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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之美

2019-09-10雷蓓蕾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19年12期
关键词:香雪铅笔盒铁轨

雷蓓蕾

《哦,香雪》是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的代表作,创作于1982年夏,发表于当年《青年文学》第9期,并于同年获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和首届“青年文学”创作奖。铁凝的作品生活气息浓郁,文字中饱含对生活的深爱、坦诚以及悲悯,在让人感受生活的温暖与美好的同时,又巧妙地撕开生活中丑陋狭隘的一面,引人深思。

原文阅读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從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紧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不停地跑着。她尽量高高地踮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跨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

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的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她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颤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在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三十里,对于火车,汽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了。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塞到那个女学生座位下面了。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了脸。她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还说她住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没法吃。她怕香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征,上面果真有“矿冶学院”几个字。香雪却觉着她在哄她,难道除了学校她就没家吗?香雪一面摆弄着铅笔盒,一面想着主意。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就在火车停顿前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里,香雪还是猛然把篮子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迅速离开了。

列车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了,留给她的又是一片空日广一阵寒风扑来,吸吮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摘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香雪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头发,身上沾着一根头发择不下来,她会急得哭起来;长大了她怕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虫,怕被人胳肢(凤娇最爱和她来这一手)。现在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惊肉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目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满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它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竞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它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_哒”的一声,它便舍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从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

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尽管草丛里的“纺织娘…‘油葫芦”总在呜叫着提醒她。台儿沟在哪儿?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们。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茎,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战果了,它发出洪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选白《铁凝精选集》,文章有删改)

阅读发现

《哦,香雪》是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描写了改革开放初期火车的开通给北方一个小山村台儿沟带来的冲击,每天只停靠一分钟的火车“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一分钟的停靠给姑娘们带来了山外的世界,从激动刺激地围观,到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到香雪用一筐鸡蛋交换一个铅笔盒……作者捕捉到几个小的生活场景,以清新隽永的笔调表现了香雪和姑娘们对新生事物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洋溢着蓬勃的青春活力,映射出改革开放之初摆脱贫困、追求美好的时代精神。

当我在人教版新教材中读到这篇作品时,感觉像重温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00后的高中生读者可能难以想象那种物资极度匮乏的生活场景,因而对小说的人物、情节、主题的解读,需要费一番功夫。时至今日,“香雪们”当年羡慕不已的绿皮车已被高铁和动车取代,偶尔一见的也只是为怀旧和“慢生活”的人们保留在一些特定线路上。香雪这位青春少女迫切渴望的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早已被我们用塑料、合金、布袋及各种附加功能的笔盒更新换代了无数次。时隔37年,我们重新检视这部作品,她的意义在哪里,她的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在哪里,值得深思。

要问小说美在哪里,先要思考“台儿沟”在哪里。小说写道:“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看来,台儿沟应该是北京到山西之间的一个小站,距北京不远,应该在河北境内,故事发生地大体属于燕赵文化区。燕赵卉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这一文化特质也浸润了人们的文化心理。在台儿沟每晚火车停靠的一分钟里,你可以看到台儿沟少女们天真烂漫又大胆开放地向列车乘务员搭讪,热热闹闹而又和和气气地跟乘客做买卖,甚至单纯羞怯的学生香雪会汲汲于火车里的自动铅笔盒,并为了它果断地冲进车厢,又被火车带往下一站。这些细节既具有青春少女们天真活泼热爱新生事物的天性本能,更具有燕赵文化熏染下的爽朗任侠、慷慨激昂之气。

香雪之美,美在对皮书包和铅笔盒的执着。香雪是台儿沟唯一的中学生,每天要走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去上学,面对同学们“你们那里一天吃几顿饭”的盘问,她意识到台儿沟的贫穷,以及贫穷带给她的羞赧,她在内心里燃起了对泡沫塑料制的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的渴望。这份渴望,因为单纯而显得真诚,因为微小而格外动人,更因为香雪的执着而显出一种追求的纯粹。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是工厂批量化生产的产品,是工业文明的象征,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这份渴望既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也是对都市文明的向往。这份感情纯真而质朴,真实而深沉。它能唤起我们很多人的记忆,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往,对公社书店或代销点里的橡皮擦、铁质彩印的文具盒、崭新的彩色版语文课本的艳羡和渴望……这些,都是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高中生们所不曾体验过的,甚至根本无法想象的。四十年来,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辉煌成就,早已脱离了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今天,学生们很难有对学习用品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心理体验。这一份审美体验,值得品味。如果香雪穿越到现在,她会用那份纯粹而强烈的执着追求什么呢?

香雪和“香雪们”之美,美在青春少女对新生事物的天然的好奇和追求的热情。香雪既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凤娇等台儿沟姑娘们的代表。火车带来外面世界的精彩,使台儿沟的姑娘们焕发出全部的热情,来迎接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从刚开始的图新鲜看热闹,到后续的做买卖。这里的买卖,没有功利算计,不存在等价交换的概念,只是最原始最传统的物物置换。只是源于对新生事物的天然的好奇,对山外的物质文化生活的追求的热忱。现在读来,你甚至觉得台儿沟人的纯朴中带着些许蒙昧。因而,你看到的是整筐的鸡蛋、核桃、红枣兑换挂面、火柴、发卡、香皂、纱巾、尼龙袜……尤其让你动容的,是香雪用四十枚土鸡蛋换一个铅笔盒。铅笔盒的主人,是矿冶学院的大学生,听了香雪的诉求,一定要把笔盒送给香雪,而在香雪的做人准则里,没有白拿他人东西的先例,所以一个善意地相送,一个强行留下鸡蛋,这份感人的情意,让故事格外美丽。这份交换,换出的是人性的真诚和善良,换出的是香雪对山外文明的执着与热爱,照见的是香雪被同学们盘问所催生的令人叹息的自卑和自尊。

《哦,香雪》之美,美在诗化的、美在意识流,宛如个人亲历股的现场感,真实而生动。

小说的高潮部分,香雪换到了铅笔盒,却被火车带到了离家三十里的西山口站。她走下火车,决定一个人沿着铁轨走回去,好在第二天早上能理直气壮地去上学,理直气壮地打开书包,摆出新到手的铅笔盒。但是,等到列车走远,铁轨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十几岁的天真的少女感受到了害怕。

香雪初下火车,感受到田野的空旷和寒风,体会到一个人走回台儿沟的难度,非常符合十几岁少女的心理状态,也把读者带入青少年时期的回忆。那个年龄段大家都会有自己害怕的东西,也许是毛毛蟲,也许是邻居家的小狗,也许是黑夜中的阴影,也许是很多很多我们不可知的东西。香雪从害怕到勇敢的转变,关键在于她端详把玩新到手的铅笔盒,真真切切感受到拥有的快乐,她开始盼望明天她的同学们会怎样再三地盘问她。这份快乐和激动,促使她从铁轨上站起来,趁着月色,跨着大步,朝前走去: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漫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整个高潮部分,作者顺着香雪的足迹细致描写她的心理活动:下车后害怕,坐在铁轨上——端详铅笔盒,获得力量,继续朝前走——急切地往回走,想象以后台儿沟的美好生活,期待火车在台儿沟能多停留几分钟——思考回家怎么向父母交代鸡蛋的去向,发现路边的小溪,洗脸后继续赶路——发现像大山的黑眼睛似的隧道,害怕迟疑之后勇敢地冲过去一一发现姐妹们向她走过来,香雪喜极而泣一一香雪激动地向人群跑去,姐妹们见到香雪后奔放热烈地欢呼。丰富细腻的心理活动,真实的情绪体验,向我们展开的是香雪纯真烂漫、美丽可爱的灵魂!

《哦,香雪》之美,还在于它描写的充满诗情画意的月下山林: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明净的月亮,欢腾的小溪,笔直的铁轨,温厚的大山……

在于它描写的充满灵性和人情味的铁轨:

“两条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这样灵动活泼的描写在文中随处可寻,使整篇文章洋溢着生活的热情和诗意,传递着青春生命的活力和艰辛。

有人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香雪却能在眼前的“苟且”里,葆有一颗诗意之心,葆有对远方的向往,伺其纯粹,伺其醇美!

(责任编辑/詹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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