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一条停止游弋的鱼 外一章
2019-09-10丁桂欣
丁桂欣
一
一条鱼,漂浮在湘江边上__是的,它已死去。
如果众生平等,万物如一,此刻,我和它有什么区别?
我望着它,细长,银白,随江水起伏。
它望着岸上的我会是什么心情?
天上的云望着我和鱼又是什么心情?
我一会看着鱼,一会看着天。
风吹着云,吹着水,也吹着我。
有多少风雨、泥石流和蔑视,经过这条鱼的一生?它沉默,如智者。
江水宽广,隐匿一条鱼、一株水草的人间烟火。
鱼静默,无所期待,无所畏惧。
我说鱼呀,请把你一生的故事告诉我吧!那些水中游曳的日子,或悲或喜,都已随浩淼江水远去。
鱼在湘江,漂浮,它不会回头了。
二
我从千里之外来此。江水一路向北,这条鱼从何处来?它静默的一生,从哪一片水域开始?在哪一棵水草间遇见它的爱人,孕育它的孩子?
它一定是个好母亲吧!我固执的以为它是母亲,孩子们簇拥在身边时,它是否会慈祥地微笑?
其实,那个下午,我过得很幸福。因为,阳光和微风都刚刚好;一个人漫步江边,这样身心的自由也刚刚好。可是,一条浮在江面孤单的鱼,让我忍不住有些悲伤。
当我独自眺望南迦巴瓦峰,看雅鲁藏布江咆哮远去;当我坐在纳木错湖边,冥想一座山和一面湖水的前世今生,那些经过我的风,经过众生,也经过湘江的那条鱼。
当我登上泰山之巅;翻越华山北峰;朝拜五台山的五方文殊,山顶的白云可曾注意到,尘嚣之中,有这样一个我,和这样一条鱼?
湘江水一去不返,大地上的生灵啊,唱着: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
浮在湘江上的鱼,两手空空的此生。
三
这条鱼应有过梦想,在它努力向前,不停游弋的一生中,海洋应是它的渴望,也许在湘江尽头,在浩瀚海洋深处,有另一条鱼,在真切地呼唤,那也许是它的彼岸。
此刻,它静静漂浮于江水中,只一眼,便让我停住脚步。在生命最后时刻,它一定有许多心愿未了。是想在倾泻月光的江水里,再听一听爱人的歌声吗?是怀念曾和朋友们驰骋湘江,绕过渔人的网,如不屈的英雄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橘子洲头,何物惹人寻觅?桂花盛开,湘江北去,一条鱼,定格在此刻的一生。
《山海经》中,祗山上有一种鱼,肋下生翅,可翱翔九天。最后一口气不来时,江水冰冷,它也许曾想飞越尘世吧!
我默默在心底为它唱了首哀歌,就让江水滔滔远去吧!例如这条孤单的鱼,例如十月的阳光,都无法挽留。
“大麦呀,小麦呀,由风来分开;远亲呀,近邻呀,由死来分开。”家乡广袤的原野上,流浪歌手一路唱着,空无一人的荒漠,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彼岸何在?我们都是虚空中孤独的灵魂,在光阴里,行走,消失。
梦中,那条鱼,肋下生翅,或翱翔九天,或潜游深海,月光似的银色身影,若庄周的蝶。
是鱼?是蝶?是庄周?它展翅于彼岸,遥遥看向人间……
万物在歌唱。
辛追夫人
长沙,午后,细雨,独自持伞,去见辛追夫人。
一步步,清明元宋唐隋……每一步都像岁月倒溯,穿越两千多年,来此。
路过金戈铁马,诸子百家;路过东坡、王维、李白;风流柳永在吟诵“今宵酒醒何處,杨柳岸,晓风残月”;飞燕起舞,子夫高歌,嵇康正弹《广陵散》。
夫人,我独自,郑重地来了。
芙蓉国里,花香依旧。你用过的头饰、器物,泛着古老岁月的色彩。人群喧嚣,我屏蔽嘈乱的磁场默默看着。七弦琴漆纹斑驳,那应是你最爱的乐器,月下,你或曾抚琴,婉转唱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当年,高祖归乡时吉筑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夫人,彼时你在哪?风飒飒,曾吹动他的长袍,吹过你鬓角的黑发吧?
你见过虞姬吗?那个美丽女子,颠沛流离一生,如今,唯有虞美人花年年岁岁开着,无悲无喜。
路过那件薄如蝉翼的素纱单衣,汉时天空下,你着纱衣,月光洒下,灯影朦胧,它们见过,你曾笑靥如花。
那件纱丝棉袍,仍色彩艳丽,你一定极珍爱,你可曾对着心上人踏歌起舞,裙袂飞扬,脸上绽着光芒?我仿佛看见盛装的你,背映月光,渐渐远去。月光把万物照的虚无,月光沉默不语。
你这女子,如灼灼桃花吧?那些曾装满脂粉的木漆盒,是你的烟火人间?那面铜镜,曾见证你的哀愁,甜蜜,衰老,甚至撕心裂肺,而我,注定会在此时和你相遇吗?
一个个展厅走过,夫人,你终于出现,皮肤苍白,眼睛凸出,张着变形的嘴,容颜古怪……
我静静站立,看着你。
辛追夫人,你是谁的转世,又转世成了谁?
无数人观看你,你可安宁?
我竟感到悲伤,夫人,是你在悲伤吗?
永生之墓,这就是你的永生么?
那些遥远年代的风,飞越星辰,飞越人间烟火,似流光,拂过眼前。风沉默着,不说,它曾吻过你的长发。
秋雨淋漓,我想摘一朵雨中花,却停下——是谁在吟唱“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写词的人早已远去,他的故居,每天有无数人参观,我记得那池残荷,那个照片里的飞扬笑脸。
细雨中,孔夫子似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辛追夫人,我在雨中和你告别,我和你,隔了一场芙蓉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