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刊名家对话太原作家座谈会纪要
2019-09-10
师力斌(《北京文学》副主编):
首先热烈祝贺《都市》创刊六十周年。看了今天的一些材料,觉得《都市》确实是一家非常重要的都市文学杂志,尤其在并州龙城这样的地方。畅主编让我代表《北京文学》写一个贺词,原来想写“六十岁的青春”,后来想,可能很多杂志都有六十岁,最好还是和“都市”有进一步的联系,于是就写了“龙城文藻”这四个字。太原是很有文化底蕴和历史传统的一个城市,它的文气,绚烂的文化传统被传承下来。上午听王宏伟主席介绍山西,尤其是太原的文化传统、在文学上的成绩,真的是很辉煌。讲唐诗,有半壁江山都是山西诗人,尤其是太原王氏,真的不得了。那么,有没有可能一千年以后在新时代的太原或者山西,会迎来一个新的文学高峰,我觉得是有可能的。在座的包括很多作家和编辑朋友们都有一种感触,山西的文艺在进入新时代以后,有很多开创性的文艺类型,比如像刘慈欣、蒋韵、笛安、贾樟柯,有一种蓬勃向上的风貌。而且大家也看到了、感受到了省作协、市作协、文学院对《都市》杂志的支持、关照,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种种迹象表明我们的文学迎来新的繁荣期是可待的。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参加这样一个盛会确实有千言万语。
我曾在太原呆了十四年,应该是故乡的人。但现在再回到太原,不认识了,走在路上觉得像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方面说明我愧对山西,关注不够,另一方面也说明变化日新月异,可能文学上也是。
山西有很多作家都和《北京文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细说了,但总的来说以《都市》为平台推出的巨大的作家作品群,作品的集结,将来可能会在新时代的文学里绽放它的力量。离得近,可能看不出来,比如我经常开车经过长安街,走到国贸中国尊附近,乍一看中国尊和别的高楼也差不多。但是到五环、六环以外再看全城,会觉得只有中国尊,它能比别的建筑高出一半。所以有时候真的是在场者迷,旁观者清。
《都市》现在的状态非常好。我的潜台词就是,另一个盛唐的文学会不会在山西再呈现,《都市》会不会是其中重要的一支力量,一个重要的平台,我与各位共勉。因为是本地人,这种心情希望大家能理解。
今天來参会,一个是祝贺,一个是文学艺术大讲堂的交流。我想就个人的体会,一个作者的体验,跟在座诸位交流一下。在座有很多优秀的作家,包括大学生,资深编辑,现在的新编辑。前面几位老师讲得都很精彩,很多很多的体验其实是差不多的,但我想结合《北京文学》再稍稍介绍一下。将我作为一个作者,从事文学工作三十年来对文学的认识和对现在的状况的思考,和大家交流一下。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对文学确实是热爱,真的是热爱。到各地去,最喜欢的就是开文学座谈会,尤其是诗歌的座谈会。很多地方的文联朋友问我,师老师你们那儿的文联经费怎么样,我说我们文联的经费还行,北京市很重视,《北京文学》的经费也还可以。但像我走过的边远地区文联,经费很拮据,他们说每次向省里、市里申请经费都是一个问题。我说你应当改变过去的看法。现在上至中央,从习总书记,下至我们普通的百姓,热爱文学的人,尤其是热爱诗歌的人,越来越多。九十年代的时候,热爱诗歌可能还是个比较小众的事,我绝对不会在公开场合随便和人说我写诗,肯定会说我是一个文学编辑、公务员、煤老板等等。我不会说我写诗,这个身份会让人觉得性格上偏执,精神不同常人,说胡话、不靠谱,这些都是附着在诗人身上的标签。爱文学一度是非常负面的,或者是一种狂热。但现在到很多地方,诗歌朗诵会,诗歌座谈会,诗歌讨论会,包括文学的讨论会,很多地方都有。我感觉到文学的气象真的是不一样了。所以文联完全可以跟领导理直气壮地申请经费,你们政府不管的事情,文学管,诗歌管;妇联不管的事,文学管,诗歌管;共青团不管的事,文学管,诗歌管;领导有些事不管,诗歌文学都管。比如两性情感这个事,比如我孤独,我郁闷,我有乡愁,你们市领导管吗?这些都是涉及幸福指数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热爱诗歌,为什么《都市》杂志能办六十年,我想不单单是想要发现曹雪芹,不单单是我们想要培养杜甫,实际上更多的是像刚才斯继东先生讲的,提供一个平台,发现热爱文学的人,尤其是发现写作非常优秀的人。这个写作不单单是文学的写作,是精神的写作,是精神的交流、灵魂的交流。我这样一说,有的文联主席很高兴,他说师老师说得好,以后我们和领导申请经费就有了理由。
我到江苏宜兴去,他们当地乡党委书记上台朗诵诗歌,朗诵得非常好。我原来想这个人附庸风雅,但是他一上台朗诵,真的是非常好,声情并茂,打破了我的偏见,很多地方的领导对于文学的重视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如果说在八十年代文学是一种思想解放或者时尚的话,现在文学更多是一种精神需求。典型的一个例子———我的朋友孔令剑,第一次见他,觉得很普通很生活的一个人,胖乎乎的,温柔敦厚,喝个酒聊聊天,谈谈工作怎么样。没想到他的诗歌写得非常前卫。这样的人非常多,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内心非常丰富。所以这是鼓励我、激励我、支撑我热爱文学重要的理由。德不孤,必有邻。
年轻的时候我想发财、想当官、想出名,现在这些事都想开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追求幸福可能是更重要的。我在山西大学同学二十年聚会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总结自己过去的人生,做男人非常失败,做人还算成功。在北京四十岁没房子,还在读书,是北大中文系博士生中最老的之一,同学们都比我年轻,比我长得帅,家庭又好,才学又高,所以压力非常大。支撑我走下去的,就是对文学的热爱,套用王家新的一句诗,“按自己的内心生活”,我力求能做到这一点。现在能经常和同仁刊物,包括《都市》的作者、编辑、在座的朋友们交流,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热爱文学。
刚才几位主编都讲,包括畅主编也讲,你看到好的作品的时候,心花怒放,就想拉他过来长谈。大家不用担心好稿子没地方发,最主要的还是能不能写出好稿子,这个观念也是三十多年从一个作家转换为编辑体会最深的。原来自己一门心思写作,但是现在发现文学是一个对话性质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超越自我、放眼世界、再回归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可能痛苦,也可能兴奋,它需要时间,而我现在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原来还想发财,利用文学做敲门砖,想了很多,但现在确实不想那么多了。文学确实能让我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个理由本身就已足够。德不孤,必有邻。
我供职的《北京文学》改变了我的看法。《北京文学》和北京大学差一个字,我北大毕业报到的时候差点就弄错了,派遣函上“大”字和“文”字差不多,所以这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去了以后发现,一个杂志真的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任何一个文学平台都是一个大平台。你越看它越大,越看它越长久越丰富,它对你的影响、渗透都是异常厉害的。早期觉得自己读过一些当代作家,余华、莫言、韩少功等等,觉得很了解文学,后来读到汪曾祺,读到浩然,读到老舍,再读到更长远的东西,就发现一个杂志的传统是非常丰富的。我对《北京文学》越来越有一种亲近感和归属感,有一种血脉的东西。《都市》可能也是这样。一个杂志一旦你爱上它,然后去了解它,触摸它那些血肉,触摸它的历史,它那些玄秘的东西,可能都会对你发生某种影响。这样的影响是深远的,而且会影响你的写作。
到明年,《北京文学》就创刊七十年了,我最近在看它的资料,它最重要的定位,我觉得就是面向现实。从老舍先生做主编开始,包括赵树理先生曾经也在《北京文学》编辑部工作过,跟我也很有缘,我是赵树理先生的老乡,看了这段历史真的很亲切。《北京文学》面向大众,定位比较鲜明,关注现实。有一个栏目是“现实中国”,已经开办很多年了,报告文学是它每期的头条,这在其他期刊中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别的期刊可能是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打头,但我们每期大都是报告文学打头。还有些栏目,比如“作家人气榜”发表实力派作家的力作。“好看小说”发表新锐作家的佳作、力作,还有一个栏目是“新人自荐”,跟前面几位主编的想法特别一致,我们也特别关注新人。不怕大家写出好作品没人发现,就怕没有好作品,所以天天都在期待好作品。几个编辑坐下来经常聊最近发现了什么好作品,有没有好的作者,编辑们常常这样,所以作家的口碑很重要。一个杂志非常期待好的作品。好作品需要有一个对话,不是说和你自己,你自己可能觉得写到了最高峰,但它会和你周围的朋友、全省的朋友、全国的朋友,和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一百年前的作品对话,你会发现文学好广阔。文学之所以是一个民族文化根基性的东西,之所以习总书记这么重视文学,也是因为文学是广阔的,是民族文化中最深沉最精华的部分。刚才海虹主任也提到,海虹主任原先在宣傳部门工作很多年,他也站得很高,文学确确实实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一个好的文学作品,不只是个人的体验,更重要的还是历史的体验,是民族的体验,这样的作品可能对我自己,对在座的名家都是一个挑战。每一部作品都在向这个高峰冲击。那么文学的标准也有一个档次,从最初的喜爱,到发表,到得奖,然后到经典,到文学史的经典,再到名作,巨作,我们会发现它就像从小山到大山,从普通的山峰到珠穆朗玛峰,这样一步一步走上去。回到《北京文学》,“新人自荐”栏目的标准会相应宽松一点,最主要的目的是发现写作新人。其他的栏目还有散文、诗歌等,不过主要还是中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北京文学》还有一个刊物《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和《小说月报》是一样的性质,是2003年创办的。《小说月报》是行业里的排头兵,多年来独领风骚,但实际上和我们并不是竞争的关系。大家知道,文学真正的竞争对手是手机,是手机、网络、电视等新媒体。文学现在的用户是比较小的。在一个城市比如有几十万人看,就相当可观了,实际上文学刊物之间并非竞争关系。《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部有一个机制,就是民主讨论,每月我们由选刊的四位编辑负责通览全国近一百家主要文学期刊的中篇,这个面是相当大的,每位编辑负责读二十来本,从这二十来本文学期刊中挑选中篇力作,然后拿到编辑部会议上来集体讨论,最后择优刊登。每期的稿件都是这样产生的,所以,基本上当下最新的中篇小说力作我们都能做到不遗漏。但选的时候也涉及刚才继东主编说的,一个刊物有它的定位,选择的时候可能这个作品写得很好,非常精彩,但是风格、体裁不符合,有点像全国人大选代表。比如你可能在山西非常重要,在共产党员里是非常优秀的领导干部,但是偏偏需要一个民盟的领导,或者需要一个妇女代表,你这个题材就可能落选。你虽然在农村题材里都比较好,但是发现这一期里恰恰有别的作家的农村题材力作,你这作品就很难选。所以我刚才说,文学是一个对话,甚至是对抗的过程。一旦进入公共场域,它不是说光你一个人在写,是一个编辑部在选稿,而是多少个编辑部在对抗,在同类题材里你是不是当期最优秀的。有时候有些题材就会吃亏。以前我没当编辑的时候,常给那些大杂志投稿,想《十月》为什么总不发我的作品,《人民文学》也不发我的作品,写了三十年了,还是不发。原先我觉得他们不看我的作品,现在我才发现,还是自己写得不好。写作需要有对比,和很多人对比。《北京文学》的选刊主要是这么一个模式,每期选六七部中篇小说,在座的许多作者作家朋友也都入选过,就是比较的结果。将来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和关注我们的刊物。
另外我们还有一个年度最新作品排行榜,从1997年就开始了,报告文学、散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都排,也是民主选出来的,请文学界的同行、专家、编辑、学者等推荐篇目,比如《小说月报》也给我们推荐,《散文选刊》也给我们推荐,然后我们组织专家和编辑讨论,最后讨论确定。年度作品排行榜也是我们办了多年的一个重要平台。以上这些就是《北京文学》和作者朋友们有联系的地方。
下面我再谈一下自己的体验。我热爱诗歌,想和大家交流一下诗歌。我一开始说新时代有盛唐文学的可能,潜在的可能。我对新诗是非常乐观的,这个判断可能和在座的各位,和民众,和新诗的读者有很大的反差。很多人问,你们新诗怎么看起来不好看啊,新诗有没有标准。小说基本上没多大争议,但是诗歌的争议非常大,比如“下半身写作”好不好,余秀华到底好不好,梨花体、乌青体好不好,包括伊沙、沈浩波的诗歌好不好,学院派的诗歌好不好,新诗和古诗比起来到底怎么样等等。这几年我花了很大精力想回答这些问题,回答自己内心的问题,新诗这样写下去行不行,路子在哪儿。估计在座写诗的各位也有这些困惑,多多少少碰到过这些困惑。怎么评价自己的诗歌,这个方向对不对,向哪个方向写,是格律呢还是自由呢,是口水呢还是朦胧一点呢,是现代呢还是传统呢,还是干脆回到过去的旧体诗呢。为此,我想了一个办法,我去读杜甫,读了有五六年,写了一本书,叫《杜甫与新诗》,今年获得了中国作协的扶持,其中有一篇文章《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诗歌对新诗的启示》登在了《光明日报》,发了一整版。这本书写得心力交瘁,花了非常多的精力,力求解答新诗和旧诗的关系,到底新诗的标准在哪儿。我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现在我看新诗,个人的标准参照杜甫,但我和那些旧体诗研究的朋友不尽相同。杜甫写的是旧诗、格律诗,但我同时认为他写的是自由诗,是新体诗,我更看重他自由的一面,创造性的一面。有时候我们会认为七言律诗是旧诗,但实际上在唐代七言律诗是当时的新体诗,就像我们“五·四”以后的白话诗一样。唐代的旧诗是五言诗,从汉魏六朝传下来。七言诗则历史较短,到杜甫登峰造极,所以实际上是当时的新体诗,这是杜甫创造性所在。我们现在再写七言律诗,就是旧诗了,为什么胡适、鲁迅他们来打破这个东西,是有道理的。五四先贤这些人修养和智商很高,比现在很多写旧诗的人修养智商要高很多,像鲁迅、郭沫若、郁达夫都很高,但他们坚决反对旧诗,而且提倡写新诗。这是值得玩味的。新诗到白话以后产生了新问题,不好看,不押韵,这是一个经常被诟病的问题。我读杜甫以后,觉得诗还是要写自由诗,诗还是要表达内心,表达精神,表达种种人生的体验,这是最重要的。你再押韵,再背诵杜甫,都替代不了当下。比如我这几年就关注北漂群体中的诗歌,并编了两本《北漂诗选》。我发现大量的新的时代性体验和经验,表达的是李白、杜甫没有的,比如租房子、京漂的感觉,杜甫讲“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住不上的穷。北漂诗人中一个叫刘浪的诗人,不知道在座有没有人听说过,他有一首诗写得非常好,叫《由于狭小》:“由于狭小,屋里的每件东西都有多种用途/唯一的桌子,既是饭桌也是书桌/仅有的窗户,既用于采光也用于眺望/那扇门,一旦关上就没有另外的出口/这张床,是他们争吵的地方也是他们和解的地方。”我当时看了之后觉得非常好。只有四句,很自由,稍微有一点韵。最重要的还是体验,有时代性,有公共性的体验。但是他的韵律又不是格律。这正是值得新诗思考的地方。新诗可以参照古体诗,学习传统,甚至是从传统中发掘有用的东西,但绝对不是回到平仄,完全去对仗、押韵或者是格律,像新月派那种格律。新诗可以自由一点,这是我读杜甫的第一个体验。第二个体验是思想境界的问题。很多新诗很优秀,比如网上流行的一些诗歌,但如果和杜甫比,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所谓的“正大”问题。叶嘉莹先生曾有一个评价,说杜甫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正大,“正”就是不写偏邪的东西。新诗有的写得很偏狭,非常排他地自我,许多诗作让人不解可能与这个也有点关系。不是说邪不正确、不好,而是说这种东西并非唯一,甚至并非金科玉律。“大”是说杜甫的诗不仅仅写个人,还和这个民族,和这个国家、底层百姓都有紧密的联系,比如他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到最后“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从国家能回到自己,他不空洞。我的头发也白了,但是我能写出头发白与国家的关系吗?不说新诗的格律对仗和押韵的问题,就拿境界来比,杜甫是不是比咱们高?这种阅读对比可以使新诗有启发,有警醒。我自己觉得杜甫的“大”和“正”确确实实比许多人的个人自我、小我要高一个层次。我绝不是说自我、小我不对,也不是说不好,而是这样一比较,你会发现诗原来还有更高的境界。这个发现让我突然醒悟我判断新诗的时候,包括判断文学作品、其他文艺作品的时候,内心就有了准星,就是“正大”这个东西,新诗可以向这个准星瞄准。法乎其上,得乎其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我写作多年以来由一个写作者到编辑最大的体验。传统有我学习的地方,我要拿过来,但是我一定要结合时代,结合自己的体验,甚至结合民族和国家。
就谈这么多,由于时间关系,非常粗疏,不正之处,务请指正。
刘洁(《小说月报》执行副主编):
大家下午好。就像刚刚畅主编介绍的这个情况,上午我跟宣传部戴耀生部长坐在一起,他跟我说,他是《小说月报》40年的订阅读者,我特别感动。明年1月是《小说月报》创刊40周年,这说明戴部长从《小说月报》一创刊就开始订阅我们这本杂志了,一直延续到现在。杂志一拿过来我就知道这本刊物一定是读过的,我翻看了一下,里面有些部分的内容是读了不只一遍的,有这么真诚的、这么好的读者一直关注我们刊物,我真的特别感动,我要向像戴部长这样的读者表达我的敬意,感谢他们一直以来支持我们的刊物,有了大家这样的支持,我们才走到了今天。
说不上授课,跟大家交流一下。我想,对于《小说月报》,好多朋友尤其是关注小说和小说写作的朋友,都比较熟悉。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跟着文学一起前进。我们曾在创刊30周年的时候,做過一套书,叫作《小说月报30年》,当我们回溯的时候,发现小说的变化其实是很大的。
我们的《小说月报》现在包括有这么几本刊物,分别是《小说月报》(标准版)、《小说月报原创版》,还有一本《小说月报·大字版》,最后这本是为了适应读者新的需要,在2017年初创办的。我们另外还有增刊《中长篇小说专号》,一年会出4期,它的容量很大,作为对标准版的补充。因为每个月都有很多优秀的作品,在期刊容量不够的情况下,会选入增刊。多年以来《小说月报》在选作品的时候,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因为有一个延续性,而且得到了读者和同行的肯定与接受。我们有一个指导思想,我们是为读者办刊的。我们想一直这么做下去,所以在选稿子的时候,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很好的一篇作品,没有选入刊物,这并不代表作品的水平或者质量不行,有可能是风格问题,它跟刊物的风格不贴合,不搭。读者读我们的刊物适应了这种风格,我们就一直坚持下去。我们也有发展,不断有新的面孔出现,如果朋友们长期读我们的刊物,会发现每一期基本上都会有新面孔出现。大家回望一下,会发现很多优秀的作家,他们的处女作发表的时候《小说月报》就选了。我们每一期看稿量特别大,选刊基本上是一样的。我们有一个编辑曾经做过统计,她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高密度地看,结果是个惊人的数字,接近上百万字。做刊物都是有周期的,因为是选刊,留给我们的时间好像特别短,我们就会在相对比较短的时间内大量地看稿子,每位编辑在把这期做过之后,眼睛耗得挺厉害的,如果期间没有增刊的话,大概只有一周的休息时间,然后立刻投入下一期。中间的这一周并不是一点都不看稿子,而是相对来说这一周的阅读量稍微少一点。这么多年以来,这种高密度的工作量,一代代的编辑一直这么坚持下来。咱们山西的期刊、作者都给过我们支持,我们也不断地选。《都市》杂志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好稿子,我们也特别感谢。
我们选稿当中发现一个现象挺有意思的,就是作家的写作是有周期性的,这个周期性是说在相对时间内,可能是两年也可能是三年,在这个阶段里有一个高峰式的创作,高峰过了,他会歇息一下,从心灵、身体各方面,他的产出多了之后,需要养精蓄锐,再接受新的东西,为下一步做准备。我们看我们的刊物、全国的刊物,作家他的写作的发展,看他的前进的脚步,走到哪一个阶段。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的时候,会有峰和谷的印象,很有意思。还有,忽然间某个作家发在刊物上的作品和以前的很不同,其中有一些作家就会沿着这个道路一直发展下去。我们也见过有些作家,中间旁逸斜出了一下,然后又回来了。编辑部里大家也会说这个事,某某上次在哪儿发的那个作品还挺有意思,又发了一篇在那个之后,又写回去了。如果转过来之后又发了一个跟旁逸斜出的那个一致的路子的稿子,这时候我们会分析,可能是稿子交出去了,交给刊物了,但是发的时间根据刊物的情况它也有个先后,可能巧了,变化之后的作品反而先发出来了,变化之先的那个作品出现得稍微晚一点,才会有这种情况,类似这样的情况需要反复印证,印证的过程也是编辑判断的一个过程。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编辑,编辑生涯也比较独特。早期一直在《散文》月刊工作,十几年后从《散文》月刊到了《小说月报》工作,《小说月报》工作几年之后我又去《散文海外版》做执行主编做了两年,又回《小说月报》。在百花社很少有编辑像我这样跳来跳去的,大家基本上都是一直做一个方向,比如就是散文或者小说。我刚好能有这么个机会跳一下,感觉天地特别不一样,像斯主编他们做综合性的原发期刊,可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我当初的感受特别强烈,开始的时候要适应一下,但其实从散文到小说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像葛主编刚刚说的,我特别同意,我当时的感受就是那样的。
今天上午开会的时候,翻了翻《都市》的今年第十期,做的山西高校大学生的作品小辑给我的印象还蛮深的,由于时间比较短,我就翻了一下作品,在这个年龄段的作者能写成这个样子,挺让人惊喜。里面有一篇,我还有一点点意外,它被划到了散文类,叫作《如若可以,一梦似好》,作者邓倩倩,我不知道这个同学今天来没来,这个作品我大概地读了一下,建议她除了写散文以外,去尝试一下小说创作。她的叙述里有小说特质,只是她没有把这一块更强烈地表达出来。因为这篇作品给我的印象比较深,我就在这里多说一句。
我想有了像《都市》这样的杂志,这么脚踏实地地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以一个奉献的姿态来为我们的文学事业做最基础的事情,有这样的一群办刊人的努力,为太原的文学,为山西的文学,为今后中国的文学的发展继续做贡献,善莫大焉。非常欢迎今后《都市》杂志继续支持我们,我们的读者能继续关注和支持《小说月报》,谢谢!
葛一敏(《散文选刊》主编):
我想把对山西文学的突出感触、突出印象和大家交流一下。
我心目中的山西文学是什么样儿。山西文学是我们中国文学之重镇,“山药蛋派”的诞生地,一定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和历史底蕴。以赵树理等为代表的老一辈山西作家,以其重要的小说流派对我们当代作家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是散文编辑,还是说说散文,新时期以来的散文,迎来了全新时期,达到了全面的发展,其中产生了很多重要的话题、重要的课题。有这样一个作家群体,宁肯、周晓枫、祝勇、冯秋子等,还包括英年早逝的苇岸,这个创作群体的作家今天仍在坚持写作,其影响力仍然在持续,有的作家获得了代表国家荣誉的奖项,直到今天大家仍然在密切关注他们,这是一批文革后成长起来的为散文带来新鲜风尚的作家,这就是新生代散文作家群。山西的张锐锋,就是新生代作家中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
山西聚集了一批优秀散文家,像蒋韵、王祥夫、张石山、毕星星、段崇轩、曹乃谦老师,葛水平、白琳,闫文盛、指尖、张暄、李景平、赵树义、成向阳等,还有玄武一直在做“小众”,团结了一批全国的青年散文作家。说到白琳,不得不说《都市》杂志,2015年,我们刊物年度“新经验散文奖”评奖,《都市》杂志上白琳的散文《白鸟悠悠下》,经过严谨的初评、终评,获得了年度的“新经验散文”奖。白琳以其在对往事的回望中,梳理自己对人世的审视、打量和感悟,她将那些难以言喻的孤寂、疏离、恐惧和忧伤,连同内心的破碎与成长,书写得鲜明而优美,以绵密流丽的语言完成了一次诗意丰盈的精神表达。白琳为我们带来了散文的新鲜的可能性,以此走进了全国散文读者的视野,我们通过《都市》杂志,认识、接觸到白琳散文,也见证了这位成长性非常强的作家。在2017年,我们刊物的年度奖和“新经验散文”奖,与孙犁先生的家乡———河北省安平县举办的“孙犁散文征文”大赛,合并为“孙犁散文奖”双年奖。9月在孙犁家乡举办了“第一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颁奖典礼,山西作家张暄是获奖作家之一,张暄获奖散文是《母亲的市民之路》,评委会的颁奖词是:身份差异导致的焦虑感是特别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综合症。本文中的母亲为了完成身份的蜕变,在漫漫时光中顽强忍耐。其间工作、婚姻、房产等各种问题和夫妻、子女、邻里、同事等各种关系密集交织,大时代中一个普通家庭的真实境遇得以生动凸显,中国式的人情事理也纤毫毕现。近几年我们注意到,张暄不断地有散文新作。在这里说年度奖,不为了强调我们刊物的年度奖多么重要。茅奖、鲁奖等是代表国家荣誉的奖项,还有各级杂志、报纸的文学奖项,包括一些征文评奖,我们都比较关注。当下文学市场—数字是衡量标准,比如出版社要出版一本书,它要计算这本书的市场,诸如发行数字,作家稿酬,码洋等,才能够决定一本书的出版,这无可厚非。我们之所以在意作家们获得的不同奖项,我们会欣喜地看到,在文学的市场化、数字化之外,还有一个相对客观的我们遵循的标准,那就是专业标准,文学标准。
再说另一位作家闫文盛。很久以来,差不多从他开始写作一直到现在,我们刊物一直在关注他。我们刊物是这么做的,每当发现一位有未来写作空间的作家,会给编辑分配任务,即由分了任务的编辑专门追踪他的写作,两年或三年,看这个作家究竟会怎样。前一段时间我去了一个地方,接触到一位和闫文盛写作相像的作家,我建议他读下闫文盛的作品,我跟他说,并不是以闫文盛的写作来否定他的写作,而是随笔(札记)要似闫文盛的语言有毋庸置疑的力量,闫文盛善于透过一切繁复驳杂的主观描述,抵达阔大客观的世界:那是另一种真实。紧迫,缜密,简洁,丰富,饱满,闪耀诗性之光!驾轻就熟,从主客观此岸出发,抵达文字理想之岸。
我还想说的是:上午建康主编给我们第十期《都市》,有山西大学生专辑,对此极为赞赏,也深有体会,我们刊物和《广西文学》在合作一个随笔、散文、札记、日记、报告栏目—“作家重返故乡”,面向全国各门类作家约稿,王祥夫,葛水平,张锐锋等,我们都邀约到了他们。我们两家杂志年度总结活动,放在了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研究生院,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庞,却提出了引人深刻思考的问题,他们对当下的文学特别关注并投入了极大热情。《都市》杂志运用主题刊物这样一个传统纸媒阵地,展现这代人的叙事方式,呈现新时代大学生观察与思考,值得关注。
昨天晚上,我无意中看到一则新闻,新闻用了较长时间报道导演贾樟柯和他倾心打造的电影节,镜头中闪出微笑着的敦厚的贾平凹老师,镜头闪出作家梁鸿,作家背后是广阔金色的麦田。贾樟柯把电影和文学带回故乡,从文学角度,用影像手段与其完美结合,为我们带来全新盛宴。文学和文化是分不开的,在一定意义上,是同样和GDP给大家带来美好印记之重要渠道。谢谢。
斯继东(《野草》主编):
时间紧迫,我就直接切入话题。我想谈两方面的话题,第一方面,既然来了,我想介绍一下我们《野草》杂志。刚才畅主编已经说了,《野草》是来自于鲁迅故乡———绍兴的杂志,这个杂志就是以鲁迅的作品集《野草》命名的。我觉得刊物也是在不断地调整、寻找它自己的定位,《野草》创刊于1985年,近些年,我们在努力方向和办刊理念上,提出了三个“性”:一个是纯粹性,一个是开放性,一个是青年性。我大概地介绍一下,因为我觉得作者投稿的话必须对刊物要先有一个了解,这样投稿才会有的放矢。首先我们《野草》杂志提倡纯粹性,我们还是觉得,要坚持一个纯文学的方向,《野草》杂志在栏目设置上是比较清晰的,分为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这几类,现在提文学的纯粹性我个人认为还是有必要的,像大概念的文学可以圈进去更多的东西,但我们这本刊物把有些排除掉了,这也是为了确保整个刊物的质量;第二个我们提倡开放性是基于《野草》的现状来说的,之前《野草》杂志非常薄,我们现在是双月刊,共208页,是一本综合性文学期刊的容量,之前《野草》的运作基本以发表本地作家的作品为主,我觉得鲁迅不仅仅是绍兴的鲁迅,《野草》也不能只是绍兴的《野草》,如果只是自己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那么我认为这个杂志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浙江现在总共有四本文学期刊,分别是:省作协主办的《江南》,杭州市文联主办的《西湖》,宁波市文联主办的《文学港》,还有就是我们绍兴的《野草》。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整个浙江地市级的文学刊物,就只有《野草》。当年期刊整顿的时候为什么要留下《野草》,留下来是因为绍兴的地位特殊,因为有鲁迅,我说鲁迅不仅是绍兴的鲁迅,鲁迅也不只是中国的鲁迅,所以要做一本开放性的刊物,必须面向全国,面向华语作家。当然这个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地方上有很多人觉得它应该是自己的自留地,每年在这上面发表三篇、五篇文章,大家都已经形成这个惯性了,而现在我们这样做,本地有些作者特别是一些老作者可能意见非常大,中间也确实遇到了很多的阻力,但现在慢慢的大家也接受了,我们只能不断地讲,不断地推广自己的理念。一个作家是需要慢慢走出去的,他如果老是把眼睛盯在本地的刊物上,就走不远,绍兴作家在这方面例子也是蛮多的,有些作家如果他早一点走出去的话,他的发展空间、作品的开阔度是会完全不一样的,所以这也是提醒我们的作家,必须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另外一个办刊的理念就是青年性,青年性也是基于一种现实的考虑,我们可以把《野草》定位得非常开阔,但一个客观的现实就是《野草》是一本地方性的刊物,那么这就涉及到稿源的问题,文坛成名的一些大家,约他们的稿子非常难,就算勉强约来了,肯定是他三流、四流的稿子,甚至有些他自己不想拿出去发,只是勉强给你,这个肯定是不行的。我于是就有一个很简单的想法,我们面向年轻作家、新锐作家,比如《野草》这些年发表的基本上都是70、80、90后的作品,当然也有一些60后作家的作品,但是基本上以70、80为主体,这就是在坚持青年性。我个人也写小说,和年轻的一波作家私交甚好,相对来说容易拿到他们的稿子,而且他们也不敢拿差的稿子来敷衍我,现在70、80后国内文坛比较活跃的作家基本上都在《野草》上发过东西。我们特别期待在来稿中发现新作者,突然出现个新名字,他的作品让人眼前一亮,那我们一定会尽力地推,比如说在头条发。在我们《野草》,发表处女作就被选载的例子挺多的。比如我们最近的第三期有一个叫许梦熊的作者,他自己在金华开一家书店,我们编辑提上来,我觉得挺好的,我们就重点地推,他的作品带有一点博尔赫斯的风格,我们发表了之后,《中华文学选刊》马上就转载了,做公号推送时才知道这小说是他的处女作,我们觉得做这种事情特别开心,一个刚刚起步的作家,我们推他一把,让他上台阶,让他慢慢地成长壮大,这是我们杂志特别想做的事情。
我们现在对作品的要求大概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在栏目上搞太多的花里胡哨的东西,我们按严格的體裁分类,一个短篇小说的栏目,一个中篇小说的栏目,一个散文的栏目,一个诗歌的栏目,其他的开了三个专栏,大概是这么一个构架。我们不发表小小说,我认为小小说这个概念是不成立的,只有短篇小说,哪怕篇幅很小,如果好的话还是短篇小说,我对小小说这个概念有些排斥,我们现在设定就是小说要求五千字以上。我们开的散文栏目大概也是这样的,必须是在四五千字以上,短小的、零零碎碎的我们是不发的,这也跟我的想法有关系,说散文的话,我认为副刊散文跟文学刊物上的散文完全是两种概念,我们需要的是那种真正的散文,所以那一块全部撇掉了。诗歌栏目整体设置一年六期,每期只推一个诗人,一个诗人我们给他很大篇幅,大概十个页码,然后配一个综合性的评论,再配上照片、简历,现在就是诗歌自然来稿发得少一点,这方面我们栏目以后也会慢慢调整。几个专栏也基本以约稿为主,因为专栏相对来说对作者的要求比较高,这样每期的质量才能有保障。我们的专栏推出过好多优秀的作家,开个一两年,他正好就可以出一本书了,像阿舍、文珍、走走分别出了一本,最近,浙江的女作家草白也出了一本,她们出的书基本就是《野草》专栏的集结,不够的另外再添加一点就成书了。我们回头去想自己的整个编辑过程,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情。应该说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野草》杂志的面貌发生了一些变化,在期刊圈和作家、文友中间的影响力也得到了明显的提升,每一年《野草》刊发的作品有很多被选刊转载,例如《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还有包括诗歌的一些选刊。像2015年陶丽群的一个小说叫《母亲的岛》,发表以后基本上被所有的选刊年选都选了一遍,后来还得了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在此我们《野草》也真诚地向在座的各位约稿,我们现在几个编辑里边像写小说的朱个是我们的副主编,写散文的朝潮是作为特约编辑也在编稿子,前者以看小说为主,后者小说、散文、诗歌都看。另外,我们大概在2014年就开始做微信公众号了,在整个文学期刊里算比较早的,野草公众号阅读量非常大,所以要投稿的话也可以通过我们公众号了解相关的一些投稿信息,这是我想说的有关《野草》的情况。
另外我想从创作的角度再说两句。第一,我觉得我们应该认识到现在这个时代是才华不可能被遮蔽的时代。不论是《收获》《人民文学》还是《野草》,现在面临的情况是一样的:大家都不缺稿子,但都缺好稿子。每家刊物都是这样,大家都在为“带头稿”烦恼,大家都在寻找好作者、好稿子。最近几年比如说新出来的作者涉及到80后、90处这一块,其实编辑们在一起聊会有一些和评论家不一样的判断,大家会普遍觉得80后、90后没有像评论家说的那么强,这是一个问题,可能许多刊物也是勉为其难地在推90后作家,但有些拔苗助长对作者也不一定好,作家也很容易在这个时候迷失自己,尤其是在起步的时候。总之,我觉得一个好稿子现在发表不了我是不太相信。当然作为文学作品涉及到风格的问题,比如一个作品拿到相对传统的编辑手里他可能觉得作者太过先锋,这是有可能的,那么他做出的判断有可能是不准确的,但现在国内有这么多的文学期刊,有这么多的编辑,你一定能找到一个跟你口味相投的编辑。以前不太一样,但现在是信息化的社会,像浙江的几个刊物,一个刊物发现新人,其他刊物立马跟进,我想全国都一样的,我们平时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在一起大家其实都在聊有哪些新的作者,值得期待的作家,这是我想跟大家交流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我觉得作家应该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根“灯绳”。“灯绳”这个词我记得最早是苏童说的,他说写作就是要寻找黑暗中的那根灯绳,他的这个比喻非常好,我觉得我们每个作家都应该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根“灯绳”。今天在座的各位作家应该都从事写作不少年了,我自己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也是和大家做一个内心的交流。在当下的文坛里,一个作家还是要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说从写作题材这个角度来说,还真需要慢慢地发掘属于自己的领地,人跟人肯定是有差别的,每个人的出生、成长经历、记忆、遭遇都不一样,肯定会有一块东西相对来说是你有优势的,那么你就要寻找这个优势。在题材上要寻找,我觉得在创作的技术层面也要不断发掘自己的特长、强化特长,慢慢形成风格化的东西。我们圈内一般说“辨识度”,作家就是要找到属于你的资源和题材,然后慢慢强化你的辨识度,慢慢地形成你的风格,那么这样的话你慢慢走下去,你能走多远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但是至少你是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我就说这么多,谢谢各位。
林森(《天涯》副主编):
前面的几位老师讲得都非常好,到后面压力就越来越大。我跟前面的几位老师差不多,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天涯》杂志的情况,再谈关于文学的问题。
我们《天涯》和山西的作者是非常有缘的。像李锐、蒋韵、葛水平、王祥夫、杨遥、闫文盛、孙频、成向阳、白琳等等,都是《天涯》的作者,有些还不只发表一回,是我们用了很大的篇幅推出的作者,我们《天涯》很感谢山西的作者给我们供稿。我们杂志地处在天涯海角,在一个孤岛之上。上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就有这个杂志,但那个时候它只是一个边缘性的地方杂志;到了1996年,韩少功担任海南省作协主席的时候,他当时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把《天涯》改版、编好。这让我们开始重新认识《天涯》,我们的编辑也把1996年当作是一个新的开始。
稍微知道一点文学史就会知道,1996年正是韩少功老师发表《马桥词典》的時间。韩少功老师在长篇小说上有一种巨大的创造力,他对文学总体性的思考其实是放射到他的文学编辑生涯里面的。他当时提出了一个观点,我们当下通行的小说、散文、戏剧这一类的文体分类法并不是我们中国文学传统的分法,而是西方来的说法,他一直想恢复中国大文学的传统———文史哲不分家的传统。所以《天涯》1996年改版之后,有很多栏目的设置和别的杂志都不一样。要编刊物,首先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我们跟《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这些杂志争小说、争散文,我们是争不过它们的。一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边远的地方,约稿不便;其次我们的稿费也很低,怎么能跟那些大刊、名刊抢稿子呢,肯定抢不过它们。它们的影响力在那里,我们要做它们不能做的事情。
当时韩少功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栏目设置进行了洗牌。韩少功老师发现和他交往的朋友中有很多大学老师、思想界的学者,他们本身除了严谨、规范的论文之外,还有一种个人表达的欲望,但是在当时的文学刊物里,这些文章没有地方可发,放在小说、散文、诗歌、戏剧这些传统文体里都不合适。所以韩少功老师就设立了一个栏目叫“作家立场”,他希望大家思想性的表达有可抒发的渠道。这些稿子全国其他的文学杂志很少刊发,所以没有办法和我们争,即使我们稿费不高,很多作者也愿意把他们最好的稿子给我们。
还有一个栏目叫“民间语文”,这个栏目特别有意思,它不是针对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设立的,而是针对我们所有的老百姓。因为它是民间语文,所以每个普通人书写的信件、日记、忏悔录、情书、演讲稿等等,完全可以纳入这里面。如果我们翻开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书信、日记和演讲稿,你就会从里面看到一个时代发展的印记,还有整个社会变革中人心的变化、语言的变化,这些资料也给作家提供了语言上的借鉴。“作家立场”和“民间语文”两个栏目对《天涯》都很重要。我们发了很多无名作者的作品,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有些人甚至是在旧货摊上买到了一本日记,就给我们寄过来了,我们从中挑选,发出来了。有很多在国外做社会研究的人专门把《天涯》的“民间语文”作为一个研究课题,写了很多相关论文,这很有意思。一旦进行了资料性的收集,就相当于一个数据库,我们就可以从这些原始资料里看到社会的发展变革。这两个栏目定了以后,我们还有小说的栏目,散文的栏目,艺术的栏目,研究与批评的栏目,但是我们很少发针对某篇具体作品的评论,我们更关注的,是整个社会文化思潮的一种变革。《天涯》这些年的影响和韩少功老师当时的设定和思考是分不开的,而韩少功老师的这些编辑思想,已经变成了《天涯》杂志的一种编辑传统,一种“新传统”。
把《天涯》的大框架跟大家介绍一下,是想大家以后如果有比较适合我们的稿子,可以投过来,我们会根据情况给大家发稿。毕竟前面几个老师也都讲过,我们“永远都缺好稿子”。
第二点我想谈一下有关新时代背景下中国文学的话题。我们进入这样一个时间段之后,所有的写作者都要面对的一个话题:文学最本质的东西什么?这是文学里面最老的话题,但它同时也是逼迫我们不得不思考的一个话题。打一个比方,在照相机发明之前,画家绘画有个重要的功能:纪实。但是当照相机被发明出来之后,尤其是现在每个人都拿着一个智能手机,手机拍照的分辨率已经达到一亿像素的时候,绘画最本质的功能在哪里,它需要我们重新寻找。如果还仅仅把绘画定义为把一个人或者物画得像不像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提供新东西的。你画得像,能比数码照片更像吗?我把快门按下去,不到一秒钟,它就会超越你所有绘画当中“纪实”的意义,所以绘画要重新找到它的意义所在。
文学其实也一样,文学在这些年的发展当中,很多的功能一直在被剥落,比如讲故事的功能,现在已经渐渐丧失了。我们能讲得过一个电视剧吗?我们能讲得过电影吗?今年有一个电影叫《复仇者联盟4》,是漫威公司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打造的电影系列的完结篇,它用了近二十部电影建构了整个漫威电影宇宙,它有超级英雄,他有平行宇宙,人物可以穿越时间。当他们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讲故事的时候,如果我们文学的功能仅仅落在讲故事上,首先你是讲不过人家的,更何况今天还有微信公众号、很多的自媒体、很多的直播平台,人人都可以发声、讲述,现在的讲述,是文字、音频、视频甚至受众可以深度参与的,这整个颠覆了我们和书写对象的关系。如果在今天,我们不能重新找到文学更本质的意义的话,我们的书写是无效的。
还有一个话题,其实我们的文学需要一直跟着技术的发展来调整,它不是一成不变的。打个比方,我们在把文字铸在鼎上的时代、刻在竹简上的时代、写在羊皮卷上的时代,文字首先是掌握在小部分精英的手中,他们所有的书写,都只能是针对国家大事。到了书写工具实现普及,印刷术、造纸术发明并普及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写故事、写人的心思、写个人的体验。到了互联网时代,我们发现忽然之间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也被颠覆了。原来十几万字、二三十万字算一个长篇,但现在的网络文学,四百万字以上才算长篇,可能二三十万字都没有讲完故事的一个开头———文字输入技术的便捷、发表平台的低门槛,改变了书写的方向。到今天,人人都拿着手机,进行多维度阅读的时候,整个文学其实也在发生改变,我们需要不断做出调整。
那我们怎么才能在这个时代里找到最独到的一种表达?
在2019年年初的时候,有个电影叫《流浪地球》,这个电影热映时有一些争议———在意识形态方面。但是我却看到它里面有很多浪漫的东西,尤其是在结尾,地球打开所有的推进器,火光喷出一条很亮的尾巴,在宇宙中孤独地漂流的时候,很像一颗精子漂向它正寻找的卵子。它蕴含着一种生命重新诞生的意义。当电影已经在用各种表达丰富自己的时候,文学当然也需要重新思考。如果这个时候还写村里的家长里短———不是不能写,但是如果你没有一个好的角度,投稿过来,海量的稿子堆在编辑的案头,你是没有办法脱颖而出的。凭什么你写的隔壁阿婆就比另外一个人写得好呢,你的表达如果没有一种新鲜感,是很吃亏的,在编辑的眼中你基本上会被跳过。
大家如果关注最近的自媒体就会发现,NBA火箭队的总经理发了一个推特,使得中国的赞助商进行了全方位的抵制,造成我们现在可能看不到NBA比赛了。有人总结说:蝴蝶效应就是一个香港人在台湾杀了他的女朋友,导致我们没有NBA可看———追溯到源头就是这样。在社会已经被无数的自媒体关联的时候,我们要重新思考当下与文学书写对象的关系。如果我们硬把文學和新时代这个词套在一起,可能会产生两种效果,一种是我很迎合地书写新时代,像很多报告文学做的那样,正面地赞颂它;另一种是我回避它,我不跟你玩,你说什么和我没有关系,我完全回到个体里面,只写内心,和外界没有关系。如果我们继续梳理的话,就会发现,这两者迥异的态度其实是一种态度,即“回避了时代的问题”,它导致你要么迎合,要么逃避。我们只有真正认识这个时代,认识时代的复杂性,才能对这个时代进行有效的书写。
说到当下流行的报告文学或者非虚构,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很多写非虚构的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只是在写报告文学。这有点分裂。很多作者觉得自己写的是很有深度、很有现实感的东西,不愿意被冠名为报告文学———报告文学这个文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分裂呢?主要是因为,现在评奖或者刊发意义上的报告文学变成了这样一种文体,它主要刊发两种内容:一种是先进人物、先进典型、先进楷模的事迹;另一种是某一个国家大事或者超级工程竣工以后的采写。这更像新闻报道,这使得我们原来在报告文学中看到的复杂的社会现实、人际关系和深度内容被消解了。这种书写使得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完全割裂开了,变成两种东西,互相瞧不上。宣传部门、文联、作协经常说要学习总书记的讲话,要求我们怎么样怎么样去写时代,但是很多要求一直在简单化地理解总书记讲话精神。如果我们去看总书记在《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的原文,你会发现里面有很多丰富的表达。他首先要求作家不回避时代、不否认当下的复杂性,但是很多要求或者作家自我要求,全都把这些直面时代复杂性的内容简化了,这是很奇怪的。我们的生活不是永远伟光正,要呈现出那复杂的一面,关键是我们怎么写,以什么态度去写,而不是绕行雷区、不去写。
在今天,尤其是技术已经发展到了5G、人工智能这样一个阶段的时候,我们的文学也要重新审视我们的理念有没有跟上时代。《天涯》在今年第五期刊发了一个科幻小说专辑,有一篇郝景芳的小说特别有意思,叫《积极砖块》,她设定了在一个城镇里面,不允许负面情绪存在。这城镇里所有的楼、所有的建筑材料,都能感知到人的负面情绪。当你很高兴、很嗨、很正面的时候,房子、桌子、地板可以焕发出亮丽的光彩。但是如果你的情绪是负面的,整个都会变得很暗淡。她在这里其实是在进行一种推演:如果一个社会只剩下正面的情绪,会出现什么?人和社会会更坚强还是更脆弱。最后主人公因为在公司没有评上优秀,产生了不良情绪,发现他坐过的椅子变黑了,走过的地方留下的脚印是黑的。因为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所以他被逮捕了起来,等把情绪调整过来之后,才能放出来。但他越被关押在里面,负面情绪就越强大,最后几乎整个城镇都被他一个人的情绪摧毁了,楼也倒塌了。当科幻作家在可以这么从现实当中取材,并把它转化为合理甚至是优美的想象的时候,我们传统作家要向科幻作家学习很多新的表达。他们身上有很多新的探索,如果我们不去吸取,还停留在写所谓的好人好事、隔壁的阿姨怎么样、后面院子的谁怎么样,意义何在?即使还有一点点意义,可如果你找不到新的表达,每个人都这样写的时候,你的特点在哪里?
刚才师力斌老师那句话讲得特别好:很多部门管不了的事,我们文学来管。文学对个人的心灵的建构、精神的生长是有很大意义的。但是如何在当下找到最有效的表达,这是每个写作者、编刊者面临的问题。从我一个杂志编辑的角度来讲,也经常会对我们的编辑思路提出质疑,马上到十一月、十二月了,一年将尽,很多刊物都忙着推出自己的排行榜,推出自己的年度奖,但是即使是一个小说拿到五个奖、六个奖,它也很难溢出文学圈之外,文学圈之外的人是不会关注到这个作品和这个作家的存在的。当下的文学刊物、文学圈已经丧失了推出作者、推出作品的能力了。我们还停留在老的思维,以为发布一个榜、一些奖,就能产生不错的效应,但这些经常是无效的。
如果我们反思一下当下文学刊物,会发现现在推出作家的阵地其实不在传统的杂志上,反而像《三联生活周刊》这样的杂志做得特别好。这两年有好几个东北作家一下子冒出来,双雪涛、班宇、郑执等等,《三联生活周刊》拿整整一期做了关于东北文学的专号,介绍在工业衰落的大背景下,为什么东北文学会整体性地崛起,特别有意思。推出作家的功能已经不在传统的文学刊物上了,甚至不在杂志上了。我们会看到不少年轻作家经常会出现在各种视频演讲上。比如有节目叫《一席》,经常邀请一些青年作家谈他们的观点,在十几分钟之内把个人的观点表达出来。这种谈话节目在年轻人那里影响是非常大的,因为他们觉得一个人谈得特别有意思时,会自动搜索他是谁、写了什么,他们的书在这时会辐射出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圈。我们刊物的编辑如果不转变思维,不考虑如何传播,肯定会越来越走向窄化、僵化。最近幾个月来,推荐一个文学作品的最有效的人,并不是某一位文学评论家、文化大咖,而是十几岁的一个明星,叫易烊千玺。他粉丝很多,他在微博上说最近我读了余华的《活着》,《活着》的销量立刻猛涨;他说读田耳的《一个人的张灯结彩》,田耳的书就加印了。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文学的思路还是要进一步打开,跟整个社会接洽,才有可能打开一条新的思路。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那么热的时候,诗人、作家是整个社会瞩目的焦点,但现在再也不是了,为什么?除了大家都在追求商业、金钱至上的这种背景之外,还有一点,作家、思想家、评论家对整个社会的判断能力在丧失、在失语。在当下,在社会中处于话语权中心的人是谁?是马云、是雷军、是马化腾,是这些互联网英雄们,为什么?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在商业上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大家的膜拜,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对于整个社会的发展、判断是很精准的,是有着引导能力的,以前,需要诗人、作家、思想者发声的问题,现在却往往由这些互联网英雄们在发出。走在社会前面才能引领社会风潮,如果完全跟在别人后面,这样的写作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要走在更早的前面,在马云、雷军这样的人还没有出发的时候,在天色微亮甚至未亮的时候,我们的思想就应该出发了。只有这样,文学才是有救的。
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录音整理:杨睿姝 管晓瑞 阎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