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厍散文诗选
2019-09-10西厍
被十个星星照耀的美好
似乎从来没有写过星星,不知何故。
有一种可能:星星是终于荒老的宇宙鬓边偶见的华发?
另一种可能:因为命运赐我一双病目,星星在我的仰望中太容易遁形?
还有一种可能:万有引力和活着的负轭过于沉重,摁住了我脖颈的这两股力量,迫我遗忘了星星的存在?
然而今晚我见到了星星。
我倚扶着阳台栏杆,心血来潮地抬了一下头,见到三两个星星在头顶闪耀。我以为偌大的一块墨玉的池子里只有这三两个星星。但是几秒钟后,又多出了几个。我努力把眼睛睁到最大,终于见到更多弱弱闪着的星星。
我明白过来,头顶其实有一池子星星,只是以我的目力,只能领有少于十颗星星的光。
不过足够了。我努力睁着一双病目,在十颗星星下久久伫立,心底生发出被十颗星星照耀的美好。
这美好像一泓清水,涨满我的心池。
另一棵槭树
加上去岁新植的几棵,院子里的槭树多达六七棵。
这些槭树仿佛各有禀赋,并不有一致的颜色。东北角的那棵绿得偏黄,西北角的那棵红得偏黄,东南角那棵,新叶舒展得最晚些,绿得不够纯正。
西南角那棵,暗红。
但是另一棵槭树——我说的是西南角的另一棵,自打吐出叶芽始,就有一种纯正的绿意。等到四月之初的这几日,就愈发纯正,而且逐日渊深起来。
我最喜這另一棵,觉得它独具风神。
每每走过这另一棵槭树,都忍不住驻足片时,看上几眼,嗅上一嗅,它淡到没有的气息在我鼻息间游走的片时,我有出神的莫名愉快。
从枝叶间漏下天光的蓝和阳光的斑驳,衬得每片棱角分明的叶子也闪闪发光。丰富的救赎之光带来治愈的安宁。
在自然的时序里,这另一棵槭树并无特殊的附丽,和任何一棵槭树一样,它也只是一棵槭树而已。
它只是被我选择的一棵槭树,于是,它成为另一棵槭树。
悲 喜
悲喜是人的事,不是樱花的事。
上帝安排樱花无悲无喜地开落,又安排人在樱花的开落里或悲或喜。上帝之爱,是轻盈的恶作剧,也是沉重的恶作剧。
人们或在樱花的开落里悲喜交集,或在樱花的开落里假装无悲无喜,樱花不闻不问。它另奉旨意,另守职分。
樱花的开落是一幅画,一首诗;是一部曲子,一面镜子。
有人取其事实的艳色,有人取其神会的意蕴,有人取其可能的韵律,有人取其对称的镜像。人们各持禀赋,各怀心思,各得其所。
——
这些都是人的事,人的想法,不是樱花的事,樱花的想法。
樱花的事,只是开落。樱花的开落,只对秩序负责。人间悲喜,却常附丽于樱花的开落。
樱花因此而有了不堪承受之重。
偶 得
每日午间散步,在园子里次第盛开的白玉兰或紫叶李前驻足片时,像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那样,甚至像一个享乐主义者那样。
其实,多数厌倦生活的人也常常流连春光,一部分悲观者可能更敏于骤然升温的春日繁华。
那么,我到底算是哪一种人?我自量,可能是个事实上的折中主义者。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足够平庸和平静。我只是在春日的繁华面前小站一会儿。
我知道这白玉兰的盛景是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正如异日之别的盛景一样。我也知道它熬不过几日,就会萎谢一地,像一场葬礼。
雷鸣记
雷霆之鸣不是日日可闻。装聋作哑者惊雷在耳,表情和精神却喑哑无息。神经衰弱者夜闻惊雷,则满嘴怨责和怒斥。
我也算是个日夜昏钝的人,可一旦雷鸣隐隐,就悚然提耳,接听这来自天庭的滚石、大瀑和重锤。
与惊蛰之日的干裂断喝不同,雨季的雷鸣麾下常有千军万马骤驰而至,像一场远古的征战穿越时空,在我的耳边重演壮怀激烈的画面。这画面仅由风雨和雷鸣构成。
风雨泼墨,雷鸣横空——抽象如斯又具象如斯,仿佛逝者重临。
所有在生涯中苦捱的灵魂都该竖起耳朵,来接受这阔大瓢泼的训示。
请以肃然静默接迎雷鸣,以同样的肃然静默送它隐遁。
即使是没有信仰的人,也请信仰雷鸣一次。它在你头上的虎喝并非毫无原因。
鹭鸟记
这些鹭鸟不屑于入画,也不屑于进入诗歌的圈套。它们的生活看上去远远低于人类的艺术,却又常让人类徒生羡情。
它们一身蓑衣,在稻田里趟水觅食,但并不是在模仿农夫的劳作。向天地谋食,它们只需本能,无需动机。它们是勤勉的,却并不贪婪。
它们的一部分生活低于一汪稻田水,这一点与农夫无异。但是几乎每隔几秒钟,它们总要抬起头,转动细长的脖颈四下里张望。它们天生悠闲,不擅长吃苦,却嫡传了来自遥远基因的小慌张。
它们是大自然所有对人类持怀疑论者中最机警慌张的物种之一,这就难怪它们飞起来时仍然一身仙气。从低于一汪稻田水的生活里自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最可赞美的一点,正是作为野物它们深谙胆怯的价值。
它们掌握了从卑微生活秒升仙居的全部密钥。它们的天赋雪羽,在人类那里成为摆脱桎梏、苟且与挣扎的原始想象。它们飞过一片稻田的雪影,几乎可以拯救人类。
|作者简介|
西厍,上海市作协会员,区作协副主席,区诗词楹联学会理事。多部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