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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写作所能达到的高度,与内伤成正比

2019-09-10蒋蓝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2期
关键词:背篓大地散文

蒋蓝

20世纪90年代末期兴起的“新散文”浪潮,迄今已20年。且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新散文已经成为了汉语散文的阶段性地标。无论是长度、虚构、审美、语感这四项新指标,都改写了、推翻了、颠覆了过往散文的美学要素。在我看来,他们基本就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散文的“高峰时刻”。当然,也有不少散文家并不需要靠近新散文的大码头,他们在各自的江河里奔流。对于生命的敬重,对于苦难的感激,对于思想的虔恪,对于自然的呵护与全力接纳,构成了杜阳林散文的基本特质,也决定了他散文的流向:朝向大地的散文叙述。

杜阳林的新作《长风破浪渡沧海》,一共57篇文章,分为6辑,他几乎是以散文编年史的方式完成了这部厚重之书的铺排,既包含了他的成长史、阅读史、从业史,也记录了他的认识史、心性史、思想史,由此构成了他的一部命运年谱。奇妙的是,第一辑《童眼观故里》与最后一辑《人间草木深》,一是童年叙事,一是如今对于人生况味的回顾,蓦然回首,故人、故乡、故土在螺旋上升的体认里首尾震荡,进一步加重了我对杜阳林大地叙事的认定。

把散文写成生活流水账,或者把散文弄成意识形态的“火药包装纸”,这两者大概都不属于散文应该抵达之地。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固然有混乱的表象,但更有价值的底线存在。很多人希望在这种文学体裁里注入太多的元素,那可以成为论文,成为批评,成为考据,成为檄文,或者成为关注大众生活的报告文学,但这些均不是严格意义的散文。散文并不渴望旱地拔葱般的飞升。散文是俯身大地的,是如古罗马士兵那样迈开赤脚丈量大地的,土地的赐予给一个行者的爱恨情仇,在杜阳林的笔下,得到了深情地呼应。

作为本书第一篇文章,其第一句与第一个段落,一般而言均是作家非常慎重的,因为他的经验、语感、文体将展露无遗。《父亲的打杵子》在平静、自然、克制的叙述里,缓缓从纸页间托举起父亲的形象,一个毕生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的人,背负着山一样的命运,像古罗马士兵那样行走在崎岖山道上。

大巴山峰峦叠嶂的深谷之间,山路如一条垂死的蚯蚓,蜿蜒曲折,逶迤盘亘,一条小道仅尺把宽,但这吓不住背夫。他们用一个大背篓装东西,手抓一根齐腿长的木棍,既用来支撑身体,往往需要歇口气时,根本就找不到放背篓的地点,只能背着,用打杵子顶住背篓,以减轻重量。歇脚的时候,点燃一锅叶子烟,看看脚下的云雾,正往深渊里消散……

背夫的命运,从来都与重量与艰辛密切相关。他们是远古愚公的真传弟子,用毕生之力把一座山移走了,不料却又为自己搬来了另一座山!

这样的场景,不但成为杜阳林人生当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场景,也成为了他锐意前行的血脉。本书里,《我对母亲的承诺》更显示出作者对于艰辛生活的吸吮,也构成了《长风破浪渡沧海》的另外一个架构——如果说大巴山的血性是杜阳林散文的阳线,那么他俯身往事举杯痛饮悲痛的弯曲身影,构成了其散文的阴线。克制而细腻的场景再现,往事不断挥写着、规划着明天的故事,泪水也可以成为托举晨曦的露珠。在我看来,亲情散文成为了杜阳林最为拿手的叙述。

这就意味着,写作必然会造成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害”:一个人写作所能达到的高度,与内伤成正比。这还不是身为一个诗人或作家的最大的不幸。多年来杜阳林为心中的思想之梦和创作之梦,在这个用价钱价格度量一切的世界上,在具体的生活中遭遇了不少的沉浮,但一次又一的折返并没有让他停顿下来,而使他变得更加坚韧和自信,更加硬朗卓然。法国诗人齐奥朗曾说:“把苦难之杯啜饮一空的人,不会再是悲观主义者。”在本书另外的篇章里,我们反而看到了杜阳林开阔的视野与阔达的情怀,我觉得他的向度,已然是思想境完全敞开圆润、创作精神更加放松豁然、穿越褴褛往事而抵达至自在之境。

置身于成都的屋檐下,杜阳林的不少思考言路,引起了我的联想。他的思考往往是经现实一景的触及而萦萦升起。杜阳林并不侈谈形而上与思想,她是把思想断片编织在文学文本里。其跃升的概念,逐渐成为了细节、物语、肢体姿势、通感、时光交错于物的投影的一个巨大所指。他用蟄伏的体态,护卫了叙述的尊严。散文是他的一个飞地,不像有些人,修筑起来的飞机场并不用于起降,而是渴望用于召开振臂如林的大会,发布大词、套话编缀的宏大叙事。

从起源上看,思想来源于对现状的不满;性质上看,思想肯定是个体性的。它与同志式的思想可以组合成一个思想的公共空间,这个空间就像黑暗真空环境里的一个巨大气泡,团结起来的氧气正演绎着一场思想的风暴;从语言呈现上看,思想肯定是言语式的,是破碎的,是灵化飞至的一记反手剑,思想不可能也不需要以鸿篇巨制的地毯式的轰炸来铺垫自己的言路。进一步说,思想是一个可以成立的反问,它构成的思想话语都是精神世界的晶体成分。也就是说,精神是大于思想的,精神是思想的居所,思想是精神的主宰。精神因为思想的锐利而高贵,思想也因为精神的牢固和敞亮而得以休息和生活。杜阳林俯身于往事与大地的声音、世界、观点,逐步在纸上构筑着他的散文现象学。

我想提一点建议。本书的篇幅长度相对一致,这一特点也决定了他的探险深度。在长与短、宽与窄、高与低的回望里,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去过于关注它们表面的协调。那是大众的生活视觉,作家需要在两级震荡中的偏移、偏重与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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