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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而遇

2019-09-10陈年

都市 2019年12期
关键词:孩子

陈年

1

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中午时,小面馆的人挺多的,我虽然故意错开了吃饭的高峰时间,几张桌子还是坐着人。这个点儿留下来的食客都是喝酒谈心的,这些人会越聊越热络,越喝越高兴,一时半会儿根本走不了。不喜欢热闹,也不想对面坐一位陌生的食客,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听着你刺溜刺溜的吸面声,而且还是从一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的确有些难为情。可吃面条这种食物是不可能做到无声无息的。除非你真的长了一张樱桃小嘴,只挑一根面细嚼慢咽。

我正打算离开时,漂亮的女老板招呼着,姐,来啦!你吃啥呀?坐嘛,坐。里边空位置很多的。拼一下桌子嘛。她的笑很好看,笑起来有几分孙俪的眉眼。她还有一对可爱的女儿,有时会在店里帮忙收碗筷擦桌子。小饭店为了节约成本,老板一家人会兼厨师服务员洗碗工数职。熟门熟客,我也不好意思再离开了。来,一碗刀削面,小碗的。不要加油。我说。女人冲着厨房喊,再加一小。我看一眼厨房的小窗口,白茫茫的热气罩着,模糊一片。现在已经很少能吃到纯手工的刀削面,一位削面师傅的工资涨到了八千到一万,一般的小店根本请不起。很多小店都是买来加工好的机器面条。海海的一大碗,也就是吃一碗煮面条吧。刀削面劲道弹牙的感觉早没有了,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罢了。

这家面馆为了保留自己的特色,花大价格买了削面机。和一大块面放在固定的位置,打开按钮,机器挥动铁臂,锋利的刀片准确砍在面上,一根长长的面条削下来,落在开水锅中。没有人工削面热火朝天的场面,这种冷冰冰的机器让我想起外国的一种刑具。

面馆里提供免费的咸菜,一种是店里自己腌制的,圆白菜切丝加盐密封加盖发酵两天后,就可以吃到酸淋淋脆生生的小菜。山西人爱吃醋,小咸菜也喜欢吃酸酸的那种。另一种是买来的黑咸菜,加了太多的酱油,要命的咸,吃一根咸菜得配半碗热面汤。

小店里有筷子消毒机,但会使用机器的人少,人们找不到出筷的小按钮,也没有耐心等着机器慢吞吞吐出筷子,总是用力地拍打着机器的盖子,拍着拍着机器就坏了,老板也再不换新的,把盖子取掉,食客们直接从格子里拿,当然也没有了消毒一说。

我扫了一眼小店,发现自己平时坐的角落坐着一个男人,他只要了一碗面,想来会快些,我决定过去和男人拼桌。我夹了一小碟酸白菜,放在他的对面,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面,他要的应该是大碗。我估计了一下他进食的速度,在我的面上来之前,他可能会吃完。坐下来后,我才发现他的手里捏着一只小酒瓶,扁瓶子,二两装那种。他手大,小酒瓶隐藏在他的手心里,我刚才没看到。我有点后悔坐下来,这是一个酒客,会不会脾气不好。独自喝酒的人分为两类,高兴或是不高兴,我看不出他属于哪一类。

他的小咸菜碟里加了香菜,加了辣椒油,加了醋,看出来他很用心调拌了这碟小菜。用面条咸菜下酒的人,多半是穷人吧,出苦力的那种,没什么钱,可又馋那口酒。他握酒瓶的左手是灰色的,沾着泥浆,握筷子的那只手干净一些,可能刚刚在衣服上擦过。我的面端上来,素面,加了一筷子豆腐皮丝。我把绿油油的香菜加进去,把酸菜也加进去,热气蒸起来,冲了我的眼,酸酸的。男人大口面、小口酒,吃得特别香甜,声音也丰富,吸面声,喝酒声,咬咸菜声,打嗝声。在他的掩护下,我吃得大胆吃得放肆,吃面就要吃出动静吃出声响来。但他却一直没有正眼看一下对面陪他吃面的我。

我多想和他讨一口酒喝呀,从嗓子眼滑到胃的热辣,呛出眼泪的辣。我还想为他添半份下酒菜,半份只要四块钱,有黄瓜有豆腐干有肉皮冻有芹菜丁还有几粒粉红的胖胖的花生豆。陌生人你不要小气,酒不够我去买。现在让我猜猜你的年龄,三十、四十、五十、六十,我觉得都有可能。年轮是跳跃的,年与年之间只有一小步,你可能是三十岁的年轻人,也可能是六十岁的老者。

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出来干活,手头一定缺钱吧?你的父母呢?你的老婆呢?你的孩子呢?也许你还有两个绕在膝边的孙子外孙。你就是为这些人在拼命干活。你还有小秘密吧?私下藏一点私房钱,买一大塑料桶散白酒。

男人把面吃得干干净净,一点汤水一片葱花都没有剩下,他左手高高地举起瓶子,把最后一滴酒控入张大的嘴巴。我喊老板娘盛一碗滚烫的热面汤。

男人起身结账后,返身回来把那扁扁的小酒瓶用衣服的里子擦了擦,小心地揣在衣兜里走出小面馆的大门。明天他还可以用它装二两散酒出来。

他真是一个小气的男人,我以为他会把小酒瓶当作礼物送给我。那小瓶儿绿得像翡翠一样。

2

男人跪坐在步行街的人行道中央,他没有两腿,膝盖以下都没有了。他像一个固定的物标伫立在你必须经过的地方。对于一个日日可见的乞讨者,心里不由会升起一丝厌烦,可又佩服他的头脑,他选择的可是人来人往的黄金地段。

他从来不会伸手讨要,也不会纠缠路人,只是那么倔强地跪在你视线范围内。一个须眉重发的男人弯腰屈膝跪在面前,总会让人心里重重地坠一下。当然你可以选择视而不见,擦身而过。大家把一点零钱放在他的残腿上,或是递到他的手里。他点头表示感谢。没有听过他说话,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他是一个哑巴。已经是残疾人了,再加上一项也没什么可惋惜的。

我曾在天桥头见过一位乞讨的老婆婆,穿着补缀过的衣服,上半身完全伏在地上,不停地给过往的行人磕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飘在风中,当有人把一点零钱放入她的铁皮盒子里时,她嘴里会一直说着谢谢,谢谢。

同样是乞讨者,男人有点不守职业规则。他把投放硬币的铁皮盒子丢弃了,他乞讨只要纸钞,少于一块的不要。作為一种暗示,他手里总是拿着几张叠摞在一起的绿色的一元钞票,纸币撑得平平的,有时会夹有一张五元十元的大钞,他把那张大额面值的钱币放在表面炫耀。周围一些做小生意的商贩,无聊时会故意逗一逗他,假装去抢他手里的钱,这时他就身手敏捷把钱抱在怀里。

他有一只人造革的手提皮箱,那是他一个人的沙发,在人群拥挤的街头,只有他才有这个特权。男人宽脸大眼短发直立,有狮子的特征,却没有的狮子的威严。他坐在他的沙发上,脸上保留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不出他的年龄,他年年都是老样子,时间似乎在他的身上停止不动了。上帝大概是要惩罚他吧,才把这种屈辱的生活无限地延长。

有时他也会站起来走上不远处的天桥,用他的大腿。他的身子下面用绳子绑着两块井下运煤的皮带。他走得很慢,扭着屁股,像一只肥鸭子。他手里提着手提箱,远远走过来的样子有些小老板风度,似乎是要进行一次远行。没有腿的他攀跃楼梯时是艰难的,他得斜着身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他用尽力气走上天桥是为了看看高处的风景吧,他一定想站在高处看看脚下的人群。平时他只能看到他们的脚,穿着皮鞋,布鞋,运动鞋的脚。

那天我在步行街的裁缝摊码裤边,本来坐在路中间的他忽然站起来,走到裁缝的桌子边,扬起头和裁缝两口子说话,他的身材只比桌子高一点。裁缝问他,今天要到了多少?够一百了没?他笑着不说。裁缝便从他手里拿过钱来数,数完了装在自己口袋里。他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裁缝的口袋小声说,还给我,给我。原来他会说话。裁缝笑哈哈地把钱还给他,说一句,钱是个好东西,大小人都爱钱,不过你要钱有啥用呢?又不讨媳妇。

裁缝似乎知道一些他家里的情况,说他的腿年轻时在小煤窑被石头砸断了,现在他和哥哥嫂嫂一起生活。如果他讨要不到钱,嫂嫂就会给他脸色看。他很勤奋,天天早出晚归,他要努力挣很多钱。男人大概知道裁缝在讲他家里的事,走远一点,站在两个垃圾桶的旁边。从里面掏出一些广告纸、纸盒子什么的。这些都能卖钱。

有几个念佛的老婆婆,买一袋子蛋糕放在他身边,他吃一块,把袋子口扎紧。他是要把蛋糕拿回去给哥嫂的孩子吗?大人带着孩子逛街时,会把零钱给孩子让他去当一个有爱心的施舍者,小孩子把钱放在男人身边便跑开了,看得出来他们是害怕这个怪人的。有时我也会买一个饼子给他,我不给他钱,我不想便宜了那对兄嫂。他的一日三餐基本都在街上解决,步行街的行人随手送给他各种各样的吃食,很丰富,有时还有炸鸡块汉堡包可乐水。

一个坐轮椅的人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能坐得起轮椅的人在他看来都是富人吧,他羡慕坐轮椅的人,两只车轱辘从路上滚过的声音太好听了。当然他的哥哥嫂嫂肯定不会买一辆轮椅给他,坐着轮椅乞讨的好像还没有。

下雪的时候他还是坐在那里,肩上落满了雪,不一会儿变成一个雪人。天冷,街上行人稀少,影响了他的收入。他把一只捡来的矿泉水瓶扔到路中间,有其他拾荒者弯腰捡时,他手一挥,那只瓶子变戏法一样又回到了他手里。看着被戏弄的拾荒人他笑得特别开心。原来他在瓶子口系了一根线绳。隔一会儿,他又把瓶子扔到了路中间,笑眯眯地等着别人捡。看着他自娱自乐的小游戏我有些难过,他一定也想有一个陪他说话睡觉的女人。

天气极寒的那几天,他额外地得到了一顶棉帽,可能是哪位好心人送给他的。他把帽子戴一会儿,有人走过来时就机灵地把帽子藏在背后。他的两只耳朵冻成透明的紫红色,似乎轻轻碰一下就会掉地上。我觉得让他在如此恶劣的天气还出来讨钱,那对哥嫂太贪心了。转念一想,他也许是自愿的,并没有人监视他,他完全可以到商场里找个暖和的地方躲起来。他应该是懂得感恩的人,感激哥嫂收留了他。

他偶尔也会偷懒,坐在那里打盹,头一点一点像一只磕头虫。但如果他手里的钞票被风吹走了,他马上会醒来,笨拙地移动着残肢去追赶那张逃走的绿钞。小钞有点淘气,停一停,飞一飞。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赶,他是不是回忆起了童年追赶一只麻雀。那时他还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

步行街一下子涌来了好几个乞讨者,他们的身体有着这样那样的残疾,他们把恐怖的伤口暴露在外面,刺激着路人的良心。他们准备的行头也多,小木推车,音箱,耳麦,他们悲惨地唱歌,或者重复地播放佛曲。这些人的背后都是有组织者的,那些身体健全的人会把人们的同情心充分地利用起来。他们的铁皮盒很快就满了。

男人落寞地跪坐在手提箱上,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买一个音箱,播放佛曲,这个他能学得来。好在那些人来得快走得快,像是一场巡回演出的结束。

作为一位职业的乞讨者,他一直留在步行街上。来来往往数不清的陌生人养活着他,他也给那些善人施展爱心的机会。人们离开这个城市很久,回来时发现很多东西都变了,只有步行街那个乞讨者没有离开,他还在老地方等着他们,等着从他们手里接过一点零钱。

3

他把那些候车的乘客一一打量过,便向一对说说笑笑的年轻情侣走过来,姑娘,行行好,我今年82了,给我两块零钱,我坐车回一回南郊。女孩子似乎受了惊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边的男孩子赶忙掏出两块钱递给老人。老人说着感谢的话走开了。女孩子看着老人的背影说,他家里的孩子呢,怎么不管,可怜的。男孩子趁机把这个有爱心的女孩子搂在怀里。

老人离开这对小情侣后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他的眼神犀利,像鹰。他果然没有失手,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两块钱。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世界很小,我第一次见老者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我在煤矿上住,有一天上午我在家看电视,隐隐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小,我开门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外,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戴着眼镜,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矿上的治安不好,爱人警告过我多次,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可我总是记不住。我打算关门时,他说话了,他说他想要点吃的,他不要钱,他在高山镇住,他几天没有吃饭了。看得出这些话憋在肚里很长时间了,他一直说不出口,可能看我是个女人才说了出来。女人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有同情心的。刚刚过了中秋节,冰箱里有不少的吃食,我拿了苹果、梨,还有几个月饼给他。他接了食物,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他给我鞠了一躬转身下楼而去。

我大概有十多年没有见过讨饭的人了,我小时候经常能看到讨饭的人,他们被叫作“讨吃子”。他们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棍,破衣烂衫站在大门外,嘴里说,大爷大娘行行好,帮助帮助哇!如果家里正在吃饭,母亲会让哥哥拿半个窝头出去。不是饭口,母亲就让我装半碗玉米面出去,倒在他的布口袋里,他說好心人啊,好心人啊。有时家里实在没有一点吃的,母亲亲自出去,一脸难为情地说,老乡,我家里也揭不开锅了。你多赶个门子吧。那人也不强要,转身就走了。我对这些外乡人好奇心重,想知道他们晚上住在哪里,有一回我跟着一个女“讨吃子”走了很远。她在路边停下来,整理讨到的吃食,我大开眼界,里面不光有我吃不起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块肉。那个女人笑着让我跟她走,我吓得转身就跑。我母亲告诫过我,花子专拐小孩,还是小女孩。后来生活越来越好,只要有手有脚,就能挣到钱,那种上门乞讨的人没有了。街上倒有,那都是一些职业的乞丐了。老油子,有固定的地盘和乞讨的对象。他们还会坐着火车汽车,跨省跨地区移动作业。

中午,爱人和孩子回来,我和他们讲那个奇怪的男人,我后悔没有拿些包子给他,我昨天刚蒸了一笼肉包子。他们都批评我说,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也许他的身上带着刀。

那时我开着一家配件店,没有顾客时,我们几个人打扑克玩。开理发店的小张说,今天遇到一个上门乞讨的人,她给了两个一毛的硬币,那个倒霉人嫌少,不要,扔到地上了。男人骂骂咧咧的,还说要绾一根绳子在她家的门上吊死。他活得不好,索性大家都不好活。“你们说说,都落到讨饭的地步了还嫌给多给少,真是笑话。”听她描述的样子,有点像我前不久遇到的那个只要吃食的男人。又觉得不应该。他当时的口气那么坚决。我不要钱。

一年后那个男人又上门了,还是很礼貌地小声敲门,穿着干干净净,他这回说,他没办法了,要点钱看病买药。我猜想,他家里可能有人得了什么大病。一块钱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糖饼的钱,对他来说可能就是救命钱。我把钱拿给他,他说着谢谢。

几年后我搬家,搬到了四十里外的城里住。有一回和爱人在华林商厦附近的公交站,又遇到了那个自称来自高山镇的男人,男人很熟练地向众人乞讨,我给他钱,并一直看着他,我很想揭穿他。又想想他也没有错,他只是说谎说习惯了而已。爱人说,城里人多,他一天能要到不少钱,他比我们有钱多了。我故意迟了一会儿上公交,果然,短短的十几分钟,他就讨要到了一大把钱。后来我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他,遇到时他都有不同的讨要理由。

比起二十年前,现在的他真的老了,精瘦,弯腰驼背,眼镜还戴着,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他现在已经没有劳动能力了吧,讨一点生活费似乎合情合理。尊老爱幼是我们的美德。老者稍稍背过身,开始把兜里的钱拿出来数,都是一块钱的,没有一张大钞。他已经没有了职业道德,并不怕被那些刚刚施舍过他的人看到。可能是没有讨要到一定的数目,老者把厚厚的一把零钱装进口袋,转身向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走去。大爷我今年82了,你给我两块路费,我坐车回南郊呀,我没有路费了。他拍拍口袋,理直气壮,老人大概觉得全社会的人都欠他两块钱。

我记起了以前他要一块钱的路费,现在跟着公交一起涨价了。

4

我和朋友把寄存在北京站的箱包取出来,我们的两只手一下子被东西占住了。我们在汹涌的人潮中起伏着,心里莫名烦躁起来。我的手提袋磕了朋友的腿,他忽然回头骂道,你怎么那么讨厌!我当时愣住了,是在骂我吗?看看四周,他的确在骂我。这个朋友我一直尊为老师的,我们平时处得还不错,都是喜欢写点东西的人,写了小说还会发给对方看,互相交流意见。我没有回嘴,我的手提袋里装着这次会议发的书,书是硬物,磕碰在骨头上一定很疼。

环境的忽然改变会让一个人变得没有自信,哪怕他原来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大方得体的人。

进站早,候车室乱糟糟的,朋友提议要去那种收费的休息室。我们过去询问,按小时收费,四个人四个小时几百元,只好作罢。

又回到候车室。刚刚走了两趟火车,有了空位子,我们急忙找地方坐下来,手里的包也占了位子。揉着勒得发麻的手指,感慨“千里不捎书”,朋友拿出保温杯要泡茶喝,顺手给我一袋小山种,我的杯子还有水,我也不想喝茶。他一个人去找水,害怕位置被占,他把提包留在位子上让我们帮他看着。有别的候车人过来,我们便告诉他这里已经有人。没有哪个人能把儒雅得体的绅士风度一直坚持下来,除非他不在事件内。

我的旁边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她把棉衣脱下来包着孩子,身上穿一件颜色模糊的毛衣。女人的头发漂染成几种鲜艳的色,我猜想她是理发店的洗头妹。在大北京理发多贵呀,把头发折腾成这样需要不少钱吧。只有发廊的女孩子才会这么打扮自己,用的都是店里的东西,染料当然是免费的,顺带帮店家做个广告。那个孩子大概一岁多,是个男孩子,很调皮,大概刚学会走路,不停地走动,一刻也不安静。他还在吃奶,隔一会儿就爬到她怀里把衣服撩起来,女人拿棉衣半遮半盖。孩子吃一会儿奶,下来在地上踉踉跄跄走,走几步摔倒了,就爬在地板上玩。几千几万人流动的车站,可想地板上有多脏。我提醒她孩子摔倒了,她看着孩子在地上摸爬滚打,说了一句带口音的普通话。可惜我并没有听懂。

孩子把周边的地板擦了一遍后,爬起来又扑向她怀里,脏脏的小黑手掏出奶头来吃。女人半敞着怀,一脸疲倦地看着不远处。我侧着脸看女人,她应该很年轻,我猜最多二十出头,也许还不到。她完全没有准备好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妈妈。女人很瘦,我想她的奶水也不多吧,孩子可能是根本没有吃饱。我拿了一个苹果给小孩儿,苹果是从大同带来的,吃剩下一个,有点不新鲜了。大家谁都不吃,我只好一直带来带去,增加了这么多书后,一个苹果的重量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他不嫌弃,两手抱着啃,我庆幸终于把那个苹果送了出去,我可不愿意再把它带上火车,带回大同。小孩子啃了一会儿,把苹果放下,坐在地上玩,玩一会儿又拿起苹果吃。苹果上面都是黑黑的小手印。我说,阿姨给你擦擦手,他跑过来,抓着我的衣服擦。黑色的大衣上落下一串细碎的指印。他的妈妈把他叫过去,拿出一团卫生纸,胡乱地擦几下,他又跑开了。

翻了翻手机,无聊,还有三个半小时。大家似乎都累了,谁都不说话。孩子开始推着行李箱玩,像推着一辆大型的玩具汽车,他一边推一边咯咯地笑。女人不笑,眼神呆滞地看着对面。箱子巨大,孩子摔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又扑进她怀里找奶吃。小孩子的鞋蹬着我裤子,我身子往左边移,女人用棉袄包起他的脚。

小孩儿的力气好大,竟把行李箱扳倒了,“啪”的一声巨响,很多人都往这边看,女人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仍是一脸冷漠。男孩子似乎也发现他妈妈注意力没在他身上,他坐在地上伸手要媽妈抱,妈妈抱。女人不耐烦地看一看他,并没有抱他,男孩儿咧开大嘴哭起来,哭声刺耳。我对面正在睡觉的那个男人抱起孩子放在女人怀里,很不高兴地责怪,你哄哄他嘛。说完男人又坐下睡着了,看来他们是一家子了。男人不光染发还烫发,多日不洗,油腻腻的,看来他们真是理发店的小徒工。没读过什么书,早早地出来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男人的睡姿很奇特,身子扭成圆形蜷在椅子上。也是佩服他的身体能如此柔软地折叠。没文化,没钱,没有地位,他们的年轻只剩下爱情。这个孩子完全是个爱情的意外,他们都没有做好当妈妈爸爸的准备。我注意到那个爸爸戴着一枚银色的耳钉,这是他身上唯一年轻时尚的东西。

孩子独自玩了一会儿,又开始哭起来,凭过来人的经验,我觉得孩子要睡了。我告诉女人,孩子可能是瞌睡了。女人拿着手机打游戏一动不动。爸爸再次醒来,从地上抱起孩子向便利店走去。他们的行李箱横躺在过道的中间,旁边丢着孩子掏出来的东西,东一件,西一件,就像他们混乱的生活。

我打开手机看一个存起来的小说,我包里有书,可我觉得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看书有点装。只看了几段,那对父子回来了,小孩儿手里拿着一瓶酸奶。男人把孩子丢给女人自己又去睡,为了避免被打扰,他转过身去,把背朝着妻子和儿子。他的毛衣卷起来,露出一段腰身,瘦得像一段羊排。世事艰难,生活不易。

孩子抱着酸奶用力一挤,喷到了我衣服上。我急忙找纸来擦,女人从口袋里拿出半卷卫生纸,给我撕了一段。那纸肯定是从旅店里拿的。女人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压碎的饼干,还有一小串葡萄,葡萄上沾着饼干屑,看起来很脏。女人把葡萄粒摘下来塞入孩子的嘴里,孩子吃几口就吐了出来,这回吐到了我鞋子上。

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女人把手机拿给他玩,是一个无聊搞笑的成人视频,孩子跟着哈哈地笑。

我带着一身酸奶味坐上了火车,回家后才发现,整个衣服的后背都是酸奶渍,那个女人应该看到了,可她都没有提醒我擦一擦,包括我的朋友。

5

中秋节前几天,路上堵车堵得特别厉害。从公交公司出来,梅香春是第二站,我上去时车上已经满满都是人。我幸运地在前边横排找到一个座位。这个座位位置不好,我以前从来不坐,总是走到最后面坐大排,那里安静。

车继续往前开,每个站点都是人,车厢快挤爆了。在西花园又上来一群人,这些人手里都提着一袋稻花香牌的大米,想必是厂里发的过节福利。西花园有一个军工厂,现在改为民营了。人群中有一个男人和我打招呼。问,回呀?我看了一眼,好像不认识,不过我还是答应,哦,回呀。我经常也认错人,将错就错最好,两个人都不尴尬。

男人挤在人群中,一手抓着扶杆,一手提着大米。我座位的旁边有一点空隙,我说你把米放在这儿吧,提着怪累的。男人高兴地把米塞进去。我又看了看男人,戴眼镜,瘦瘦的,很普通的长相。我还是想不起他是谁,我更加肯定是他认错了人。

车厢里的人一直没有减少过,总是下车的少,上车的多。过了南环桥我到站,我在人群中找着那个男人,想告诉他我要下车,他自己要照看着点东西。终于找到他,他被挤到后车厢,很远。他的眼神碰到我,我用唇语说,我要下车。他大声说,他也在月星站下。

我一下子想起来,我们住在一个小区。前两天,我们一起等过小区的接送车。知道是熟人,我的戒备心放下来,原来是邻居。下了车,两个人往东走,再拐到北边,那边有小区的接送车。从月星站到我们住的地方暂时没有通公交,居民进出很不方便。接送车不好等,我一般都是步行,大概要走20多分钟。男人竟然也没有等接送车,和我一起步行。男人很爱说话,讲得快时,有点结巴,但并不厉害。有的事情就是特别有意思,像这个男人结巴,还爱说话。我几乎不说话,只是在他说话的间隙,礼貌地答应几个字,哦,嗯,是。要不他一个人讲太尴尬了。

过了十月,北方的天越来越短,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以前路过那个没有完工的工地,我会特别紧张,工地上的人员复杂,总害怕从里面忽然窜出几个拿着刀的人。为了避免麻烦,平时我连手提包都不带,有经验的人都说包包招贼。今天有了男人在身边,我过那段路时特别坦然。我有同伴,还是男伴,看起来这个男伴还很有力气。男人一路讲着他工作的厂子,军工厂,以前专为海军生产电机。那时进厂要市长批的条子,厂里的福利好,奖金也高,分房子,分大米白面。现在不行了,因为军工厂有一定的机密,一直没有倒闭,全靠国家的贷款撑着了。为了规避银行的坏账,他们厂已经改了三回名字,也就是换了几身衣裳,人还是那个人。他说到这里笑了。我看一眼他手里的大米,厂里的效益一定不好,现在很少有单位还发米面,效益好的单位直接给工人发钱,发钱多方便,有了钱,人家想买什么买什么。

我问,能按时发工资不?

能,有时拖一两个月,但是还能发了。男人说话的语气一下子硬气起来,不给钱谁还给他白干活。我们厂里有本事有技术的都到南方挣大钱去了,私人的厂子聘请,一个月给一万多。我想问一下,你怎么没走?又觉得是废话,他一定是普通工人,没有什么技术。男人说过了中秋节,也想到南边,他在那边有师兄,关系很铁。

两个人走路,时间过得快,路似乎也变短了,没觉着已经进了小區,他把我送到了楼下,我们道个别,各回各家。后来只要我们在车上遇到,就一起走回来。整个冬天都是他陪我走路。

他还是爱说话。他讲厂里的师傅有二级矽肺病,厂里给了18万,可师傅还天天上班,他每天喝六大缸子水,一条命全靠水养着。我问,师傅为啥不休息?这么严重的职业病。他说,你不知道,矽肺不能一下子停下工作,这就像那个毒品,天天吸着没事,冷不丁停下来,就要了命。他们车间里有好几个矽肺,还有癌症。他的师弟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病,还没娶媳妇呢,爹妈为了给他看病,把新房都卖了。卖了也白卖,最后还是人财两空。他叹一口气,没办法,大家也就是给捐点钱,尽尽心。网上的那个水滴筹不错,捐了三十多万。

你戴防尘口罩吧?我关心地问。

戴!老师傅他们不戴,嫌戴着难受。憋气得慌。我师傅现在也不戴,我说他,他也不听。他说,该死面朝天,不该死又一天。口罩的质量不好,根本不是3M的,不过我还是天天戴。

我不知道“3M”的意思,大概是口罩的型号吧。

过了年,我休息了几天,下班回家时没有遇到那个男人。我想着他是不是出去打工了。春天了,天渐渐变长,我还是一个人走一个人回,不过不再害怕。有一天坐早班车,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和我打招呼,我认出是那个年轻人。

有空位子,我坐在他的旁边,很奇怪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讲话。最近厂里还好?我主动问。男人声音低低的,我前段时间请了假,查出了矽肺,不过是七级,没有达到国家赔偿的级别。

我感觉到他有点遗憾。我不清楚达到几级矽肺时,国家会有赔偿。我不敢问。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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