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批评的三种模式
2019-09-10吉云飞
摘 要:网络文学批评现有两种主要模式:学院批评和粉丝评论。学院批评是由学院派知识分子在已有的思想资源、学术传统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范性基础上开展的介入式批评,视野开阔、专业性强但缺乏在地性。粉丝评论是由网络原住民在各种新媒体平台上自发进行的根植于文本自身和圈内文化的直觉式点评,极具生命力但常常是自说自话的。第三种正在形成的模式是学者粉丝或粉丝学者,追求既内在又外在的更高的综合,这需要经过一种真正的内部批评和真正的外部批评才能抵达。
关键词:文学批评;网络文学;粉丝学者;学者粉丝
若把1998年视为开端,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迄今已迈入了第21个年头。在网络时代,人类生活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奔向前,网络文学也同样在短短20年中就完成了第一期的发展。“传统网文”的概念在2018年为网络文学圈所普遍接受,网络文学的前20年已然被视为其“古典时代”{1}。在这一目不暇接的新的文学事实面前,有志于此的研究者和批评家需要面对的不仅是1400万的注册作者和32万的全职网络作家以及以亿为单位的每日文字更新量,甚至不只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和1980年代以来的“纯文学”观念全然无法包纳的新的文学经验,而是在印刷文明中形成的整个文学和艺术理论体系都难以囊括的新的文学世界。
媒介革命在全世界发生,而网络文学在中国风景独好。这既与以“作协-期刊”为中心的传统文学生产机制有关——正是由于“中国特色”的出版文化制度和环境,意外给予了网络文学一个得天独厚的发展空间。更关键的是新媒介的出现和新技术革命的全面展开,使作为后发国家的中国,有可能利用这一次技术革命实现跨越式的发展,互联网产业如此,网络文学同样如此。与此同时,新的人类境遇与新的知识范式也在艰难却不可阻挡地重新生成,网络时代的文学无疑在其中承担着重要角色。在这一视角下,网络文学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者来说,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更是几代人也难遇的机缘。正如站在新旧交替、中西交汇关口的陈寅恪所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这广博丰饶的新材料,以发掘当下最深切真实的新问题,或许正是具有中国原创性的文学理论诞生的必由之路。
在对网络文学做第一手历史分析时,无论是偏向制度性的那部分,如文学场中政治、资本与文学力量的相互博弈,新技术带来的新的文学生产-传播-接受-互动机制,还是偏向精神性的那部分,如文学史与思想史交织的区域,网络类型小说对特定国民心态和社会情绪的直接反映,都是需要被持续地纳入到考察的视域中来的。但这一切最终还是要落在对作家作品的分析解读中,落实到具体的文学形式、类型和语言的变动里,网络文学批评始终是最核心,也是最基础的工作。而建立在广泛且深入的阅读前提下的网络文学批评,又是最需要水磨工夫且一时难见成果的,因此难免会被视为畏途。自2015年以来,我作为北京大学网络文学论坛男频的主编开始协助邵燕君老师进行每年在漓江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年度网络文学》的编选,在连续三年的年选工作里,初步积累了一些有关网络文学批评的经验教训。本文就以2015-2017这三年围绕年选所进行的批评实践为中心,谈谈个人所理解的网络文学批评的可能性。
一、作为立场与视野的学院批评
伴随近年来学院知识生产的日益过剩,博士已无形中成为了文学批评的“起坎”。学院派,是我们这代批评者无法绕开,当然也并不需要摆脱的标签。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定位这一身份并把握它所带来的种种优势与弊端。尤其是面对着在新媒介条件下“网生网长”出来的网络文学,可以说,如果专业批评者不对自己身处的国家机构或学院体制有充分的自觉,缺少对各式专业主义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那么很可能他所进行的就是一种学院知识的自我循环甚或是某种形式的“帮忙”与“帮闲”。若真是为了“稻粱谋”,没有对网络文学真正的理解和喜爱,也就不可能对现实产生真正的解释力。
实际上在网络文学进入批评界的目光之前,文学批评的有效性就早已受到质疑。“对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批评,文学界否定、怀疑和不满之声不绝于耳,文学批评的形象和信誉也似乎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2}吴义勤于世纪初的痛切呼声,是批评中人揭出文学批评的病症,试图借此开出文学批评新的可能性的努力。病状的根源却并不生于文学批评自身,而是一个更大的结构性问题,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形态与文学事实发生巨大变动的背景下,文学批评也随之处在一种深刻的转型中。这一漫长的转型至今仍未结束。
网络文学正是中国社会剧烈变动特别是“千年一遇”的媒介革命的产物。20年间,网络文学内部几乎每五年就有一次媒介变革或渠道变化:2003年在线收费阅读制度的成功建立使文学扎根网络;2008年顺应移动互联网浪潮,开始从“PC时代”迈向“移动时代”;2014年“IP化”打通媒介阻隔和次元之壁。与此同时,网文的主流读者群也经历了三次代际更迭:从“70后”到“80后”再到“九千岁”(“90后”和“00后”)。
20年前,当媒介革命进入文学领域,带来一场猝不及防的“媒介震惊”。这震惊“冻住”了文学体制,也“冻住”了主流精英。在互联网的新天新地中,网络文学“圈地自萌”,一方面充分发展了网络文学的新媒介特性,一方面,也隔断了某些文学传统和资源。“媒介震惊”总是暂时的,时至今日,政治、资本、文学精英等各方力量已开始全面介入到网络文学中。而经历了这一过程,也让我们对今天所身处的这一文学场的结构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意识到一个好的批评家,需要对各种体制性力量有所吸收也有所抵抗,进入体制的逻辑中去又在内部超越它们,并在这种反复拉锯的运动战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姿态。
我所在的北大网络文学论坛之所以选择在2015年这个时间节点上开始了中国年度网络文学的编选工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伴随着2014年的“净网运动”,政治力量全面进入到原本“野蛮生长”的网络文学领域。当时,中国作协和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也正在酝酿或已经推出官方的排行榜和推优榜,而商业性的榜单在行业内是长期存在着,唯独缺少学院的文学精英的批评力量。商业榜单重视经济利益,政府榜单以意识形态导向为核心,而学院榜单则把文学性作为指归,三者应当各安其位,各尽其职,一时的影响虽有大有小,但学院的入场能够使整个文学场中的力量不至于过度失衡。学院及其所代表的文学精英传统就成为了我们自觉的立场,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存在一种天然的“文学本质”要去固守,而是说我们的出发点不是商业,也不是政治,而是要到网络文学中去重新寻找文学的踪迹。这也是北大网络文学论坛所提出的口号:“引渡文学传统,守望文学精灵”。
学院派带到网络文学中去的传统,不是某种特定形式的学院知识,而是一整套学院的艰苦训练以及一种关于文学的总体性视野,这也是学院派相较于网络原生的粉丝评论家最大的优势所在。文学史上的每一种文学不管它今天让我们感觉多么遥远多么陌生,都曾是博大深刻的“当代文学”,也都曾显现着当时社会最丰富的信息和最真切的踪迹。这种对文学的总体的把握使我们能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理解和进入网络文学,有了网络文学之外的功夫,才能在其他文学的参照系里真正准确而敏锐地抓住网络文学的好处和独特性。这一总体性的视野也使批评者能够超越一己的偏好与经验,以及某种已经生成并固化下来的文学观念和文学知识,将网络文学放置到一个更大的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中去分析。
网络文学的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类型化的趋势非常突出,类型化在“纯文学”的观念中可谓是一种“原罪”,但对网络文学这可以说是一种“本分”。今天看来,这可能就是手工业时代和大工业时代文学生产的不同模式。在每年年选的编选中,我们都会考虑到各类型的平衡,不是说每一类型都要有所照顾,而是尊重网络文学的这一自身规律,以更全面地展现当年的网络文学潮流的变化。何况类型本身并不是铁板一块,也有交叉感染的混杂与节外生枝的演化,而每一次成熟类型的大的变动往往都意味着时代心理的一次重大调整。因为每一种流行的类型的背后都有一群特定的读者,这一类型在不断满足着他们的渴望,纾解着他们的压力,释放着他们的恐惧。农民工、中学生和家庭妇女,都在用真金白银支持着自己偏爱的网络文学类型。因此,就算是专业批评者也很难去发自内心地理解和喜爱每一种类型——这要求你必须对后面那一整套情感模式和心理结构都有体悟,而这常常不是人力可为的。如果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对各种类型的情感逻辑有内在的认识和同理之尊重,就已经很可贵了。
男频和女频的分离,也是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一个绝大区别。可以說,过去的主流文学都是男性的文学,而专门针对女性读者的女性向网络文学的诞生堪称是互联网时代一个堪称伟大的创举。女性借助网络空间第一次有了独立的文学园地,不但逃脱了男性评委的目光,甚至不用顾忌男性读者的感受。我们每年的年选都是分为了“男频卷”和“女频卷”,每卷各评选十部。将文学榜单以性别为界来划分,就是对女性向的崛起这一趋势的尊重。诚然,这些新现象在浮出历史地表之前就已在过去的文学中有过或隐或现的闪光,但此前没有人能想象到在网络文学中它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相较于上世纪90年代,今天的中国已进入了某种相对平稳的状态。而经过了20年的充分生长,中国网络文学也步入了一个成熟状态。文学批评的增长通常是要以这样的稳定状态为前提的,如贺桂梅所说,“文学与批评则相应地需要提供某种‘故事’和‘价值’,往往在社会结构稳定和共享某些价值观的时期会表现更活跃”{3}。当然更活跃并不意味着就能大有收获,找到立场与打开视野都只能说是做好了入场的准备,网络文学究竟能为文学批评带来何种新的可能性,还需要在漫长而艰苦的批评实践中去寻觅。而目前所有已然显现出的面向(或许也包括尚未被察觉的可能)都面临着一些共同的核心问题:在普遍现代化的今天,在人人可写,人人可评的网络文学中,曾经内在的包涵着一个自上而下的权力关系和阶层区隔的精英立场的文学批评,到底该如何重新复活自己的力量?进一步说,作为一种再创造,一种与网络文学创作居于同等地位的网络文学批评是可能的吗?作为学院知识分子,又该如何发现和激活网络文学的巨大能量,尤其是对网络文学所表现出的国民心态和社会情感做出历史性解释,以更好地理解当下中国普遍的文化和精神状况,并借助自身的历史/社会批判能力,去提供关于更好的文学和生活的想象,乃至更好的人的想象。
这些问题现在都还无法解答,但如果真的存在一种有价值的关于网络文学的学院批评,那么首先就是要坚守文学的立场并打开文学的视野,同时,要到批评实践中去激发网络文学的潜藏力量并将之转化为一种对自身和时代的持恒批判。哪些可能性会成为现实还并不清楚,但毫无疑问的是,要以学院派的身份去进行网络文学批评,我们得先去做学生,要到网络文学粉丝的评论中,到人家早已热闹非凡且自在自足的地盘里去寻找工具和方法。
二、作为门径和方法的粉丝评论
借助于媒介革命,自网络文学诞生以来,无论是在早期的论坛,后来的文学网站和百度文学类贴吧,还是如今的阅读APP,“创作与评论”的共生关系一直在延续和发展着。读者不但是作者经济上的“供养人”,其中积极的读者——粉丝,也是最认真的评论者和最有效的传播者,他们的批评和赞美都直接影响到作品的创作、流传和接受。这些粉丝还有一个更学术化的名字:“产消者”(prosumer),即生产型消费者。在过去20年中,这群不再沉默的网络文学粉丝以旺盛的生产力在自由的互联网空间中创造了不少前所未见的“文化奇观”,这些实践甚至可以被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崔宰溶就提出了网络文学研究中的“土著理论”概念,他认为,“网络文学的‘使用者’对网络文学的理解是局外人难以比拟的,他们有能力创造自己的理论。他们不是文化产业的受害者,而是该产业、该文化的使用主体。”{4}邵燕君所反复提及的网络文学的“爽文学观”{5}实际上就是最重要的一种“土著理论”。
需要一定自反性能力的研究如此,与文本关联更加紧密的批评更是如此。在今天的网络文学批评实践中,最有影响力的仍是粉丝的评论,而非是学院派的专业批评。在论坛时代、PC时代和移动时代,网络文学粉丝的批评实践也随着媒介变革和读者世代的更迭有着不同的创造,并且显示出多种只有在网络时代里,文学批评才会有的可能性。在我们的年选编选过程中,最大的助力也正是来自于这些粉丝评论家们的工作,他们早已自发地对数以百万计的网络小说进行了淘洗,并挑选出了各自心中的“仙草”(网文圈对小说的评价由高到低大致分为“仙草”“粮草”“干草”和“毒草”几个等级)乃至经典。在2016年的年选中,榜首的《赘婿》(愤怒的香蕉,起点中文网)和压轴的《雪中悍刀行》(烽火戏诸侯,纵横中文网)就曾一起出现在知识社区“知乎”的同一个问答中——“《赘婿》《雪中悍刀行》和《将夜》是否是目前为止网络文学的巅峰表现?”这个由读者在2016年2月提出的问题,在一年的时间里就累积了上百个回答。激发读者讨论热情的关键词是:“巅峰”。在此种精英读者已自发开启对网络小说经典化可能的大辩论的情势下,作为学院派必须要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于是,在当年的年榜中,我们也明确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赘婿》是,《雪中悍刀行》不是{6}。且不论这一判断是否能立得住,但这几部作品的产生和流行却足以证明培育有经典潜质的网络小说的土壤正在成形。为此,读者们不但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订阅、投票和打赏,也持之以恒地向他们提供灵感、建议与赞美,甚至开始自发地讨论作品经典化的可能。可以说,如果学院派的批评不能在这一群最“老白”的网络文学核心读者群中获得认可,那么几乎就可以判定,这种批评是没有真正价值,甚至是没有入场的。
在每年的年选中,每一部入选作品都同时选摘了两千字左右的精英粉丝评论,这些评论来自于小说的书评区、百度贴吧以及“龙的天空”“优书网”等专门的网络文学论坛乃至豆瓣、微博和知乎等相对主流的社区。仅就评论的精彩程度而言,这些出自粉丝的爱憎分明的肺腑之言很多时候要比我们“高大上”的学术点评更漂亮、更有意思、更具影响力。实际上,关于网络文学的学院批评,最理想的读者也正是这一群“书粉”,学院精英应当做到的,是说出他们想说但说不出的话,让他们看到你的批评文字之后豁然开朗——就是这么回事,乃至由衷敬佩——原来是这样子的。粉丝评论既是引我们入场的重要门径,也是在进行批评时要常常揣摩的方法。对于网络文学几乎同创作一样复杂的评论生态,我们先要做的仍然是了解和学习。因此,对于网络文学论坛时代、文学网站时代和移动APP时代的粉丝评论生态,也不得不做一枚举。
论坛时代最有代表性的是历史小说《临高启明》(吹牛者,起点中文网)“同人转正”的集体创作模式,它展现了“创作与评论”前所未有的复杂纠缠关系。《临高启明》起源于2006年左右“SC论坛”(又称“上班族论坛”)上关于“现代人携带大量物资穿越到明末后改如何改变历史”的讨论。《临高启明》有一个执笔人,即吹牛者,但他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始终与读者密切互动,并且直接采用了大量同人创作。不少论坛网友在小说刚开始就以发“论坛互动帖”的方式,针对小说的设定、情节、人物和技术细节等方面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随着读者参与的更深更广,小说中的主要角色都有人认领,他们创作了大量的同人作品,吹牛者从同人作品中选取故事、情节、人物和技术细节等某一方面较好的,加以修改润色,然后将其运用到正文中去。这就是“同人转正”机制。这些同人文涉及农业、轻工业、重工业、服务业、科技、行政(吏治)、司法、宗教、军事、外贸等社会的方方面面,将《临高启明》的全景式描写推到了一个既广大又精微的地步。以创作同人作品的方式来进行参与式的“评论”,合理的“评论”又很可能被“评论对象”所借鉴,直接体现在接下来的创作中。可以说,《临高启明》是论坛时代的网络部落文化孕育出的“宁馨儿”,也是互联网媒介变革时代所独有的文学景观。
文学网站时代中极具轰动效应的是关于修仙小说《凡人修仙传》(忘语,起点中文网)的粉丝评论和网游小说《全职高手》(蝴蝶蓝,起点中文网)的同人创作。在2010年10月,起点中文网上出现了一部前所未有的“新书”——《凡人凡语》,这是由读者自发收集和编辑的《凡人修仙传》粉丝优秀评论选集。这部选集字数超过了300万字,并且主体仅仅是编辑组从《凡人修仙传》的起点书评区的34245个“精华帖”中择优选出的810个。这时候,《凡人修仙传》才刚刚写到一半。保守估计,整个中文网络上的《凡人修仙传》的粉丝评论字数也应当超过了1亿,涉及到了小说的几乎每一面向。并且在连载的中后期,百度“凡人修仙传吧”中更流行一种“伪更新贴”——粉丝在作者发布最新章节之前抢先发出对新章节的仿写,这些贴子时常能让读者难辨真假。《全职高手》则是整个网络文学圈第一部“千盟书”(为一本书消费超过人民币1000元的粉丝便可成为该书的“盟主”),这一奇迹的创造主要依靠的是粉丝的同人创作。“这里的‘同人创作’,指的是以正式发行的流行文化产品作为源文本,挪用其世界观、角色设定、人物关系、故事情节所进行的二次创作活动,其具体形式有同人文、同人画、同人视频、同人音乐、同人游戏、同人周边等等。”{7}《全职高手》之所以能成为网络文学中的现象级作品,正是因为书中数百位个性鲜明、生动有趣的男性人物为“腐女”们进行同人创作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数据库”。这些以90后为主的年轻女孩,将这部小说变成了她们欲望表达的母本,并显示出强大的文化生产和消费能力。对于此后在中国的文化工业尤其是影视行业中流行一时的以“卖腐”来迎合年轻的女性群体的行为,这可以说是一次被动的预演。
移动阅读的时代在2015年前后正式到来,至今已成为最主流的网络文学阅读方式。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第4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6月,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到4.06亿,其中手机网络文学用户规模为3.81亿。也就是说,只使用个人电脑阅读网络文学的读者只有2050万,不到手机网络文学用户的十分之一,这一数据在2017年我所在的北大网络文学研究团队对各家主要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的走访过程中也得到了验证。在PC时代,数千乃至上万字的长评是粉丝评论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这些评论通常自成体系,对小说的某一方面有深入的读解。而到了移动时代,粉丝的点评更加便捷化和碎片化,读者不需要再到书评区,在正文的每一段后面都可以随时发表评论,并与其他读者交流。同时在手机APP上写作长篇文字也相对困难,因此互动性更强的即时短评成为了主流。这种评论方式可以说是古代文人点评通俗小说的传统在更高形式上的复活,或许,在不远的将来,读者就能看到如《金圣叹评点<水浒>》一般的网络小说点评本出现。
三、在粉丝学者和学者粉丝之间
在对网络小说进行追评的过程中,我自认为的身份是“粉丝学者”。首先是小说的粉丝,这时,我的语言可能是非常粉圈化的,但同时学院的训练使我能够看到和说出一般粉丝不了解的门道,并得到他们的欢迎乃至成为粉丝中的“意见领袖”。而在进行学术批评时,我自认为的身份是“学者粉丝”,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美国著名粉丝文化研究者亨利·詹金斯说,当他的导师约翰·费斯克自称是“粉丝”的时候,他的意思仅仅是很喜欢某部作品,“但是当我自称粉丝的时候,我是在宣布自己是特定亚文化的一员”。不过,无论是“粉丝学者”还是“学者粉丝”,评论者的追求是相近的,那就是对批评的作品要有一种既内在又外在的关照。
邵燕君在这方面有过很好的示范,她在《猫腻:中国网络文学大师级作家——一个“学者粉丝”的作家论》(《网络文学评论》2017年第2期)这篇文章中,就开宗明义地表示“写这篇文章的我不是一个所谓‘客观中立’的学者,而是一个‘学者粉丝’。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也是以粉丝的身份学术性地聊聊猫腻。”其实,哪怕是学者也不可能真的和自己的研究对象保持绝对的“客观中立”的关系,总是或喜或厌,甚至是生命投入式的,要真是毫不在意地机械生产,那也就失去了学术研究的动力和文学批评的立场。而学术性应该是体现在研究方法的公正,以及对自身情感结构和价值立场的清醒认识上,并且是应当要毫不掩饰地亮明自己的身份。邵燕君的这篇长达四万字的作家论,最终通过新媒介的渠道抵达了她最理想的人群——猫腻的粉丝,并且在他们中间获得了超过五万的阅读量。这是一个让人喜悦的事实,证明粉丝读者还是需要文学批评的。或许,网络文学批评的所有可能性都要从这最简单但也是最基本的“被需要”开始。
这种兼有学者和粉丝身份的批评立场是无法通过某种合作式批评达到的。有的学者在面临网络文学海量的文本和纷繁复杂的现象时,试图采取一种与粉丝合作的方式来进行批评实践。但这种状态常常会变成学者出理论,粉丝出内容的拼凑式写作,理论和内容的分离只会造成两方面的空转,最后有可能既失去了学院批评的专业性,又没有粉丝评论的生命力。粉丝学者和学者粉丝的进路和站位虽然有所不同,但对现象要抵达概念或者说理论要咬合现实的追求是相同的,绝非仅仅是在粉丝和学者之间不同身份的摇摆、转换。
注释:
①邵燕君、吉云飞、肖映萱:《“古典时代”迈向“巅峰”,“二次元”展开“新纪元”》,《文学报》2017年1月5日。
{2}吴义勤:《批评何为——当前文学批评的两种症候》,《文艺研究》2005年第9期。
{3}周新民、贺桂梅:《文学批评的视野和使命——贺桂梅教授访谈》,《长江文艺评论》2016年第2期。
{4}崔宰溶:《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與突破——网络文学的土著理论与网络性》,北京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
{5}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6}吉云飞:《愤怒的香蕉<赘婿>:历史类集大成者》,《文学报》2017年1月5日;《才华横溢,却难称“巅峰”——评烽火戏诸侯<雪中悍刀行>》,《中国文学批评》2017年第1期。
{7}高寒凝:《同人创作的工业性与手工业性》,《文学报》2015年12月31日。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