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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欠

2019-09-10若非

广西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蛋糕妻子

人一上年纪,就容易忘事。这么想时,林以清不过刚过完四十岁生日。隔夜的酒劲尚未完全散去,生日蛋糕残留在衣角的暗影还来不及洗,人就仓促地迈步进入了四十岁行列。四十岁与往日并无不同,依然是没头没绪忙不完的工作。

领导交办的材料,改完已接近上午下班,林以清突然觉得右手中指指尖背部紧靠着指甲的地方,有些不舒服。前几日就发现这地方有些脱皮,原本想着,找指甲刀修剪一下,后来不知道忙什么事,把这给忘了。

不知道是身体缺点什么元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小半年来,林以清的手指,总是容易脱皮。有时候,是一根手指上有,有时候好几根手指都有。这个症状,生活中他们叫它倒欠。你不碰着它时,毫无感觉,跟不存在一样。因此你甚至可能遗忘它。要是不小心碰一下,会有怪怪的不适感,好像是痒,也有点像疼。若是碰得重了,或者正好与它的长势相反,那必然瞬间生疼得厉害。这么看来,倒欠就有些可轻可重了,但要不彻底剪掉,冷不防地又让你狠狠地疼上一会儿。

翻了会抽屉,林以清一无所获。奇怪,明明记得抽屉有把指甲刀的。他寻思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出了办公室。

下属小张正好路过,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主任好。林以清点了下头,你有指甲刀吗?小张怔了一下,有啊,这东西,谁家都有吧。林以清更正说,我是说现在。小张说,那没有,谁会没事随时带把指甲刀在身上呢。林以清以前就经常将指甲刀带在身上,还有掏耳屎的小勺、便携式水果刀,都一起扣在钥匙串上,挂在裤子皮带扣上,走路时,钥匙和指甲刀、耳屎勺、水果刀相互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声。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不了。如今林以清一想起曾经把钥匙串和手机壳挂在裤腰上的样子,怎么都活像个粗俗土气的村干部。

说起来,林以清是干过村干部的。他所在的单位,有对口帮扶的村子,每年都要派一名干部下到村里驻守,为村民发展经济脱贫致富提供支持。三年前他是副主任时成了派驻对象,在村里待了一年。那一年,他收获很大,一是积累了基层经历,回来就转正成了正主任;二是在村里,他认识了肖斐。

肖斐是个心细的女人,不然也不会比林以清自己先发现他手指上长倒欠。也就是前天,肖斐从外地匆匆赶回来,和他约了次午饭。肖斐那天似乎不在状态,有点心不在焉。两人面对面坐着,肖斐突然说,林以清,你长倒欠了。他看了一下手指,还真是。肖斐从手提包里找出一把小剪刀,来,我给你剪掉它。他瞄了眼四周,不自然地说,算了,我回去剪。城市那么小,他有他的顾虑。哟,不就是怕其他人看到嘛?肖斐语气酸酸的,神色里又闪过一些什么,那你回去记得剪啊。那天他们不欢而散,因为肖斐要给他过四十岁生日,他不答应,说家里安排好了,得在家里过。僵了会儿,他说,这样,生日第二天,我陪你总行了吧!

事情一忙,林以清就把要陪肖斐的事情忘了。他记性早就不好了,这些年,在生活中疲于奔命,熬夜,饮酒,过度透支身体,体重和年龄不劳而获,记性却不知不觉间大不如前了。但肖斐却没有忘记这个事。

林以清串了下属的几个办公室,还特意问了其他科室的几个女同事,都没找到指甲刀。他还想继续找,肖斐就来了短信:林以清,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今晚你是我一个人的。看到短信,他就忘了要找指甲刀的事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回肖斐,记得的。肖斐说,那我订酒店了。

肖斐小林以清四岁。是市里某个中型农产品公司的秘书。

遇见林以清时,肖斐正在一段维持了五年的婚姻里艰难地挣扎着,争吵、冷战,已经好一阵子,随时都处在离婚的边缘。那天两口子吵了架,肖斐就带着情绪跟随公司领导到村里考察。村里可不比城里,路不好走不说,路边还随时会跳出一只什么吓人的动物来。

在她寻了个地方小便回来时,一只黑狗冲了出来,吓得她尖叫着赶紧逃命。没料那黑狗穷追不舍,幸好林以清在附近,操起一根木棍,把黑狗吓走了。肖斐花容失色,惊魂未定。林以清说,吓坏了吧,这些狗,你越是跑,它越是追。肖斐说,谢谢你啊!林以清说,举手之劳。他们在树下聊了会儿,就各自忙去了。

肖斐第二次去村里,是陪领导去和农户签合同。村主任在自己家里安排了顿饭,都是些地方菜。席上喝一种当地的烧酒,很烈。村民很热情,肖斐也不好拒绝,喝了几杯,就开始晕乎乎的。林以清因工作迟来了一会,肖斐见到他,笑了一下,莫名地,心里就安稳了许多。

回到城里,肖斐就离婚了。她和前夫没有孩子拖累,财产分割也算顺利,简简单单处理完,她就成了自由人。有一阵子,肖斐总在微信上找林以清聊,偶尔,两人也开上一两个露骨的玩笑。

有个深夜,他们聊到半夜,肖斐突然说,你需要一个情人吗?我这样的。像开玩笑,却又像认真的。林以清愣了一下,心痒痒,说,求之不得呢。

肖斐离异,独自一人,没有孩子,时间很方便也自由。但林以清不一样,他妻子在实验中学教书,孩子读实验小学。开始时,是肖斐以工作为理由下村去,两人去镇上约会;或者林以清回城,在外面住上一晚上。这样,两人一两周总要翻云覆雨一番。后来,林以清结束了驻村,回到单位上班,约会反倒不方便了,只能偶尔以出差为借口,去离城远点的地方约会。

这关系持续了快三年,慢慢地,林以清就怕了。他常想到一句俗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肖斐就是那个光脚的,一身轻松自由。但他不一样,穿着鞋呢,他有老婆孩子,又在国家机关上班,正科级干部,工作能力强,人缘很好,有望上副处。与肖斐的事情,要真败露出来,结果只会是玉石俱焚,而他林以清只能是那玉。

好在肖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好。她懂得节制,知道话题应该谈到什么程度,极少提起他的家庭,也从未提过什么要求。她最常提的要求是,林以清,你能不能暖暖我?這哪里是要求?这就是赤裸裸的勾引呀!林以清就喜欢她这样。

偶尔林以清会想,也许我们之间是有爱的吧!这么想时,他心里就会感到自责、内疚、惭愧,衍生出深深的罪恶感来。有爱,还不如单纯的逢场作戏呢。在外人眼中,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有了肖斐后,他对妻儿的关心和照顾更加细致周全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是因为背叛而弥补,还是因为恐惧而掩饰。因为行事谨慎,目前看来一切暂且风平浪静。

但林以清心底清楚,对肖斐最恰当的形容,应该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他暗自想过要逃,却又舍弃不了那份炙热。肖斐算得上是美女,容貌不错,身材很赞,性格和自己很合,在性爱上也很合拍。一次次性爱中,他会冒出一种幻灭感。他痴迷这种身体激情带来的瞬间幻灭。

也许所有激情都会有退潮的吧,如同林以清与妻子,经历生活洗礼,终究归于平淡。差不多三年的牵扯,他和肖斐之间,彼此也就慢慢感到了一丝丝的力不从心。林以清就想,也许是结束和肖斐的情人关系的时候了。毕竟他们之间在一起,是不道德的;毕竟他对妻子对孩子,是有感情的;毕竟他心中,并不曾有过半分结束一个家庭的意念。但是他又于心不忍,好像自己单方面的撤脚,是对肖斐的过河拆桥。

临到自己四十岁生日,肖斐来电话,说要从外地赶回来。林以清知道,她是冲着自己的生日来的,想拒绝却又拒绝不了。开会的间隙,他有一些幽幽的情绪,说不上是烦躁,还是惆怅,脑海陷入短暂的空洞。肖斐的信息把他拉回现实,我先去酒店了,休息一下,等你。她发来酒店名和地址。他看了下时间,下午四点多。

烦躁的会议,开到六点多才结束,让人头昏脑涨。下了会,林以清给妻子打电话,孩子接到没?妻子说,刚到家。他边开办公室门,边说我这里刚开完会,省局领导调研,得跟着,这就要下县去。妻子说,不早说,我买了很多菜,那好吧,记得吃饭,对了,少喝点酒,伤身。他说,知道了,我会控制的。

挂了电话,林以清简单收拾了一下,提着公文包出了办公室。到了车库,他翻出车钥匙,心里突然又想,出差哪有自己开车的?他放弃了开车的打算,把钥匙塞回去,走到车库外拦车。司机说,四十。他说,这么贵?司机说,你到底走不走?他犹豫了一下,上了车。

肖斐订的酒店,在市区去往一个县城的大道旁,离市区很远。正是车流量大的时候,一路上走走停停,摇得人心慌慌的,感觉路很长,车很慢。到时,天已经黑了。

出租车停下来,林以清挪动屁股,用手撑了一下坐垫,突然指尖传来针尖刺中般的疼。他松开手,那疼很快就消失了。他看了看手,那倒欠耀武扬威地竖着。到前台一定要找把指甲刀,除掉它,以绝后患。他心里想着。

刚进大堂,电话响了。妻子来的。林以清慌张地四顾,接起电话,怎么了?如果他此时能看到自己,一定会觉得,接电话的这个叫林以清的男人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贼。

妻子说,以清,儿子刚在电视柜拿些东西玩,从阳台掉下去了。

啊?林以清惊道,阳台栏杆那么高,儿子怎么翻得上去?

妻子说,不是儿子掉下去了,是他把电视柜里的什么东西丢下去了。

林以清松了口气。你倒是说清楚啊,你赶紧看看少了什么重要东西没有。

妻子说,我看了,倒是没有丢失什么重要物品,再说你电视柜里面能有什么重要物品?

那就没事,等我回去再教育这小兔崽子。挂了电话,林以清就径直朝电梯走去。接电话的工夫,他就忘记了要找前台要指甲刀的事情。

房间号肖斐早就发给林以清了。短信里,肖斐还说,四楼,出电梯右转走到底,就到了,我等你。

房间很好找。林以清到了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敲了下门。

里面问,谁?

林以清说,我。

这感觉,跟地下黨接头差不多,他无端生出一种紧张感来。

门轻轻开了,一阵微微的热气从房间里扑在林以清脸上。橘黄色的灯光偏暗,肖斐往门前一站,就挡去了大半。她穿着性感的粉色丝绸睡衣,深V让她的乳沟暴露很是明显。看来她已经洗过了澡,睡眼惺忪的样子证明她还小睡了片刻,积蓄好了能量。

肖斐往旁边站了站,到了?

林以清身子一闪,进去了。他丢下公文包,一把抱住肖斐,去啃她的嘴,像饥饿的狗忙不迭地啃骨头一样。双手也不闲着,隔着丝绸睡衣,揉搓着她的胸部。每次约会,他就是这样情难自禁。没见面时再多犹豫惆怅,下过再多坚硬的决心,都会在见到那一刻或烟消云散,或瞬间化为绕指柔。

肖斐迎合了一会,使劲推开他,急什么?先吃蛋糕。

肖斐转身,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桌子上装蛋糕的盒子。说,我特意买的,是你最喜欢的那种。林以清在身后看她,撅起的屁股,很好看,很性感。那身丝绸睡衣,是他年初去杭州买回来的。她很喜欢,后来每次约会,她都要穿上。她身材本来就很好,一袭柔软睡袍加身,更加楚楚动人。

林以清脱了外套,去洗了手,肖斐已经把蜡烛点上了。他们围着小小的玻璃桌子,郑重其事地开始过生日。

唱了生日歌,肖斐嘟着嘴,催林以清,快许愿。林以清抱着手,有点像冬天寒冷时哈手那样,脑子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许什么愿。都四十岁了,人生中能许的想许的愿望,早就许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他装模作样一番,放下手。

肖斐问,你许的什么愿?

林以清说,不告诉你。

肖斐跳起来,用手指戳林以清的腰,快说。

林以清说,当然是希望你越来越美啊。

肖斐脸上绽开一朵花,就你会说话。

林以清迫不及待地一把抱住肖斐,丢在了大床上。肖斐用手肘撑着自己往后移动,别急,先吃蛋糕嘛。他压上去,蛋糕没你好吃。

是有些日子没有这样畅快了。

和妻子刚结婚那几年,他们在床事上表现得尤为迅猛。不过,这种迅猛是由林以清主导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他林以清就是那舵手。后来,妻子怀孕,他禁欲。再后来,孩子出生,妻子忙于照顾家里,他也进了事业的拼搏期。他也有需求,但家里毕竟多了人,母亲有时候也过来小住,帮忙照顾孩子,他们只得偷偷摸摸做。也正因为这种偷摸,紧张中带有刺激,倒不失为一种特殊的体验。后来,孩子渐长,妻子顾忌就多了,怕被孩子看到、听到,性爱这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成了生活的一点辅助活动,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就算有,也多是浅尝辄止,匆匆忙忙,放不开来,便失去了很多极致的享受和趣味。

倒是肖斐给了他那种久违的毫无顾忌的感觉。每次做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天塌下来老子都不管的悲壮感,这感觉,让彼此都很着迷。他们之间第一次的时候,林以清就突然觉得,那个久违的自己,活了。前阵子,肖斐被公司派去出差,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她是冲着林以清的生日提前结束工作回来的。一场激烈的性爱,可算作她给他的生日礼物。

一番折腾后,林以清长嘘一口气,疲软地躺倒在床上,感到有一些疲惫。肖斐翻转身子,一条腿软塌塌地压在他的下半身。

你刚才也太野蛮了。肖斐小手捶了一下林以清的胸膛,不过我很喜欢。

林以清亲了一下肖斐的额头,捏了捏她的身体,说,我去冲一下,一身汗了。他下了床,光着身子,伸了个懒腰,顺手拔掉蛋糕上已经熄灭的燃了一半的蜡烛,从还没动过的蛋糕上拿了一片水果,丢进嘴巴里,咀嚼起来。他感觉有些饿了。

水汽氤氲,把林以清从头到脚浇湿了,让他有一种眩晕感。肖斐光着身子,打开卫生间门,进了淋浴房,从后面抱住林以清。我要跟你一起洗。她的身子贴着他的身子,慢慢蠕动,他身上的沐浴露泡沫,便沾染到她身上去。他的全身感到一种酥酥的痒。很舒服。

从这点来看,妻子是不及肖斐的。妻子性格保守,他们从没一起洗过澡。恋爱那时候,有一两次,林以清趁她洗澡时想进去,都被她赶了出来,他要不出来,她就生气。他以为是因为刚在一起没多久,害羞,结果结婚多年了,妻子一直如初地抗拒着很多他想干的事,比如鸳鸯浴,比如某些比较特殊的体位。他有过失落,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洗澡出来,肖斐提议去吃点什么。他们都没吃晚餐,而仅有的食物——林以清的生日蛋糕并不适合充当两个充满欲望的人的晚餐。这个地方偏僻,附近没什么吃的,去城里,又麻烦。电梯里,肖斐试探地说,要不,就在酒店吃吧。林以清心有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好。

已经有些晚了,餐厅里并不拥挤,三五桌人散落在里面。他们寻了个边上的小桌子,点菜,吃饭。整个过程中,话很少,大多时候,用眼睛说话。他们以前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话就少了。

餐厅里突然来了许多人,像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热热闹闹地坐成很多桌,准备就餐。林以清不自在起来,这城市就这么小,谁也不能保证在这里不会遇见认识的人。肖斐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饭吃了一半,对他说,我们走吧。

林以清赶紧逃离人群。

快进门时,林以清的电话响了。又是妻子的来电。

林以清慌张起来。妻子这时候打来电话,有什么事呢?他心里琢磨着,脚步就慢了下来。肖斐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情绪,打开门,任门开着,自己先进去了。

怎么了?林以清接起电话,边说话边往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走。妻子说,我没事,就是问问你,妈打电话来了,让我们周末回去吃顿饭,我们是给她买衣服还是买补品?他想了想,衣服她不缺,补品也不用吧,现在市场上那些,看起来好看,天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做的。就这么去?妻子问,空着手?他说,有没有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吃饭,她要的是我们陪她吃饭嘛。好嘛,妻子说,你喝酒没?没有,没有喝酒,他说。儿子想你了,他要跟你说话。

和儿子说了会话,林以清挂了电话,在楼梯间小坐了几分钟。不知道什么原因,挂了电话他心里就有一种怅然的感觉,说不上具体是什么。

回到房間,电视里正放一个时下热播的综艺节目。肖斐已经将蛋糕切好,快来,吃蛋糕。正好晚餐没吃饱,他们俩一人一块地吃开来。等吃饱了,一个蛋糕也就基本没了。

她打来的?肖斐边收拾残局,边明知故问。

嗯。林以清脱掉鞋子,换上拖鞋。

肖斐把蛋糕纸盘、叉子之类的,丢进垃圾桶。蛋糕盒子太大,垃圾桶放不下,她就放在旁边的地方。盒子设计挺特别,上面写着一句英文:Happy birthday to you!看起来洋气又好看。

对了,你记得我们在一起多久了?肖斐弯下身换鞋,再一次把她圆润性感的屁股展现在林以清面前。

这不快三年了吗?怎么了?林以清躺倒在床上,他不知道肖斐为何突然这么问。

没事,随便问问,就看你记得不。肖斐说着,一翻身,压在了林以清身上,使劲吻他。刚吃过的蛋糕味,充斥在他们的唇齿之间。

事后,林以清感到很是疲惫不堪。他已经四十岁了。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但现实却是,四十岁的男人,被事业和家庭折腾得心力交瘁,人开始发福,体重渐增,运动减少,体力大不如前,人生的黄金期几乎已经过去了,这样一晚多次、间隔很短的性爱,真的太耗体力了。

肖斐去洗手间冲澡,林以清却懒得动,呆呆地躺在床上,脑子还停留在和肖斐冲刺到高峰时的紧绷和空白中。洗手间传来流水声,肖斐的电话就响了,他没有去看。他和肖斐的关系,是互相满足、关心、温暖,但从不彼此介入的。电话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他好奇,就瞥了一眼,看到肖斐的手机屏幕上闪现着两个字:张东。

张东这人,林以清是知道的,追肖斐快有三个月了。肖斐给他说过,说人不错。他说那你不考虑考虑?肖斐说不考虑,谁让我心里只有你?电话声再一次停了,然后传来了一阵短信提示音。他心里充满了好奇,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拿过肖斐的手机。屏幕上,闪出短信的前几句内容,很快就消失了。但他还是模模糊糊地看了个大概:亲爱的,你哪里去了,怎么不接电话,我——

林以清的心里,突然酸酸的。肖斐披着浴巾出来,问,我电话响了?他说,响两遍了。肖斐拿起电话看了会,迟疑了一下,走进了卫生间。

听着卫生间传来隐约的谈话声,林以清呆呆地看着酒店的天花板。在辽阔大地上的这家酒店,在一张不知道多少人睡过的柔软大床上,在两场让人疲倦的性爱之后,四十岁的林以清陷入深深的沉思和恐慌中。

肖斐从卫生间接电话出来。林以清问了一句,谁呀,大晚上打电话。肖斐放下电话,一个朋友,有点私事。林以清就知道,肖斐和张东在一起了,至少有点什么了,如果什么也没有,她会直接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林以清问,张东?

肖斐惊讶地看着他,你翻看我手机?

林以清正了正身子,你电话响了两次,就在我枕边的床头柜上,不用特意翻看,就知道了。

肖斐静静地坐下来。

林以清沉默了一会儿,你们如何?

肖斐说,刚,刚在一起。

林以清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找我?

肖斐靠过来,靠在林以清的肩膀上。我想你,但我知道,你给不了我什么,当然,我并不是为了什么才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可能就这么孤独终老,而你又能陪我多久?

林以清看到肖斐的表情,那是一张忧伤的、难过的脸。他心里乱糟糟的,半晌才挤出话来,抱歉。

肖斐说,我并不要你道歉,我并不认为我们之间谁有对错。

林以清仰头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很难受。他曾经想过和肖斐结束这种情人关系,他害怕这种关系的败露,也害怕影响到家庭,他不想再提心吊胆……可是,当得知肖斐有了男朋友,心里却又不舍,难过。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到这时候,林以清心里就想,我们之间,一定是有爱的吧?便问,我们之间,有爱吧?

肖斐叹了口气,认真地说,林以清,反正我对你,是有的。一会,她又说,但这一次,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我知道你无论怎样也是要顾着家的,而我偏偏对自己狠不下心,亦步亦趋地跟着你,什么也不求的。可是林以清,打心眼里说,我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求?

是啊,人,怎么会有什么也不求的?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健康,有人求钱财,有人求权势,有人求心安……林以清想,肖斐又不是神。只是,一直以来,他忽略了,肖斐不说,他就心安理得,觉得她什么也不求。

肖斐侧脸过来,吻他。林以清,不要难过,不要难过……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的吻,记住我的味道,记住跟我在一起的感觉。

林以清心生悲凉。在热烈的亲吻中,那悲凉的感觉缓缓褪去,似乎又找到一些安慰——他们之间的结束,并不是因为自己,是肖斐选择的。他将肖斐抱紧,狠狠地吮吸着她的脖子。他们就这样,攀上高峰,又跌落下来,被夜晚裹挟着,疲倦地滑入睡眠之中……

醒来,天还没亮,林以清决定先行离开。在床前,他久久凝望熟睡中的肖斐。她神色淡然,平静得像个孩子,对他的即将离去毫无知觉。这让他感到难过,好像自己,是一个准备撤退的逃兵。而后,他打开门,走出了那个房间。

出租车奔驰在城郊的大道上,清早的风灌进来,吹得林以清有些慌神。他感觉到手指又有些不适,仔细打量,右手中指上那根趾高气扬的倒欠比昨晚更严重,已经有一些出血了。他用手轻轻一碰,疼。必须干掉它,他这么想着,就到了家楼下。

儿子尚在熟睡,妻子已经醒来,在厨房忙早餐。问他,不是出差吗?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林以清揉了揉额头,领导又要去市里开会,我就跟着赶回来了,准备材料啊。

林以清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你把指甲刀找给我用一下。

什么?妻子问。

指甲刀。林以清重复了一遍。

大清早找指甲刀,你要自杀啊?妻子笑。

我有用,快。林以清竟然有些着急了,恨不得立马就除掉手指上的倒欠,他怕又给忘记了。

妻子想了一下,平时不就放在电视柜里吗?她蹲到电视机前,在电视柜抽屉里翻,奇怪,怎么不见了呢?林以清也蹲在妻子旁边,挨个抽屉找。

不会是昨晚被兒子丢下去了吧?妻子停下来说,前两天我还用过,就放这里面,和耳屎勺之类的,都放在那个专属的小皮夹里。一定是被儿子丢了。妻子再次强调。

林以清说,估计真是。

妻子站起来,你赶紧洗洗脸,下午我去超市重新买一套。她迈着软绵绵的步子,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林以清看着妻子在厨房忙早餐的身影,心里梗着,怪难受。他来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四十岁了,眉目间已然有了沧桑,抬头纹已经够明显……老了,老了,他心里想。

他抬起手,盯着右手中指上那根倒欠,死死盯着。然后,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紧紧贴着指甲,揪住那根挺立的倒欠,像揪住一个调皮捣蛋的小鬼、一个埋在心底的毒瘤一般,很坚决。一阵疼传来,疼,很疼。那一瞬间,他脑海一闪,似乎看见了肖斐的脸……

他狠了狠心,使劲一拔,一阵钻心的刺痛之后,那根倒欠被他拔了下来。那疼痛,几乎让他叫出声来。

看着鲜红的血冒出来,林以清突然感到无比轻松。

责任编辑   李路平

→ 若非 80后,穿青人。业余写作,作品见于《北京文学》《诗刊》《清明》《山花》《西部》《芳草》《人民日报》等报刊,出版《哑剧场》(诗集)、《花烬》(长篇小说)等作品多部。居贵州毕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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