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滩上柳青青
2019-09-10刘金华
经典在说
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部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
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在两分钟里头,列车把一些下车的旅客,倒在被雨淋着的小站上,就只管自己顶着雨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了。
这时间,车站小街两边的店铺,已经点起了灯火,挂在门口的马灯照到泥泞的土街上来了。土街两头,就像在房脊后边似的,渭河春汛的呜哨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增高起来了。听着像是涨水,其实是夜静了。在春汛期间,郭县北关渭河的渡口,暂时取消了每天晚班火车到站后的最后一次摆渡,这次车下来的旅客,不得不在车站旅馆宿夜。现在全部旅客,听了招徕客人的旅馆伙计介绍了这个情况,都陆陆续续进了这个旅馆或那个旅馆了。小街上,霎时间,空寂无人。只有他——一个年轻庄稼人,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一只胳膊抱着用麻袋包着的被窝卷儿,黑幢幢地站在街边靠墙搭的一个破席棚底下。
你为什么不进旅馆去呢?难道所有的旅馆都客满了吗?
不!从渭河下游坐了几百里火车,来到这里买稻种的梁生宝,现在碰到一个小小的难题。蛤蟆滩的小伙子问过几家旅馆,住一宿都要几角钱——有的要五角,有的要四角,睡大炕也要两角。他舍不得花这两角钱!他从汤河上的家乡起身的时候,根本没预备住客店的钱。他想:走到哪里黑了,随便什么地方不能滚一夜呢?没想到天时地势,就把他搁在这个车站上了。他站在破席棚底下,并不十分着急地思量着:
“把它的!这到哪里过一夜呢?……”
他那茁壮的身体,站在这异乡的陌生车站小街上,他的心这时却回到渭河下游终南山下的稻地里去了。钱对于那里的贫雇农,该是多么困难啊!庄稼人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唤。他起身时收集稻种钱,可不容易来着!有些外互助组的庄稼人,一再表示,要劳驾他捎买些稻种,临了却没弄到钱。本互助组有两户,是他组长垫着。要是他不垫,嘿,就根本没可能全组实现换稻种的计划。
现在离家几百里的生宝,心里明白:他带来了多少钱,要买多少稻种,还要运费和他自己来回的车票。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多花一角钱呢?从前,汤河上的庄稼人不知道这郭县地面有一种急稻子,秋天割倒稻子来得及种麦,夏天割倒麦能赶上泡地插秧;只要有肥料,一年可以稻麦两熟。他互助组已经决定:今年秋后不种青稞!
“生宝!”任老四曾经弯着水蛇腰,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感激地对他说,“宝娃子!你这回领着大伙试办成功了,可就把俺一亩地变成二亩哕!说句心里话,我和你四婶念你一辈子好!怎说呢?娃们有馍吃了嘛!青稞,娃们吃了肚里难受,愣闹哄哩。……”
“就说稻地麦一亩只收二百斤吧!全黄堡区五千亩稻地,要增产一百万斤小麦哩!生宝同志!……”这是区委王书记用铅笔敲着桌子说的话。这位区委书记敲着桌子,是吸引人们注意他的话,他的眼睛却深情地盯住生宝。生宝明白:那是希望和信赖的眼光……
“不!我哪怕就在房檐底下蹲一夜哩,也要节省下这两角钱!”生宝站在席棚底下对自己说,嗅惯了汤河上亲切的烧稻草根的炊烟,很不习惯这车站小街上呛人的煤气味。
做出这个决定,生宝心里一高兴,连煤气味也就不是那么使他发呕了。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在财东马房里睡觉的少年,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混日子,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做“困难”!他觉得: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只有那些时刻盼望领赏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为群众吃过苦。而当他想起上火车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票房的脚地睡觉的印象,他更高兴了——他这一夜要享福了,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了。嘻嘻……
他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被窝卷儿,高兴得满脸笑容,走进一家小饭铺里。他要了五分钱的一碗汤面,喝了两碗面汤,吃了他妈给他烙的馍。他打着饱嗝,取开棉袄口袋上的锁针用嘴唇夾住,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来。他在饭桌上很仔细地打开红布小包,又打开他妹子秀兰写过大字的一层纸,才取出那些七凑八凑起来的,用指头捅鸡屁股、锥鞋底子挣来的人民币来,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这五分票再装下去,就要烂在他手里了。
尽管饭铺的堂倌和管账先生一直嘲笑地盯他,他毫不局促地用不花钱的面汤,把风干的馍送进肚里去了。他更不因为人家笑他庄稼人带钱的方式,显得匆忙。相反,他在脑子里时刻警惕自己:出了门要拿稳,甭慌,免得差错和丢失东西。办不好事情,会失党的威信哩。
踏着土街上的泥泞,生宝从饭铺跑到车站票房了。一九五三年间,渭河平原的陇海沿线,小站还没电灯哩。夜间,火车一过,车站和旁的地方一样,陷落在黑暗中去了。没有火车的时候,这公共场所反而是个寂寞僻陋的去处。生宝划着一根洋火,观察了票房的全部情况。他划第二根洋火,选定他睡觉的地方。划了第三根洋火,他才把麻袋在砖墁脚地上铺开来了。
他头枕着过行李的磅秤底盘,和衣睡下了,底盘上衬着麻袋和他的包头巾。他掏出他那杆一巴掌长的旱烟锅,点着一锅旱烟,睡下香喷喷地吸着,独自一个人笑眯眯地说:
“这好地场嘛!又雅静,又宽敞……”
他想: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
但是,也许是过分的兴奋,也许是异乡的情调,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睡不着觉。
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是风声,是雨声,是渭河的流水声。
不管他在火车上也好,下了火车也好,不管他离开家乡多远,下堡村对岸稻地里那几户人家,在精神上离他总是最近的。他想到他妈,这时准定挂着他在这风雨之夜,住在什么地方。他想到继父,不知道老汉因他这回出门生气没有。他想到妹子秀兰,准定又在进行宣传,要老人相信他走对了路。他想到他互助组的基本群众——有万、欢喜、任老四……当他想到改霞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固执地停留在这个正在考虑嫁给谁的大闺女身上了:改霞离他这样近,他在这砖脚地上闭起眼睛,就像她在身边一样。她朝着他笑,深情的眼睛扑闪扑闪瞟他,扰乱他的心思……
在土改那年,他俩在一块接触得多。他和她一同到县城参加过一回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议。他俩也经常同其他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一块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开会。改霞总显得喜欢接近生宝。开会的时候,她使人感觉到她故意挨近他坐;走在路上,她也总在他旁边走着。有一天黑夜,从乡政府散了会回家,汤河涨水拆了板桥,人们不得不脱脚蹬水过河。水嘴孙志明去搀改霞,她婉言拒绝了,却把一只柔软的闺女家的手,塞到生宝被农具磨硬的手掌里。渐渐地,人们开始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他俩,背后有了细声细气的议论。
他想:用什么办法试探一下她的心底才好呢?给他妹子秀兰说,又说不出口。“把它的!这不是托人办的事情嘛!”
他还没想出试探改霞的办法,就呼呼地睡着了。
早晨天一亮,一个包头巾、挟行李的野小伙子,出现在渭河上游的黄土高岸上了。他一只胳膊抱着被窝卷儿,另一只手在嘴上做个喇叭筒,向南岸呐喊着水手开船。他一直呐喊到住在南岸稻草棚棚里的水手应了声,才在渭河岸上遛达着,看陌生的异乡景致,等开船……
春雨在夜间什么时候停了,梁生宝不知道;但当下,天还阴着,浓厚的乌云还在八百里秦川上空翻腾哩。可能还有雨哩。昨天在火车上看见的太白山,现在躲在云彩里头去了。根据汤河上的经验,只有看见南山的时候,天才有放晴的可能——这里也是这样吧?
生宝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渭河上游的河床很狭窄,竞比平原低几十丈;而下游的河床,只比平原低几尺,很宽,两岸有沙滩,河水年年任性地改道。这是什么道理呢?啊啊!原来上游地势高,水急,所以河床淘得深;下游地势平,水缓,所以淤起来很宽的沙滩。
“高。是高。这里地势是高。”他自言自语说,“同是阴历二月中间天气,我觉着这里比汤河上冷。”站在这里时间长了,他感觉出这个差别来了。
噢噢!对着哩!怪不道这里有急稻子。这里准定是春季暖得迟,秋季冷得早,所以稻子的生长期短。
生宝觉得:把许多事情联系起来思量,很有意思。他有这个爱好。
咦咦!这里的土色怎么和汤河上的土色不同哩?汤河上的土色发黑,是黑胶土,这里好像土色浅啊!他弯腰抓起一把被雨水湿透了的黄土,使劲一捏,又一放。果然!沒汤河上的土性黏。他丢掉土,在麻袋上擦着泥手,心里想:
“啊呀!这里适宜的稻种,到汤河上爱长不爱长哩?种庄稼,土性有很大的关系;这倒是个事哩!跑这远的,弄回去的稻种使不成,可就糟哩。”
这样一想,倒添了心思。他急于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看看稻种,问清楚这种稻种的特性。
直至平原上的村庄处处冒出浓白柴烟的时候,生宝才同后来的几个行人,一船过了渭河。
他在郭县东关一家茶铺吃了早饭——喝了一分钱的开水,吃了随身带来的馍。
当他吃毕早饭的时候,春雨又下起来了,浙浙沥沥地……
梁生宝从茶铺出来,仰头东看西看,雨并不甚大。他决定赤脚。他把他妹子秀兰用白羊毛给他织的袜子和他妈给他做的布鞋,包在麻袋里头。然后,他把棉裤的裤腿卷了起来,白布里子卷到膝盖底下。他又往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用麻袋襄着的行李卷儿,向白茫茫的太白山下出发了。
“嘿!小伙子真争!啥事这么急?”他听见茶铺的人在背后说他。
一霎时以后,生宝走出郭县东关,就毫不畏难地投身在春雨茫茫的大平原上了。广阔无边的平原上,只有这一个黑点在道路上挪动。
生宝刚走开,觉得赤脚冰冷;但走一截以后,他的脚就习惯了雨里带雪的寒冷了。
梁生宝!你急什么?难道不可以等雨停了再走吗?春雨能下好久呢?你嫌车站、城镇住旅馆花钱,可以在路边的什么村里随便哪个庄稼院避一避雨嘛!何必故意逞能呢?
不!梁生宝不是那号逞能的愣小伙子。他知道他妈给他带的馍有限,要是延误了时光,吃不回家怎办?而且,他一发现渭河上游和下游土性有差别,他就恨不得一步跷到目的地,弄清此地稻种的特性,他才安心。要是他还没从下堡村起身,他可以因故再迟十天半月来;既然他走在路上了,他就连一刻也闲待不住。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
他在春雨中踩着泥路走着。在他的脑子里,稻种代替了改霞,好像他昨晚在车站票房里根本没做桃色的遐想。
春雨的旷野里,天气是凉的,但生宝心中是热的。
(选白柳青《创业史》第一部第五章,文章有删改)
内容揽胜
《创业史》以新中国成立后如火如荼的农村互助合作运动为背景。通过描写粱三老汉一家三代艰苦创业的历史,刻画了20世纪50年代初期西北农村蛤蟆滩村的生活演变,表现了新中国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进程中的历史风貌和农民思想情感的转变,揭示出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现实可能性和历史必然性。
新中国成立后当了民兵营长、入了党的梁生宝是新人物的代表,他克服重重阻力,带领互助组艰苦创业:推行一年两熟的生产计划;四处奔波,引进高产稻种;新法育秧;率领互助组组员进秦岭割竹子等,用实际行动写下了一部集体化的创业史。后来,他又成立了全区第一个农业社——灯塔社。梁生宝用创业成功的累累果实战胜了冷眼,赢得了信任。事实面前,怀疑、反对儿子办互助组的梁三老汉服气了,他穿上了新棉衣到黄堡镇去打油,受到人们格外的尊重。他流泪了,这是幸福的泪,它饱含着蛤蟆滩人创业的艰辛与自豪。
为创作《创业史》,1952年柳青将家从北京迁到陕西长安,任县委副书记,落户长安县后皇甫村,耕作田野行走陋巷,后辞去县委副书记职务,住在皇甫村一个破庙里专事写作《创业史》。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提到,作家柳青在农村蹲点14年,熟知乡亲们的喜怒哀乐,中央或者省的一个文件发下来,他会知道他的房东老大娘是哭还是笑。”正是深厚的生活根基、质朴深沉的感情和倍于常人的付出,才有了《创业史》这一旷世经典。
艺术解码
《创业史》运用了典型化的创作方法,把农业合作化运动放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去考量,进而写出历史演进的趋势,而非仅仅就合作化而写合作化。
全书结构严谨细密、匠心独具。在长达505页的《创业史》第一部,既有“题叙”开篇,又有“结尾”承启,显示生活走向,并与下一部相衔接,使这部小说具有历史的厚重感,产生史诗效果。形式上,作者打破时空限制,巧妙地穿插人物的历史回忆或对事件及进程的概括综合的叙述,以增加篇幅的生活容量。
作者将宏大的结构与精细的描写、心理的刻画与哲理性的议论相结合,采取对比手法,重点突出人物的个性,是《创业史》显著的艺术成就。
梁生宝作为从合作化运动中涌现出来的社会主义新人,他虽然平凡,但脚踏实地而又富有理想,既有突出的阶级特征,又有鲜明的个性。作品反映了他的成长以及逐渐在蛤蟆滩上发生影响力并掌握话语权的嬗变,同时也刻画了姚世杰、郭世富等以前蛤蟆滩上的能人们逐步丧失影响力和退出权力结构的过程。
作品力图还原特定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心灵世界。如郭振山躺在床上想的是“在党”还是不“在党”;郭世富走在路上计算着是同互助组比赛,还是不比赛;徐改霞在柿树院权衡着是与梁生宝结婚,还是去考工厂。评论家朱寨说:“《创业史》中的人物都是有个性的,精神面貌轮廓是清楚的。而这些人物所以给人留下如此鲜明的印象,是由于他们都具有这一历史时期的鲜明的时代色彩和突出的阶级特性。”
作品既具有细节烘染和心理刻画细致入微之长,兼擅俯仰开阔、气概雄浑之胜。语言洗练生动又清丽流畅,并富有关中的乡土气息,使小说极富感染力。
(责任编辑/刘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