,周遭的一切都会让你喘不上气来。来回几趟后体力会透支,接下来就是麻木到如僵尸般进出,一趟接一趟,一车接一车。直到洞内看见外面有光,远远地看见一丁点,朝着那点光一步步地挪动,用最后一丝意念撑到洞口。天亮了,阳光从四面八方打在身上,汗毛直立,眼珠暴胀,闭上眼再支撑一下,再开眼时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山头是多么的翠绿,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太美好了。

农历二十日跟老板说想结账下山,他轻描淡写地回一句现在没钱。

农历二十五日阿季托人带话上山说初一在情依依发廊等我。

农历三十日早上最后一班出来去到老板办公室,跟老板说想今天结账明天下山,他依旧回答没钱。茶几旁的女秘书在泡茶,老板端起一杯用力嘬。我头戴黄色安全帽,光着膀子,中间一条沾满污垢的大裤衩,脚上黑色长筒水胶鞋站在门口,几乎用央求的声音再次恳求他开工资。老板右手放下茶杯,左手用力拍桌子说老子现在没有钱,你他妈聋了是不是滚出去。他一直这样凶的,感觉矿上替他打工的都是仇人。

洗过澡,吃完饭,晒了一会太阳,心情突然变得愉快起来。老板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不过里面有嬉笑的声音,敲了第五遍门后,老板终于发火,打开门警棍顶在我鼻子上。阿季说我不但矫情,还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偷东西的素质真不行,那时阿季偷小卖部的东西我放哨,看见老师路过,老师问在干吗,我便全招了。等到家长开揍时,我却嘻嘻哈哈哭不出来。可老板不是家长,只是这满肚子肥肠龅牙秃顶拿着警棍的样子实在可爱至极,我那挨打就笑的毛病又来了,老板说你要疯啊。

是的,我要疯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出卖,老子出卖体力是为了钱,你旁边这个女人,出卖身体也是为了钱,你这是要出卖老子的体力,还出卖老子的钱,然后拿着老子的体力和钱,出卖在这个女人身上,你他妈开这个矿有什么意义,你不想要这个矿,老子就把你出卖给阿季,叫阿季带几百人上来砍死你,砍死你这女人,顺便把你这给炸了。”

虽然我要疯了,但自认为说这段话时还是面带微笑温文尔雅的。老板看起来是要气炸了,憋得一脸通红的样子更加可爱,他转过身示意秘书给我结账。

初一,下山。

我能拿到钱下山,老潘他们当然也能,这种办法在农村最管用,在矿上自然也管用。初一下山自然是要吃一顿的,大伙凑钱在菜市场买了猪下水、牛肉,旁边的快餐店最喜欢我们这种人来料加工了。猪下水放葱姜蒜一顿爆炒,牛肉整块煮熟切片直接上桌,加十斤玉米酒,店老板了解我们的套路。

吃到一半阿季匆匆赶来,身旁跟着两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兄弟,阿季吩咐他们按计划行动支走了。他坐下脱去皮鞋和衣服跟我们一样光膀子,身后撇着一尺长的砍刀,胸前打着一道绷带,老潘問他怎么回事,阿季说十五那天去搞一个矿,被人反抗划了一道,不过那帮人都收拾了。

吃饱喝足阿季早就安排好了,大大小小的麻袋堆在阿莲的住处,他要先带我们去溜冰场运动消化,再去录像厅看古惑仔,最后去情依依包场释放。

去溜冰场的路上我问阿季。

“阿莲去哪了?”

“回情依依卖呗,还能去哪。”

“你们不是有情吗?”

“屁情,跟那种人能有情?”

“不好吧?”

“张岸,收起你那点矫情,这地方有钱有势力才有情。”

阿季父亲被抓的头一年,母亲去广东打工回来要离婚,被父亲暴打一顿关在家里,那时我跟阿季在镇里念书还没有辍学,周末回到家里,看见满身是伤的母亲,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但这次不同,因为母亲决意要离开他们。母子俩抱头痛哭,阿季跑去跟父亲说他支持离婚,结果也被暴打一顿。夜里父亲喝醉睡着后,阿季带着母亲离开,走到镇子时天已经亮了,母亲央求阿季一起走,阿季说再怎么样他也是我爹,家在这里,走了就回不来了。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说她会往学校里写信,等她安顿好放假去看他。阿季父亲追到车站时,母亲早已走远,父子相视无话可说。

阿季母亲走那年几乎每月都会写信到学校,她母亲说已经在广东东莞安顿了,寒假时信封里夹了五百块钱寄回来,阿季拿钱独自去了东莞。也就那年回来阿季就变了,以前他不恨父亲,回来后父亲喝醉打他,他就跟父亲对打,谁也管不住。过了年阿季不去学校,没再收到过母亲的信,我也跟着阿季辍学,不久他父亲喝酒赌钱打伤人入狱。

溜冰场里我们哪会滑旱冰,一个个摔得呜呼哀哉,不过大家玩得是真高兴,阿季跟大伙说以后经常来玩,以后这里归他管,只要大伙来终身免费。出了溜冰场我们直奔录像厅,头一场放的古惑仔系列,第二场放的三级片,一个个看得直瞪眼。阿季坐在我旁边像十五岁那样把手搭在我肩上,他问我是不是把事情告诉黄老板的女儿了,我回答没有,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告诉了也没什么大问题,该做的事总归是要做的。我劝他不要做了,这么卖命是为了谁,阿季说为了自己,为了活得有面子,难道为了那个出卖男朋友的阿莲吗。我明白阿季的意思。

录像厅出来走一百米就是发廊街的情依依发廊,兄弟们急吼吼地鱼贯而入,阿莲安排妥当坐在沙发上一脸不悦。阿季在外面贼兮兮地说,阿莲要不你把这家伙的处破了吧,阿莲朝外面骂了一声滚,阿季接着说你不安排我带他去办大事了行不行。阿莲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轻声说了声“对不起”走出情依依。

“你到底想干吗?”

“忘了吧,那本《兄弟》你没买。”

“我自己会买。”

“走走走,我也想看那本《兄弟》写的什么。”

阿季架着我往暗恋桃花岛走去。

那天的镇子特别热闹,阿季架着我,他的手臂刚劲有力,我们穿过人流来到暗恋桃花岛楼下,阿季扯着嗓子喊。

“那个谁,我兄弟来买那本《兄弟》,麻烦迎接一下。”

楼上,黄十六探出身子,后面跟着两个人,支支吾吾地说:“那本书已经卖了,你们走吧。”

“哪个王八蛋敢买我兄弟的《兄弟》,我砍死他。”

阿季架着我要上楼,突然一楼传出声音。

“老子的书店,老子说卖给谁就卖给谁。”

一位中年矮个子从一楼小卖部走出来,身后跟着的两位是阿季刚才安排走的兄弟,人群中突然出现二十多人把我们围在楼前。阿季放开我说,原来是黄老板,你发财,你发财啊。他伸出手迎上去握手,身后一根手臂粗的木棒迅猛地打在阿季身上,阿季一个趔趄被几个人擒住,砍刀被卸下,黄老板瞄了阿季一眼不屑地朝我走来。

黄老板走到我面前说,还买《兄弟》,兄弟不是拿来卖的吗,老子其实挺佩服这小伙子,帮陆老板办了不少狠事,只是交错你这个出卖兄弟的朋友。他又转向阿季说,你原本是个人才,办事够狠,手段够毒,就是脑袋不好用,你真以为陆老板会重用你,他是重用钱懂吗,老子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的事,还轮得到你来砍我,这里有钱才是老大,钱钱钱懂吗?

黄老板恶狠狠地说。

阿季瞪着他,又瞪向我,眼里全是仇恨,那是我未见过的眼神。黄老板示意动手,手臂粗的木棒直接砸进阿季的眼睛,顿时血肉模糊,阿季一声不吭。木棒朝我走来,我转头身后的人也上来了。

这时黄十六在楼上喊:“阿季,他没有出卖你,他说喜欢我,想带我走。”

阿季一只眼已经模糊了,另一只眼看向我,我跟他示意是真的,黄老板打手势让后边的人回去。黄老板问我喜欢黄十六吗,我朝黄十六大声喊我喜欢你,我一定要带你走。黄老板听完一脸贱笑,你知道她是谁干什么的?我说你不配做她爸,他笑得更开心。

“像她这种女儿,我在镇子上有十几个。”

我抬头看黄十六,黄老板接着说,她没脸讲给你听,她就是个贱货,是我养给其他老板的贱货。她父母死在我矿上,我把她养大,老子花那么多钱养她,长大回报我理所当然。

“我弄死你妈个畜生。”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黄老板的下裆死死扯住,黄老板发出杀猪般的号叫,我还听见阿季的咆哮,黄十六的哭声。

对了,还记得有人拿木棒捶我,他们捶我的头、我的腿、我的肚子,棒打声并没有那么悦耳,那种声音由体内而来显得极其沉闷。

我还看见老潘和兄弟们,阿莲和她的姐妹们,他们有刀、有棒、有椅子。那个喜欢穿透明睡衣的女人也来了,手里拿着高跟鞋,可恶啊,她里面还是什么也没穿。

他们向我奔跑,我微笑看着他们,在这一点上阿季一直说我矫情,连被人揍都是矫情的。

我不怪他,有他在,矫情就矫情一点吧。

责任编辑   李彬彬

点评:《上山,下山》作者营造了一个“古惑仔”+“武侠”的混沌世界,讲述了少年“我”颇具苦难的异类的青春成长。全篇围绕“出卖”维系了多个人物的多重关系:体力、肉体、情谊的出卖,贯穿“我”青春的启蒙和撕裂,完成了仪式性的毁灭。作品散发着澄澈又潮湿的黏稠,荒诞戏谑中拆解着惯常意义上青春所应有的希望与美好。结尾处理滑入通俗化,完成度有所欠缺。(李彬彬)

→ 吴了了 初中辍学开始写作,著有中篇小说《住在二楼的男人》,短篇小说《我和我的老师夏天》《鼹鼠1999》《寄养》《坏人陈七零》《座山煞》《疯人易丢》等。作品见于《广西文学》《小说界》《红豆》《河池文学》等,凭借《鼹鼠1999》荣获2013年《广西文学》金嗓子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院西南班第五期学员,有传媒公司吴了了影像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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