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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0深海

都市 2019年12期
关键词:老徐钓鱼爸爸

深海

她的眼睛睁开了。

这并不表示她已经醒了。她的身体像被看不见的大石头压着一般,或者,不如说,她的身体本身就像石头,总之,她无法动弹。更无法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或许就像爸爸说的,她是特别的。而爸爸把这“特别”归因于妈妈———因为你妈特别,所以你也特别。可她感觉妈妈是水,妈妈的歌声如水,笑容如水,还有汗水,更多的,是泪水……如果妈妈因为这些而显得特别,那她也应该是水,而不是“石头”……

让她睁开眼的,是窗外的声音。

那声音很奇怪,有鼓声,号声,间或还有哭声,都扭曲着,变形着,都像怪兽发出的声音。她怀疑自己睡着的时候被送入了一个怪兽的世界。她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她无法动弹,身体僵硬着,甚至,她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消散。

听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这个小区里又死人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九岁了!昨天睡前,妈妈告诉她,宝贝明天就满九岁了,很快就要成为两位数年龄的大人了!妈妈的声音总是那么甜蜜。那声音表明,妈妈对“很快”“明天”“未来”总是充满期待。

可她早就明白,这甜蜜是最没有用的,不堪一击。

果然,在她生日这天,有人死了,就在她的窗外。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妈妈在她卧室的天花板上贴满了黄色的星星,还有一片弯弯的月亮。妈妈说这样她每天都可以睡在星空下。宝贝做个好梦,晚安。妈妈每天都这样甜蜜地祝福她。可她几乎每天夜晚都在做噩梦。她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她的眼睛总是盯着空茫的白色,那白色不停地放大,放大,无边无沿,直到她自己也融化到那白色里,就连她的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就像此刻……

突然,妈妈的脸覆盖住她的视线。

她不知道卧室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看着那张面孔,四目相对,可她没有任何表情。妈妈问,宝贝醒了?是不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她依然没有回应。妈妈掀开她的被子,把她抱起来,一边快步往另一间卧室走,一边说,快,我们躲远一点,那边的噪音小一些。

她被放进了妈妈的被窝里。那里面还有一点妈妈的体温,她感觉到了,那一瞬间,她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侧过来,面朝妈妈,缩成一团。可她的耳朵还留在自己的卧室里,她依然可以清晰地听到那些怪兽发出的声音。

妈妈蹲在床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问,是不是还觉得吵?那妈妈把房门关上,你再睡会儿,待会儿妈妈来叫你。

她想喊,妈妈别走!可她的喉嚨像被锁住了,牙齿也是,嘴唇也是。只有舌头在喉咙和牙齿跟嘴唇之间奇怪地蠕动了几下。

妈妈关上门的瞬间,她听到爸爸问,怎么?又睡了?醒了就让她起来吧。妈妈说,孩子昨天晚上睡得太晚,又受了委屈,哭着睡的。让她睡个懒觉吧,反正今天是周末……妈妈的话还没说完,爸爸就提高声音打断了她,她哪天不睡懒觉?你就惯着她吧,看把她惯成什么样子了。

外面突然没有了声音。

她最怕这样的突然安静。空气开始结冰。她感觉到卧室的门被冻得发抖,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门缝周围长出尖锐的冰凌,所有的冰尖都指向她,寒气瞬间向她扑来,裹在她身上的薄棉被和她的身体几乎同时变成坚冰……

可她知道,这冰很快就会被摧毁,被狂风和烈火摧毁。她期待那狂风和烈火,同时,也更加惧怕。她的心开始狂跳。

她还是个孩子!短暂的停顿过后,妈妈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周末多睡一会儿怎么就是惯她了?你这个大人都还有睡懒觉的时候,怎么对自己的孩子这么苛刻?

诶,她已经醒了让她起床怎么就是苛刻呢?你这完全是不讲道理嘛。不要一大早就跟我吵架好不好!爸爸的声音比之前低了下去,却增加了毋庸置疑的强硬。

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要说到她,他们两个人就要吵架。

她想消失。她消失了,不存在了,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用吵架了?她屏住了呼吸,如果一直不呼吸,是不是就可以消失了?可她的心跳得更加厉害。终于,她被自己的心跳打败了,张开嘴,急促地喘息,像是在跟她的心脏道歉。

意外的,妈妈没有继续提高音量,她语气缓和了很多,说,谁跟你吵架了?我就是想跟你说,对孩子耐心一点,她作业不会写,肯定是有原因的,你那一巴掌打得也太重了,孩子昨天夜里睡着了都还在哭。你不能再打她了。等她起来,你要跟她道歉,保证以后不再打她。就算是要打,象征性地在屁股上,小腿上拍两下,吓唬吓唬她就行了。你怎么能打她的脸呢?

妈妈在说什么?她昨天挨打了吗?她怎么想不起来?她把脸在被子上蹭了蹭,左脸有点火辣辣的感觉。也许真的挨打了?可为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她用力地想。妈妈昨天没有回来吃晚饭,她跟爸爸在公司吃过饭一起回了家,爸爸打开电视,让她自己进房间写作业。她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写完了生字,然后打开数学题,写完了计算题,可是到应用题时,她再也写不下去了。“小明的奶奶比小明的爸爸大25岁,小明的爸爸比小明大30岁,问,小明的奶奶比小明大多少岁?”小明的奶奶比小明大多少岁,为什么要问她呢?她想不明白,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看见一只很小很小且透明着,几乎看不见的虫子,从习题书的侧缝里爬出来,在光滑的纸上快速移动,很快就爬到了书页的中间。它那么小,用什么在爬呢?难道它也有手有脚么?她用手轻轻挡住小虫的去路,希望它爬到自己的手上来,好看个仔细。那虫子却慌不择路地调头爬向书的顶端,从边沿处掉了下去。她忙把书竖起来,想找到那个小虫,背后却传来爸爸的吼声,又在玩?再不好好写作业,小心我打死你!她先是惊得背后发凉,僵硬,重新坐得端正的同时扭头去看。卧室门被推开一条缝,爸爸的脸从门缝里伸进来,眼睛瞪着她,充满杀气。她吓得缩起了肩膀,低头去看习题书,眼前的字却都动了起来,它们一个个争前恐后地离开了书纸,扭动着,变大,长出了牙齿,头发,每一颗牙齿和每一根头发都像尖刺……她听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十万只苍蝇突然在那里复活,拼命寻找着出口,想从她脑子里飞出来……

后面的事情,她都不记得。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她从回忆里回来时,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

门被轻轻推开,妈妈蹑手蹑脚地进来,走到床边,帮她压压前后的被子,拥着她问,宝贝醒了吗?唉,那些吹吹打打的人终于走了。八点多了,我们起床好不好?

妈妈把她的衣服搭配好,放在床上,让她自己穿。她浑身酸痛,没有力气,穿得很慢。爸爸在外面客厅接电话,声音里听得出来,是好消息,因为,他吐出的字,一个比一个欢快。接完电话,他走进来,站在床尾看着她,对妈妈说,你赶快帮她穿吧,这么慢,要穿到什么时候?老徐说今天请我们去他表弟家的鱼塘钓鱼。

妈妈一边动手帮她穿衣服一边问,不是说好今天我们带灿儿去科技馆吗?怎么又变了?

爸爸说,天气这么好,去户外活动活动对她有好处,科技馆又不会关门,以后再去。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爸爸。

她抬起头的时候,爸爸已经出去了,在外面喊,动作都快点儿吧,都快九点了,我先吃了啊,再不吃一会儿都凉了。

妈妈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才八点半,你爸爸就是爱夸张。灿儿,科技馆我们下个礼拜再去啊,春天出去走走也蛮好的,现在油菜花开了,爸爸去钓鱼,妈妈带你去抓蝴蝶。

她摸摸妈妈的脸说,不要抓蝴蝶。

为什么呀?抓回来,我们做蝴蝶标本,多好玩……

她突然就哭了起来。

妈妈一边帮她穿皮鞋,扣上鞋带,一边安慰她,好了好了,我们不抓蝴蝶,灿儿别哭,今天是你生日,我们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爸爸手里拿着个吃掉一半的煮鸡蛋,笑着看着已经站在地上的她说,哎呀,我们灿儿今天被妈妈打扮得这么漂亮啊。

妈妈牵着她的手往洗手间走,说,我们灿儿哪天不漂亮啊?

爸爸说,漂亮有什么用?要好好学习才行啊。

妈妈一边帮她挤好牙膏,让她自己刷牙,一边对跟到洗手间门口来的爸爸说,你这个人真是的,刚才说孩子漂亮的是你,转头又这么说,会不会聊天啊?

爸爸哈哈大笑两声,转身离开。

她刷完牙,妈妈帮她梳头,扎一个简单的马尾,把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发夹夹在她的头发上。她伸手扯了下来。为什么不戴?妈妈疑惑地看着镜子里的她,多好看呀,跟你今天的衣服也很搭。不要不要!她把发夹扔在地上。唉,妈妈叹口气,弯腰捡起发夹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说,真没办法,跟你爸一样的犟脾气。

妈妈给她洗脸的时候,她躲闪了一下,妈妈问怎么了?俯身仔细看她的脸,突然扯着她转身冲出了洗手间,地动山摇一般地吼叫起来,姓黄的,你是不是个人啦?你看看灿儿的脸上,四个清清楚楚的手指印!昨天我回来见灿儿两只眼睛红肿着,半边脸也是红的,我就知道她挨打了,问她怎么了她还保护你,说没事。你,你怎么能这么打自己的女儿?你……

妈妈的火总是來得很突然的。她知道,这火也会很快熄灭,她的眼泪会把它浇灭。果然,妈妈的哭声代替了吼声。可是,这哭声似乎比吼声对爸爸更有作用,他放下筷子过来帮妈妈擦眼泪,还抱了抱妈妈,说,我不是着急吗?她写作业总是磨磨蹭蹭的,你着急的时候不是也打过她?你打就行,我打就不行?你这是搞特权嘛。

妈妈推开他说,我打,那是有轻重的,拍拍屁股而已,你怎么能打脸?还下手这么狠?不是你亲生的呀?

爸爸又哈哈大笑起来,谁说不是我亲生的?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妈妈擦干眼泪,把她揽到怀里说,你跟孩子道歉,而且保证以后不再打她,不然就离婚,这日子没法过,哪儿有这样当爸爸的?

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还不行吗?爸爸嬉皮笑脸的样子她见多了,那是他心情好的时候的标配。他坐到餐桌边,一只手稳稳地放在餐桌上,笑吟吟地看着她说,灿儿,爸爸对不起啊,昨天一着急,打得太重了,爸爸保证,以后你只要听话,爸爸绝不再打你……

喂!妈妈激动地几乎要冲到爸爸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叫什么道歉?绝对不能再打她,没有条件。

好的好的,爸爸保证再也不打灿儿。爸爸滑稽地举起了双手,看着她说,不过,爸爸保留打你的权利。

妈妈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句话,“爸爸保留打你的权利”。她看见一根绳索突然吊挂在她的面前,与此同时,那些飞出她脑子的苍蝇又重新飞了回来,将她团团围住。她忽然很想变成一只苍蝇,和它们一起飞……

妈妈一边拉着她回洗手间一边冲爸爸喊,你没有打她的权力,你只有爱她的权力。

爸爸语气轻快地回应妈妈,打是亲骂是爱呀。

妈妈一边轻轻地给她洗脸,一边说,不可理喻。

妈妈给她擦香香的时候,她仰头看着妈妈问,什么是不可理喻?

就是跟不讲道理的人无话可说,不要理他。妈妈的声音很温柔,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依然保留着甜蜜。可这甜蜜是没有用的。就像她的漂亮也是没有用的一样。

请爸爸去钓鱼的老徐是爸爸的生意伙伴,她见过几次。第一次是在家里,那时候她还很小,四岁多吧,是冬天。老徐在她家吃晚饭,跟爸爸两个人喝酒聊天到深夜。爸爸让妈妈加了好几次菜都吃光了,冰箱里能吃的菜都已经做完了,最后只剩下一盘花生米,老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不知道老徐什么时候走的,因为她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可是她夜里开始发烧,第二天没有去幼儿园,妈妈不得不请假在家照顾她。她喜欢这样的日子,妈妈可以不用上班,在家陪着她。可是妈妈似乎不喜欢,因为她听到妈妈事后跟爸爸抱怨过,说这个老徐屁股太沉了,一坐下就不起来,以后你别叫他到家里来吃饭了,要吃你们到外面去吃。爸爸为这事跟妈妈发了好大个脾气,说妈妈不喜欢他的朋友就是不支持他的工作。我为什么呀?难道不是为这个家?爸爸说,不是重要的客人我会请到家里来?我陪他喝酒聊天到那么晚还要送他走,我不累吗?你做这一点事都要抱怨?你也太不贤惠了。妈妈没理他。哦,那大概就是不可理喻。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开始害怕这个老徐。那是她刚上学不久,放学了被保姆接到爸爸公司,在那里写作业,老徐来了,在隔壁爸爸办公室里很激动地大声说话。一只苍蝇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在她周围嗡嗡乱飞。自从在小区“灭四害”的宣传画上看到那只被放大好多倍的苍蝇图片,看到那毫毛毕现的腿,还有那阴森可怖的复眼,她对苍蝇的厌恶里就多了几分恐惧。她大声喊叫着“苍蝇苍蝇”往爸爸身边跑。老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爸爸正在打电话,见她大喊大叫着往这边跑,先是伸手制止,见她仍然径直冲了过来,抬腿就是一脚,把她踢得飞了起来,撞向墙边的红木沙发。她的背正砸在硬邦邦的沙发扶手上。先是腹痛,紧接着是背痛,那痛就像两把利剑,分别从前后击穿她的身体,可她却无暇去感受,因为她的心脏怦怦狂跳着,就像身体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颗心脏……只是,那心脏上长了两只眼睛,全都惊恐地看着仍在打电话的爸爸……

是的,老徐是个不祥的预兆,每次他出现,她都会倒霉。

她一边吃着妈妈为她盛来的热粥,一边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灿儿冷吗?在她身边坐下的妈妈摸了摸她的手说,哎哟,怎么这么冰凉啊?妈妈温柔地拿起她的左手,让她握着饭碗说,快,抱着它暖一暖。

她扭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脸。

妈妈,你没看出来吗?老徐是个不祥的预兆,灿儿不能见到老徐……

不,妈妈当然不会这么想,因为妈妈还不知道那天的事情。妈妈给她洗澡的时候,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总是关切地问她怎么弄的?她都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说呢?她也不知道。也许,太复杂了,她说不清楚。也许,她明白,说了也没有用。而且,说了,妈妈就不是那个温柔的妈妈了,她的火会很大,大得好像都可以把这个家烧毁了……可是,那火很快就灭了,会被她的眼泪浇灭……就像今天这样。

来接他们的车是一辆小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三个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孩。坐在最前排的老徐跟她爸爸一一介绍,那里面有他的老婆,表弟的老婆,表弟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另一个女孩是表弟亲戚家的孩子,还有那孩子的妈妈。

几个大人都夸她漂亮。她讨厌别人说她漂亮。今天早上爸爸刚刚说过,漂亮有什么用呢?夸她漂亮,就等于在说她没用。她生气地撅着嘴,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爸爸让她叫人,她闭上眼睛装睡。爸爸怒了,说她被惯坏了,一点都不懂礼貌。她妈妈连忙打圆场,说这孩子昨天没睡好,身体可能有点不舒服。

老徐沙哑着嗓子说,不要紧,可能有点认生,这有什么关系,一会儿到了地方,让她跟几个孩子撒丫子玩起来就好了。

那几个孩子都是相互熟悉的,见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似的上来了,原本好奇地看着她,不知是她生气的样子让他们不喜欢,还是大人们的话让他们对她失去了兴趣,那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又像她上车之前那样,挤到一起嘻嘻哈哈地玩闹去了。

爸爸跟老徐他们几个大人也热闹地说着话,只有妈妈在跟她说话。妈妈把她揽在怀里,一会儿摸摸她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说,嗯,好多了,没有刚才那么冷了。妈妈不停地用手指着窗外,告诉她正经过什么地方,这个大楼是哪个单位,那个公园叫什么名字……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甚至,妈妈的话就像噪音,让她感到头痛起来,因为,她要很费劲地才能隔着妈妈的声音去收集到老徐跟爸爸他们在说什么。跟他们在说什么相比,妈妈说的这些有什么重要呢?他们说的那些,或许关乎生死……她的生死……她感到自己的小腹和背,突然刺痛起来。

车到鱼塘的时候已近正午,她的小脸在阳光下却显得异常的苍白。

老徐的老婆先下了车,伸出双手想抱她下去,手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被她打了回去。甚至,她还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刚被那女人碰到的地方。

老徐的老婆打趣地嚷起来,哎哟,你个小公主,你还嫌弃老子?告诉你,阿姨我干净得很。

一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她爸爸忙跟人家解释,她从小就这样,她妈妈带她去做过检查,专家说是孤独症。

她听不懂爸爸在说什么。可她知道那于她而言不是好话。她警惕地看着他们,紧紧跟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

老徐远远地看着她说,这孩子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有点晕车啊?

她爸爸笑道,没那么娇气,她就是皮肤像我,我们家的人都白。

她妈妈牵起她的手说,是啊,夏天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们父女俩出去散步,衬得我像个非洲人。

老徐笑道,你说得也太夸张了,黄总是真白,你也不黑。

老徐总是叫她爸爸“黄总”,她爸爸似乎也特别享受被人这么称呼。她叫“爸爸”的时候,从没见爸爸有过那么享受的表情,大多都会让爸爸不耐烦,皱起眉头,最严重的当然就是那次,把她一脚踢飞……这让她觉得“爸爸”并不是一个好称呼。也许,她以后应该试着改改称呼,也叫他“黄总”?她很想让他高兴。可她对这个一点信心也没有。

守塘工人的房子里,已经有人在准备午饭。老徐的表弟说吃过午饭再去钓鱼。爸爸去厨房看了看,说这饭好还早着呢,先钓起来。他们三个人拿上钓鱼的工具出发了,妈妈们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准备下午烧烤的工具。那三个孩子早就跟着大人们跑到鱼塘中间的堤埂上去玩了。遗憾的是,鱼塘四周都是麦田,只有星星点点的菜花散落其中,并没有大片的油菜花田。好在空气清新,麦苗绿油油的,看着很舒服,而且,爸爸和老徐他们还有那三个孩子都走了,她跟在忙碌的妈妈身边走来走去,倒觉得慢慢安下心来。

摆弄好烧烤的物件后,老徐的老婆提议她们四个女人来斗地主。她妈妈笑说,你们三个斗吧,我带女儿过去看他们钓鱼。说着,也不等她们回话就拉上她往鱼塘那边走。她不想过去,身体就变得特别沉。妈妈似乎感觉到了,停下来问她,灿儿不想看他们钓鱼?她点点头。那好吧,我们去麦田那边玩。她又点点头。那灿儿把这个蝴蝶结戴上。妈妈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粉色的发夹。她看着妈妈,没有说话。妈妈似乎明白了她目光的含义,说,不抓蝴蝶。她笑了起來,往妈妈身边靠近一步。

吃午饭的时候,爸爸他们还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爸爸一边喝酒一边对老徐的表弟说,你把鱼都喂饱了,这也太难钓了。知道我们今天要来钓鱼,你应该饿它们两天。老徐的老婆说,饿两天还不饿死了?难钓才好玩,那样钓到了鱼才更有成就感。她爸爸一边跟老徐他们碰杯一边说,那倒也是。

午饭有新鲜的地皮菜炒鸡蛋,妈妈知道她爱吃,给她盛了半碗米饭,几乎把三分之一的地皮菜炒鸡蛋都赶到她碗里,拌了拌才递给她。早上没吃什么,刚才跟着妈妈在田野里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这会儿她脸色红润了一些,肚子也觉得饿了。爸爸难得见她吃饭这么香,高兴起来,指点着餐桌上的盘子说,灿儿别光吃那一个菜,你看你这么瘦,这肉,这青菜,都要吃一点。说着就要把红烧肉往她碗里夹。她本能地伸手护住了自己的碗。爸爸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妈妈见状忙出来解围说,急什么,让她先把碗里的吃完。她爸爸把红烧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脸色却不大好看,刚要开口说话,老徐的老婆已经不耐烦地开始数落他,你们男人就是爱瞎指挥。孩子爱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你喜欢吃的孩子不见得喜欢。她爸爸的脸色一下子就缓和了。她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冲她笑了一下。妈妈为什么总是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呢?为什么妈妈说话爸爸就不爱听,老徐的老婆说话,爸爸就听了呢?她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老徐的老婆是她妈妈就好了……

妈妈看看左右,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对她说,哥哥姐姐他们都到外面去吃饭了,灿儿想不想也出去吃?她其实也没有想不想的,只是觉得,离开这个饭桌,也许更好些。

房子外面的雨阳棚下有张黄色的方桌,很旧了,那三个孩子占着三个方向,还有一个空位,她却并没有过去,而是走到离门不远的棚子边下就站住了。那里也没有太阳,她站在那里吃饭,看着他们。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却依然听得很清楚。

老徐说,孩子就要跟孩子玩。小黄你们就应该多带她出来玩。

老徐没有叫爸爸“黄总”,她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

果然,她爸爸说,她妈妈不在我一个人弄不住她。你们不知道,有一回她把我们一大家人吓得半死。我弟弟的孩子过生日,她妈出差了,我一个人带她去吃酒席,结果,饭吃到一半她不见了,几十个人把酒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她。你们猜她在哪儿?她藏在我们吃饭的那个桌子下面,怎么喊她都不答应,我们差一点儿就要报警了。

老徐的老婆说,那你这个当爸爸的有责任呀,你带她出去,她躲到桌子底下你都不知道,你还能怪她?

她妈妈却嚷嚷起来,姓黄的,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

爸爸说,你知道了要干吗?又没什么事儿。

妈妈说,孩子为什么要躲起来,你问过她吗?

爸爸说,能为什么呀?顽皮捣蛋呀。哎呀你放心,没让你女儿受委屈,那么多人在呢,见她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大家高兴还来不及,我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她好吧。

什么叫我的女儿?她难道不是你的女儿?没用的妈妈呀,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爸爸说,你又来了,总是这么挑字眼儿有意思吗?就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不能跟你讲。

这些话她是很熟悉的。“不要告诉妈妈!”“不能告诉妈妈!”那次她被踢飞到沙发上,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动不了。爸爸打完电话,看见她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句话不说,向她走来。她想尖叫,可是喉咙像被锁住了,只有心狂跳着,快要炸了。她以为爸爸又要打她,爸爸却蹲下去,把她抱在怀里……爸爸哭了!她还没有哭,可是,爸爸哭了。他说,爸爸在打一个很重要的电话,你不该这时候过来打扰爸爸。她没有说话。心跳慢慢平缓了下来。爸爸很少这样温和地抱着她。她的心里有一丝满足,甚至喜悦。糟糕的是,身体醒了过来,痛,醒了过来,她抱住爸爸的脖子,也开始哭,太痛了,痛到忍受不了。爸爸坐到沙发上,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擦眼泪,开始讲他小时候,生活有多苦,爸爸有多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公司和事业,做生意很难的,现在又遇到难题了,到处都是虎狼,都想从爸爸这里挖一块肉,爸爸太不容易了……七岁的她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她不应该怕苍蝇,不应该去向爸爸求助,不应该去打扰爸爸……这时候,爸爸就说,今天的事可不能告诉妈妈,妈妈会很生气,跟爸爸吵,你希望看到爸爸妈妈吵架吗?她摇头。她不停地摇头,拼命地摇头……然后,她好像就忘记了有这件事。就像昨天晚上,妈妈问她是不是哭过?怎么眼睛都是红肿的?这半边脸怎么也是红的?她说没事。真的,只要忘记了就没事了……那天躲在桌子底下的事,爸爸也说不能告诉妈妈,可是,为什么他自己又讲出来了呢?

小姐姐忽然跑过来问她,你吃的这是什么?

地皮菜。

好吃吗?

她点点头。

我尝尝?

她用筷子夹起一片,喂给小姐姐。小姐姐吃了,笑着吐一下舌头说,好奇怪。

她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奇怪?

像虫子。

她刚想说话,忽听爸爸在房子里夸张地喊起来,哎哟我的宝贝,你跟小朋友说话了!她的头像被什么东西给重重地敲了一下,瞬间怔忪在那里。小姐姐拉拉她的袖子问她怎么了。她手上的饭碗掉在了地上。

小姐姐吓得跑开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她醒来的时候躺在面包车后排的座位上,透过车窗能感觉到阳光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坐在身边的妈妈对她微笑着,问,宝贝醒了?口渴了吧,先喝点水。

是她喜欢喝的橙汁。

见她喝得急切,妈妈叮嘱着,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喝完橙汁,她感觉身体有了一点活力,从座位上下来。妈妈还坐在那里。她站在妈妈身边,依偎在她身上。妈妈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用纸巾帮她擦嘴,说,太好了,这一觉睡了两三个小时,算是把昨天欠的瞌睡补回来了。大自然就是好啊。

我怎么睡着了?她抱住妈妈的脖子问。

是啊,你怎么睡着了?你站在外面吃饭,突然就睡着了,饭碗都掉在了地上。妈妈说着又笑了起来,肯定是困得呗!再加上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又吃饱了,可不就容易睡着了。

原来是这样啊!她想,原来是睡着了,所以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们下去看看吧?妈妈握住她的手说,你爸爸他们钓了好多鱼呢!几个小朋友也在钓鱼,你想不想去试试?

她跟着妈妈下了车,工人房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家全都散落在魚塘那边。老徐的老婆最先看见她们,挥手冲她们打招呼,灿儿醒了?灿儿妈妈快来钓鱼呀,这会儿鱼都饿了,好钓得很。

妈妈回应着。低头看看她说,灿儿,我们跑过去好不好?

她说不跑。

哦,好吧。妈妈的声音里有些无奈,却也充满宽容,陪着她慢慢走。

她不是不想跑,而是没力气。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力气。为什么别人都那么生龙活虎的,而她总是没有力气。

走下一道缓坡,她们来到了鱼塘边。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来到鱼塘边。老徐的表弟在最近的鱼塘边陪那三个孩子钓鱼,他正把一条挂在钩上挣扎的鱼取下来,见她们过来,冲她说,来来来,跟哥哥姐姐们一起钓鱼,这儿还给你留了个小鱼杆。她紧紧靠在妈妈身上,像是生怕那人突然伸手把她从妈妈身边带走。妈妈俯身问她,妈妈跟你一起钓好不好?她点点头。她握住鱼竿,妈妈在老徐表弟的帮助下给鱼钩挂上了一只红色的蚯蚓。那生锈的鱼钩刺穿蚯蚓的身体时,它还在扭动。妈妈把鱼钩抛进鱼塘的同时,她松开了手,鱼竿差一点掉进了水里,幸亏老徐的表弟眼疾脚快,踩住了。妈妈呵呵笑了起来,说,宝贝,我扔的是鱼饵,你不能扔啊,你扔了鱼竿我们还怎么钓鱼呢?旁边的三个孩子咯咯地仰头大笑起来。小姐姐指指身后的小桶说,阿姨,我钓了两条了。哎哟,这么能干呀!她妈妈弯下腰看了看,冲小姐姐伸出了大拇指。

她凑到妈妈耳边问,为什么用那个钓鱼?

哪个?哦,你是说蚯蚓吗?那个叫蚯蚓,小鱼最喜欢吃蚯蚓,所以用蚯蚓当鱼饵呀。

她九岁了,难道她还不知道那是蚯蚓吗?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跟她说她已经知道的,却无法告诉她她想知道的。可她还有很多个为什么想问妈妈,为什么要用钩子去刺穿蚯蚓的身体?为什么一定要用鱼钩钓鱼?为什么要让蚯蚓和鱼都那么痛?为什么不用渔网?为什么你们钓鱼的时候那么高兴?……可是她不想问了,因为,她越来越觉得妈妈听不懂她想说什么。为什么别人总是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别人的话。以前,她觉得至少还有妈妈可以听懂她,可是现在,连对妈妈,她也已经没有信心再说什么了。

就像中午吃饭那会儿,爸爸那么突然地高喊一声:哎哟我的宝贝,你跟小朋友说话了!好像她原本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一样。她一直都有说话呀!只要她想说、需要说的时候。嘴巴难道不是长在她的身上吗?也许,在爸爸的眼里,她就是个哑巴,是个笨蛋,是个傻瓜……那她就应该要像个哑巴,像个笨蛋,像个傻瓜。

就像她会忘掉那些巴掌、那些腹痛和背痛一样,她一定也可以忘记自己会说话,忘记自己有头脑会思考有想法,忘记,忘记……是的,她会忘记。她一定能做到。

爸爸在远处热切地呼唤她们,灿儿,快来,看爸爸钓了多少鱼。她被爸爸如此亲密而热切地呼唤着,顿时忘了刚才的想法,拉着妈妈往爸爸那边走。她的腿上有了更多的力气,很想跑起来,却还是不行,只是尽可能走得快了一些。

哇!爸爸身后的小桶几乎快要装满了呢。妈妈惊呼着,爸爸好能干呀!像夸刚才的那个小姐姐一样。

灿儿,过来,爸爸教你钓鱼。刚把一条活鱼扔进水桶的爸爸,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一条红色的蚯蚓……她往后退了两步。爸爸一脸扫兴地看着她说,你要像人家那几个哥哥姐姐多好。你看看人家……这有什么好怕的?

妈妈拉着她的手说,算了,她不想钓别勉强她。每个人怕的东西都不一样,你这么大个人还怕打针呢。

她仰头看着妈妈,笑了。太阳正在落下去,灿烂的余晖似乎都集中在了妈妈的脸上。

爸爸却说,你就惯着她吧,看她将来怎么办。

太阳突然一下掉进了黑洞里,霞光失色,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是黑暗。“看她将来怎么办”“漂亮有什么用”……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那么能干,有用,只有她,是没用的……

她看见妈妈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爸爸求饶似的跟妈妈拱了拱手,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了妈妈,让妈妈去钓鱼。妈妈对爸爸做了个惯常的“这次放过你”的表情,笑吟吟地坐了下去,冲她招手。

她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爸爸蹲下去,仔细数着他的成果,冲老徐他们几个人喊,问他们钓了多少条,根据他们报出的数字排着顺序,爸爸排在了第二名。他得意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样?爸爸还不错吧?说完,并不期待她的回应似的,低头又去看鱼。是的,她的回应一点也重要。也许,他认为她根本不懂回应。

突然地,她看见爸爸从水桶里捧出一条小鱼,小心翼翼地往堤埂下走了两步,几乎把腰弯到了水面上,轻轻地把小鱼放回了水塘里。

妈妈问爸爸,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把鱼放回去了?

她也有同样的疑惑,好奇。

这条太小了,还没长大,先放生吧。

妈妈温柔地看了爸爸一眼,转头对她说,灿儿,你爸爸好善良啊。

她想,是啊,我的爸爸原来这么善良啊!他对一条小鱼都可以如此体贴,如此爱惜,如此呵护啊!

先放生吧,先放生吧,先放生吧……我的爸爸好善良啊,好善良啊,好善良啊……这些话像被空气卡住了,一直在她的耳边反复播放,直到她感觉耳朵火辣辣地疼起来,就像被什么掴了一掌。不知是她的鼻子出了问題,还是空气因为这句话的阻滞搅拌忽然变得腥臭难闻,像是鱼钩的铁锈气味和蚯蚓的血、鱼的血混合变质的气味。

她弯腰呕吐起来,刚刚喝下的那杯黄色的橙汁,喷射在那一桶鱼的身上。

妈妈扔下鱼竿过来照顾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责备自己说,哎呀都怪妈妈,你刚睡醒不该给你喝凉的,这是伤了胃了。

爸爸一边说着不要紧的,一会儿给她喝点热水暖暖就好了,一边皱着眉头看他的鱼桶,说,不行,得赶紧换水。他提着鱼桶下到塘边,把鱼一条条拿出来洗干净,把脏水泼在岸坡上,又打了一桶干净的水,再把鱼一条条放进去。

她一面厌恶着鱼的气味,一面却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正被爸爸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轻轻地放回鱼塘……

她又呕吐起来。

从那天开始,整整二十年,她再也没有吃过鱼。除了因为只要看到鱼,甚至闻到鱼的气味她都会翻江倒海般的呕吐,大概还有个原因———

她怎么可以吃自己。

责任编辑阎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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