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散文诗选
2019-09-10章德益
写 作
当写作进入最愉悦状态。书房己不再具有原来书房的定义。
四壁透明。天花板透明。地板透明。房子透明。桌上的闹钟在嘀嘀答答辛勤下崽。旁边的镜子含一把小梳子在吹口琴,口琴里飘出无数芬芳的小蝴蝶。笔在冥想。笔尖上开满四时的花朵。一张桌子悄悄长出马蹄,变成一匹在地板上散步,饮水与吃草的黑色小马。直立的椅背化作梯子,笔直的梯子,静静升起,升起,爬出屋顶,升向星空……墨水瓶里开满莲花。鱼在莲花间游来游去。
而那个人的躯壳此刻正在屋顶与星空间盘旋着飞翔。而此刻的书房与星空正在梦幻中有机地融合成一体。而他的灵魂此刻正端坐在万物的影子里,等着,等着自己的躯壳飞倦了归来。像树根在等待树叶归来。像词典在等待字母归来。
有限的书房。无限的写作。有限的宇宙。无限的文字。
孤独的诗人
孤独的诗人把自己的孤独种植成一束野罂粟,孤芳自赏。
孤独的诗人把自己的孤独饲喂成一头美丽宠物,顾影自怜。
孤独的诗人把孤独砌成一间躯壳大小,身体形状的小黑牢。他把他自己囚在小黑牢里。他是他自己的囚徒,自己的狱卒,自己的法官,自己的审判室,自己的判决书与自己的刽子手。
孤独的诗人记住孤独是一道方程式。他与他的灵魂各处于方程式之两端。他自己求证自己,自己计算自己,自己换算自己,自己验算自己。他不停地计算,无穷的计算,只为了求证自己是自己的错误答案,或者是他人莫须有的标准答案。
多少年后,他发现孤独其实是一片凄美的墓地。他是被他自己埋在墓里的古董。被身体埋在生活里,被生活埋在身体里。他只等待一个可能的盗墓者。
借 条
当生命从泥土里借来了躯壳,落花是我可能的借条。
当身体从扑面的风中借来了姿态与曲线,云朵是我可能的借条。
当双眼从黑夜里里借來了火,光,燧石与蜡烛,太阳也许是我燃烧的借条。
当头脑从桎梏的墙缝里借来了天空,翅膀,云与幻想,呵,门与窗也许是我的借条。
当一生从时间中借来了我所拥有的记忆与梦,生命是我失而复得的借条。
当死从我躯壳里借走,不,盗走了生,呵,诗歌,诗歌,是我唯一的借条!
孙子的名字
孙子的名字:章逸飞。其汉语拼音的头三个字母分别是:Z。Y。F。
Z:一条河流的一弯三折。家族河流。血缘河流。生命河流。流淌在一代人又一代人血脉之间的时间河流。"Z"字的最上一横是上游。中间一弯是中游。底下一横是下游。我们都是这河里的水与沫,都是这河水消失又出现的过程。
Y:一根朝天张开的枝桠,等待小鸟飞来作窝,等待春花含苞,等待雨滴打在上面发出祝福辞般的呢喃。等待一年一年过去,果实终于在接近枝桠最高端的天空边缘成熟,一季一季地圆熟出生命的完满与圆熟。
F:一把笔直插进大地深处的钥匙,一把自信而有力的钥匙!但是,真正的门不在地下,而在地上,在地平线上,在天上,尤其在你心里。渴望打开它们,请你把你一生握紧成一把由你自己掌握的知识钥匙,插进你追求的梦中。
时 钟
你四岁。爷爷教你识时钟。
那是太烦难的事。
但我要告诉你,时钟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呢。一个以时间维系空间的世界。
是的,爷爷是这时钟里的一根小秒针,日夜以匆忙的嘀嗒声倒计时着自己残存的岁月。你是时钟里的一根大时针,刚刚开始运行,以稚气的大刀追杀前方莫测的岁月。
时钟内部混沌的苍穹呵,下面是浮尘。上面是云朵。中间是漂浮着的大地。生命就植根在这里面。犹如一棵生长在这逼仄空间里的更逼仄的树。枝叶繁茂却又瞬间凋零。
时间有年轮。你的笑声与爷爷的咳嗽声就是一圈圈透明年轮。时间有根须。你茂密的黑发与爷爷稀疏的白发就是新生或老去的根须。时间有花朵与落叶。我们自在的目光与游走的呼吸都是围绕这树木开开落落的花朵与落叶。
此岸与彼岸的相守就是一生,彼岸与此岸间的转换就是一生。它们都在这小小时钟里。以每时每刻的确定或不确定倒计时着我们偶然的生存。
我们一生就被软禁在这时钟的小小监狱里。不得假释,无人探监,无法越狱。
那个名叫岁月的监卒,正端坐在时钟最深处,以钟摆的节奏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并且打着莫须有的哈欠。
源 头
搂抱起你时,清晰感到,同一种光芒的源头正在你我的身体里同时溢出并交换。
光芒的汁液来自秘密树根之源头,树液之源头,花汁之源头,星星与超自然之源头。历久而弥新,古老而永在。
此时的你也许是彼时的我。彼时的你或许是明天的我。此时的你与我,也许是同一血缘里隔时空的躯壳交换,灵魂之轮替与拜托。
同一个源头借两副不同的躯壳在不同时空中邂逅。同一个生命模式借不同的容貌在不同背景里显现。基因讴歌源泉。血缘礼赞轮回。家谱收留弃婴。
此刻不是我高高地搂抱起你,而是你高高地托举起了我。让我如此高高在上地依托着后来者的肩膀,在一代又一代人的高度上,俯视生命,俯视……我们生生不息的源头。
|作者简介|
章德益,男,汉族,1945年11月12日出生于浙江湖州。曾出版有《西部太阳》《生命》《黑色戈壁石》《早年的荒原》等诗集。1995年退休返沪,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