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
2019-09-10张振东
张振东
叮铃铃、叮铃铃……当电话铃响起时,黄老伯正蜷在躺椅里打着瞌睡。
夕阳透过爬山虎的缝隙照进屋里,昏黄的光线被纷乱的枝条肆意分割肢解,细细碎碎的,有些虚幻。第一遍铃声响过之后,黄老伯似乎没有听见,他依然蜷在躺椅里任由那些斑驳昏黄的光线在自己身上蹑手蹑脚地爬行。
接着第二遍铃声又不耐烦地响了起来。这时,黄老伯似乎从梦中回到了现实。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可仍不能确定,他直起身左顾右盼。这时,老旧的电话机颤抖着身子又响了起来,黄老伯一个激灵慌忙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了话筒……
三年前,黄老伯住了多年的两居室福利房被拆迁,回迁的新房给儿子黄晓健做了婚房,之后,黄老伯就一人搬回了老屋。
老屋在二环,在靠近玉湖公园的一片小区里。说是小区,其实只是些老式破旧的二层小楼,早就不能为居住者提供类似“家”的功能。只是因为该片区在解放年代曾是工人运動的发起地,有历史教育基地的功效,所以以旧址的名义得以保存至今。虽然这些房子躲过了各种名义的拆迁,可密密匝匝的爬山虎却霸占了整个小区。藤蔓肆意地滋长蔓延,几乎看不出房屋的轮廓。只有窗扇的玻璃随着阳光的走动,闪现出缕缕亮光。楼道的大门洞开,残留的半个门扇像是一张嘴里仅剩的一颗牙齿。每当有风吹过,都能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要么僵硬尖锐,要么嘶哑孱弱,每当声音响起时,一群群的麻雀就会从浓密的枝蔓中腾空而起,空中留下一串串叽叽喳喳的牢骚声。
黄老伯拿起电话,喂,喂!电话里传来儿子黄晓健的声音。
爸,爸,咋半天才接电话呀?
噢,没听见,刚才打盹来着。
爸,您不能老睡着,得出去走走转转,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行,你啥时候回来呀?窗户上的爬山虎都爬满了,都快晒不到阳光了!
老爸,我最近忙得不行!我们部门缺个经理助理,我正努力表现,看能不能也摸个一官半职呢!您不行用菜刀砍砍,那爬山虎难弄,得从根上拔才能除掉。
嗯,嗯,那好吧!你忙你的吧!
那什么,老爸,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就回去看您,给您处理处理那些爬山虎。
黄老伯没吭声。
电话里,黄晓健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那好,爸,那我就挂了啊?
噢!挂吧!挂吧!
挂了电话,黄老伯又跌回到躺椅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了爬山虎的遮盖,屋里黑得更快更深。躺椅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黄老伯几次想起身都没成功。反正锅里有剩的面条,油菜葱花啥都有,热一下就行,晚饭有了着落,黄老伯索性在躺椅里又打起了瞌睡。
黄老伯的躺椅一年四季就在窗前摆着,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能否换个地方待会儿,它知道自己不管挪到哪里都是侵犯他人领地,不是碰头就是磕脚。舒展不开身子,自己哪还算是躺椅,不和其他家具打交道,是它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则。所以,它知道自己和屋子中央那个直径一米的小圆桌一样,自打搬到这间屋子里就一直只有一个板凳陪着,它已经完全接受了黄老伯一人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纯粹得不会再分解出任何其他味道的老人味儿。它甚至容忍了黄老伯洗完锅手上残留的油腻,那些油渍正好能填补滋润一下自己身上的裂纹。虽然这些油渍黑乎乎的,和黄老伯的衣服差不多,难看又难闻,不过它早已经习惯了。有时它觉得黄老伯躺在自己怀里就好像和自己合二为一了,就连黄老伯的鼾声和自己骨骼缺油的摩擦声,都是那么的贴合。
躺椅倒是嘲笑那张靠墙摆放的双人床,挺宽挺大。可黄老伯躺在床上的时间,还没有躺在自己怀里的时间长。一张床,一半凉一半热,就连被褥里的螨虫每晚也因为抢夺热被窝经常打群架。那张床是想当年为了向老伴证明自己木匠八级的水平,黄老伯特意用四六方的松木档子外加加厚的五合板精心打造的。从老伴去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虽然它又笨又沉还有些占地方,可黄老伯还是舍不得换掉。有时,黄老伯在想:要是我的棺材也能有这么舒服宽敞就好了。躺椅最害怕的是黄老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像死了一样。它时常盯着墙上的挂钟数着秒,来,那老头儿,翻个身,不行就伸伸腿,要不就挠挠屁股,哪怕放个响屁都行啊!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感受不到黄老伯体温的躺椅都瑟瑟发抖。有时它觉得从窗缝贼一样钻进来的夜风,正用一把刀顺着骨缝分解着自己。
屋顶悬吊着的电灯翻着死鱼眼,像是快要被那根电线勒死了似的。要不是灯泡是一个完整无缺的玻璃壳,它真想开口大喊一声“开灯”。老鼠知道电灯的想法,躲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窃笑。等到黄老伯的鼾声响成稳定的节律时,老鼠们就鱼贯而出,在这小得不能再小,黑得不能再黑的一居室里,翻箱倒柜,搜索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阳光像是一群人打着手电窥探着屋里。先是一道光束,接着又是一道光束,宽窄不一、角度不同的光束在屋里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生怕打扰了屋里的一切。
第一个发现黄老伯没在屋里的是躺椅。它有些惶恐不安,要是黄老伯不再回来怎么办?他出去了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躺椅有些战栗,它可不想再让人抛弃。想当年搬家的时候,要不是黄老伯一把抓住躺椅毛竹做的身子,它可能早就在垃圾堆里,风吹雨淋成了一撮有机肥料了。躺椅是心怀感恩的,虽然阳光用温热的手一直抚慰着它,可黄老伯不在屋里,躺椅还是觉得自己空虚的身子中一阵阵的阴冷。
终于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而且十分熟悉。黄老伯又出现在二楼最末的那间房子里。左胳膊夹着一捆小油菜,右手握着一把小葱,他的身影被朝阳镀了一层金边,好像一个高大的英雄。
黄老伯的回归使得屋子里顿时一片生机,就连躺椅老旧的毛竹身子,似乎也在四月的春光里泛起一层新鲜的鹅黄色。
五一小长假,儿子黄晓健并没有按着黄老伯的预想回来。
虽然黄老伯的心里想着原来也指望不上。可他还是从第一天起,有事没事就趴在窗台上,一边啃着糯玉米一边向外张望。
糯玉米是黄晓健从超市买的,他每回来一次就给父亲买点。糯玉米饱含膳食纤维,能增加肠道蠕动,这对不爱活动的父亲有好处。黄晓健每次买的数量都不一样,这次三根下次五根。而黄老伯吃糯玉米也是有选择性地吃,左手边这几根是儿子第一次回来买的,哦!那好像是在三月,那天还下着雨呢!右手边这几根应该是儿子第二次回来买的,嗯!那应该是在四月初,那天是阴天还刮着风。这些真空包装的玉米平时都在冰柜里冻着,只有过节假日的时候黄老伯才有预备地煮几根吃。这些玉米在他的眼里就好像是日记一样,每次吃玉米的时候黄老伯都会努力回忆一下,当时儿子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只有这样儿子再回来时他才能想起该和儿子说些什么,可大多数的时候他都记不起来。
虽然儿子的身影在黄老伯的心里印象清晰,毕竟从小到大看了几十年了,可每当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还是会停下来,伸着脖子眯着眼使劲儿瞅瞅。可这几天里,每次张望过后都是失望。黄老伯啃玉米的速度时而快时而慢,有时狠劲儿啃两口,有时又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看着黄老伯松一阵紧一阵,躺椅也很紧张,直到最后,黄老伯丧气地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怀里,它才沉静下来。
几乎每天窗台上都会留下一只黄老伯啃食过的玉米棒。
这些玉米棒被啃得破破碎碎的,上面残留着许多没啃下来的玉米粒,同时窗台上也散落着一些玉米屑。金黄的玉米屑在满是尘土的窗台上很是显眼,有半颗的,有四分之一的,还有三分之一的,形状保持最好的是玉米粒的胚芽,一个个小巧玲珑,甜嫩得让人止不住地流口水。
这些没来得及打扫的玉米碎屑不但吸引着屋里的老鼠,还吸引着屋外的蚂蚁、蒼蝇甚至是麻雀。
三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五月五号这天忽然下起了小雨。午后雨过天晴,太阳也卯足了劲儿晒着初夏里的一切。就在黄老伯蜷在躺椅里打着瞌睡时,忽然一团斑斓的色彩出现在窗台上,毛绒绒的,一跳一跳地闪现了几下,然后隐没在爬山虎浓郁的绿色中。
一连几日,每当黄老伯颓然地从窗台上回到躺椅上之后,这团毛绒绒斑斓的色彩就会出现在窗台上,母鸡啄米似地来回走两圈,然后一闪而逝。
屋子里的家具们对它的出现既感到惊奇却又三缄其口,生怕打扰了黄老伯的美梦。
午饭过后,阳光几乎垂直射入屋内。窗前的躺椅上,黄老伯被阳光烤得热乎乎的,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半梦半醒之间,黄老伯又回忆起了领着儿子在玉湖公园里挑捡杨树穗穗的场景。儿子从小就淘,最喜欢孙悟空,每次进公园都要让父亲拿树枝做个金箍棒,走着站着都挥舞着树枝。有一天,黄晓健缠着父亲非要一顶孙悟空的帽子不可,这可愁坏了黄老伯。最后他灵机一动,让老伴把儿子的一顶贝雷帽改成了孙悟空的八角帽,唯一的缺憾是帽顶子上少一个毛绒球。还是老伴聪明,把十来根毛线的一头捆扎在一起,然后把另一头的毛线每一根都逆着毛线的纹理劈成一缕缕的,再用塑料刷子刷毛,一个毛绒绒的毛线球就成了。儿子喜欢得不得了,一戴上这顶帽子就蹦啊跳啊,旋转着兴奋地直往父亲的怀里扑。
黄老伯是透过微睁的眼帘看到那团毛绒球正向自己走来,他哑然一笑冲着那团毛绒球一努嘴,叫了一声:哎!臭小子!那团毛绒球并没有理会他。黄老伯心想:小王八犊子,一得到了满足就不认你爹了。接着,黄老伯又喊道:黄晓健!———绕毛线!忽然一个细细脆脆陌生的声音传入黄老伯的耳朵里。他一惊,马上睁开眼,扭过身子冲着屋里喊道:黄晓健!你回来了?这时,窗台上的那团毛绒球,一跳两跳就没入了爬山虎的怀抱中。然后,浓郁的绿色中传来一声:绕毛线!
黄老伯立刻回过身子,扶着窗台站起来向外张望着。什么也没看到,只是窗台上印着一些凌乱的爪印,那根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玉米棒上落着一根黄色的羽毛。
黄老伯站起身时,一只脚不小心把躺椅踢到了一边。
直到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如初的时候,他才扭过头看了一眼既委屈又有些伤心的躺椅。面对躺椅的缄默和屋里的沉寂,唉!黄老伯轻叹一声,拉过躺椅一屁股坐了上去。他用手在躺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心底生出些许歉意来。
其实,比躺椅还委屈伤心的是那台29寸的彩色电视机。自从被黄老伯搬到老屋以后,没有了闭路信号,生活不再像从前那样丰富多彩,翻来覆去就那一个台的日子枯燥得连它自己都烦。实在坚持不住了的时候,还会弄出点噪音以示抗议,或者是把显示屏的色彩弄花做个鬼脸。日子一长黄老伯也烦,干脆就把电视机的电源也拔了。没了电视机的闹腾,屋子里安静得就像是一个墓穴,而那个黑乎乎的四方型的显示屏就好像是一个阴森的盗洞。黄老伯忍不住干脆用一张印着大美女的挂历纸覆盖在电视机上。可那个美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冲着黄老伯笑,而且不管他站在那个角度她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黄老伯,屋子里有时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黄老伯感到瘆得慌,有时他觉得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跑得比蚂蚁都快。最终,黄老伯一把把那张挂历扯了下来,撕碎扔到脚下使劲儿跺了几脚。然后,又把儿子黄晓健小时候的照片,挨着个地贴满了电视机的屏幕。看着儿子的照片,黄老伯扭过头冲着躺椅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黄晓健四月份买的糯玉米还剩下一根了,是吃了呢,还是留着等下次放假再吃呢?黄老伯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看日历,下次放长假是十月,唉!黄老伯腮帮子一酸差点落泪。他拿着这根玉米坐到躺椅上,看着脚前那块阳光的投影发呆。忽然,一团毛绒绒的影子跳入了阳光的影子里,先是伸出一只“胳膊”挠了挠那个毛绒绒的影子,接着那个影子又浑身抖动了一阵,然后那团影子在阳光中左右摇摆着来回走动了几下。黄老伯看着这个影子忽然想起了那句“绕毛线”来,他猛地一转身向窗外看去,几乎是同时,那团毛绒绒的影子尖叫着,一头扎入了爬山虎的怀里,窗台上留下一片受到惊吓的黄色羽毛,在满是爪印的尘土中打着旋儿。
黄老伯把最后那根玉米的玉米粒子都剥下来用菜刀剁碎,每天都往窗台外边撒一些。从那天起,黄老伯的窗台上就热闹了起来。蚂蚁虽然势单力薄,但是成群结队搬走一颗就少一颗。麻雀简直就是土匪,一边抢还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口感。倒是那团毛绒球像个落魄的流浪汉,只能等它们走了才能拣几口残羹剩饭。为了能看到那团毛绒球的真容,黄老伯专门把躺椅调了个方向,从横向摆成了竖状,他躺上去后,就直接面朝着窗台了。
当这些玉米粒快吃完的时候,黄老伯决定再买一些。
虽然你这个“绕毛线”躲躲闪闪,不想见我这老头子,我也不管你是从谁家里溜出来的,既然你这么爱吃糯玉米,我就再给你买,就当是黄晓健这小兔崽子回来过。安慰完自己之后,黄老伯忽然觉得自己的日子一下子充实起来。每天,黄老伯除了给自己按时按顿做饭吃饭之外,还不忘给窗外的“绕毛线”按顿喂食。
五月底,爬山虎的叶子越来越油绿厚实。麻雀也三五成群,分成了个帮派。密密匝匝的枝叶间,已无法容纳它们自由野性的身体,好几拨都飞向了更高的电线杆子,或是在高层楼房的空调架子中安家筑窝。倒是“绕毛线”不离不弃地依旧在枝桠间跳来跳去,每天和黄老伯你一句“黄晓健”我一句“绕毛线”,互动得不错。
叮铃铃,叮铃铃……六月的第二个星期天的下午,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这是谁呀?大星期天的也不让人安生会儿!黄老伯盯着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电话机埋怨着,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柳树枝,走到近前拿起了听筒。
喂,谁呀?黄老伯大声地问。
爸,爸!是我,您儿子,黄晓健!话筒里黄晓健的声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句“绕毛线”。黄老伯扭过脸用手指着窗外,嘴里吹着“嘘”!
哦!黄晓健啊?你还知道你有个爹啊?你打错电话了吧!
嘿,嘿!黄晓健在电话的另一头媚笑着又说:看您老说的,您永远都是我爸,我永远都是您的儿子!
老爸,我准备最近几天抽空回去看您,我还给您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呢!
哎,黄晓健!你回就回吧!还大大的惊喜,别到时候光有惊没有喜,我这一年不如一年的心脏走走停停的,可吃不住你咋呼!
哎,老爸,我剛才咋听到您这屋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啊?
黄老伯回过头,看了看门口回答说:没有啊!就我一人。
不对吧?我明明听到了啊!莫非是您老……
我呸!臭小子,你爹守身如玉,就等你娶过媳妇给黄家延续香火呢!你个小王八犊子!你还往你爹头上扣屎盆子!没等黄晓健说完,黄老伯就在电话这边骂起了黄晓健。
找就找呗,我又没拦着您!一句玩笑话,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啊!黄晓健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埋怨着父亲。
接着,黄老伯又调高几度声调问:小子,你的对象呢?你不说两年之内肯定领回家吗?你的婚房都空闲了二年了,可这人呢?你是不是哄我老头子玩儿呢?
电话这头,黄晓健心想:这么大岁数了也应该有个伴了,可你找就找吧!还躲躲藏藏,我又不反对!真是的!蓦然间,母亲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他的心头。
电话里,黄老伯又追问道:哎,哎!臭小子,这怎么一问到你的婚姻问题,你就哑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
黄晓健一听这话,一股无名火气在心底按捺不住直往上扑腾,也没好气地说:爸,我怎么就不孝了?不就这两个月忙没及时回去看望您吗?可我打电话了呀!您这至于吗?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啥时候结婚那是我的事。您要是嫌我多余,我也可以少回几次!还有,您找老伴我也不反对,但是我这个后妈最起码也得八成像我亲妈!说完,黄晓健气恼地挂断了电话。
儿子挂断电话后,黄老伯木讷地站在那里久久不肯放下手中的电话。
屋里寂静,似乎能听到阳光的脚步声。
其实,黄晓健今天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是准备要回去的。每次回家,没有几个人居住的老式筒子楼里都安静得让人害怕。他既要让父亲有所准备,又想给老爸一个惊喜,可他也怕自己的突然出现吓着父亲。毕竟,这几年父亲都是一个人过,他安静惯了。可现在事情突然有了变化,老爷子啥时候找的老伴?我这个后妈长啥样?多大岁数了?能给老爸洗衣做饭不?这一连串的疑问,让黄晓健一时间无所适从。您找老伴我又不反对,可为啥不告诉我呢?难道是怕我回去打扰了老两口的生活?黄晓健在窗前来回地踱着……
既然老爷子身边有人照顾生活了,那自己也不用那么着急上火地往回赶了。黄晓健这样说服自己。
黄老伯最终还是放下电话,默默地坐到圆桌前戴上了老花镜,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柳树枝继续干活。
六月的柳树枝已不像春天那样柔软了,似乎有了一定的刚性,黄老伯看到握在手里的柳树枝一直在颤抖。他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后,柳树枝在他的手里才慢慢停下抖动。黄老伯用小刀把柳树枝的皮剐下来,然后在桌子上那个用柳枝编的小筐上继续编织。那个小筐的轮廓就像是儿子小的时候吃饭用的小碗,黄老伯一边编着,一边不时地把一只拳头放入那只“碗”里比划一下深度,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嗯,七岁的时候也就能吃这么多!嗯,十二岁的时候就能吃这么多了!噢,这个量应该是上高中了吧!这么多就行了,再多就吃撑了,唉!半大小子吃塌老子,再深点吧!
夕阳西下时,那只“碗”差不多能放下他的一只拳头了,黄老伯才摘下老花镜捶了捶腰,然后缓缓站起身弯着腰朝灶台走去,他的脚步有点迟缓,把身后的影子拖得越发佝偻。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黄晓健实在是放心不下父亲,便回了家。
老式的筒子楼在爬山虎的掩映下早已失去了棱角,软绵绵的,就像一块伏在角落里的苔藓,在阳光的照耀下浮现着斑驳的色彩。走在二楼幽暗的走廊里,黄晓健似乎觉得霉菌正朝自己聚拢过来。还未走到走廊最末那间房的门前,他就看到有光线透过门缝窥探着走廊。门半开半掩,黄晓健欲伸手敲门,可手忽然停下,他侧耳听了听门里的动静,好像没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抬起头又看了看门楣上的门牌号,然后黄晓健轻轻推开了房门。
黄老伯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躺椅上躺着,只是背对着门。屋里寂静,他的鼾声清晰入耳。窗户敞开着,阳光照进屋里时被爬山虎的枝叶分解得富有诗意。黄晓健轻轻走到父亲的身旁蹲下身子,他的双手几次抬起又放下,可最终还是轻轻地搭在父亲的手臂上,轻轻地喊了声:爸!黄老伯的身子一动微微睁开双眼,哦!晓健啊!回来了?父亲想要起身,黄晓健却抚着父亲的肩头说:您躺着,您躺着吧!黄晓健四下打量着屋里的一切,虽然自己才几个月没有回来过,可屋里的景象却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仍是一锅一碗一被,陌生的是屋里的摆设越发老旧刺目。黄晓健在心里拿了一百八十个主意后,弱弱地问:爸,您,您的老伴儿,我那后妈呢?黄老伯没说话,冲着窗户喊了一句:黄晓健!忽然,从窗外的树荫中扑棱棱飞起一只色彩鲜艳的鸟,落到了窗台上,翅膀还未完全收拢,嘴里就发出一声细细脆脆的“绕毛线”。黄晓健看到,这是一只黄绿相间的鹦鹉鸟。它左右摆动着脑袋往屋里瞅了瞅,然后慢条斯理地朝窗里走来。它歪着脑袋看到窗台上放着一只用柳树枝编的“碗”,用一只爪抓住“碗”探进脑袋看了看,然后用嘴叼起摆弄着玩耍起来。这时,父亲说:哦!你看,窝,我是给它准备好了,就看它进不进来吧!黄晓健的心里一阵悸痛,那一声“绕毛线”和自己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模一样。刹那间,泪水裹挟着愧疚夺眶而出。这时,黄老伯又冲着那只鹦鹉喊道:绕毛线!那只鹦鹉放下嘴里的“碗”脱口而出“黄晓健”,黄晓健回过头透过泪光看到父亲笑得像个孩子一样。黄晓健忍不住深情地叫了声:爸!黄老伯像是忽然想起了啥,扭过脸问:哎!小子,忘了问了,你的惊喜呢?这时,黄老伯的身后,一个细腻甜美的声音喊了一句“伯父”,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