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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年谱的历史意识与学术价值

2019-09-10王杰

文艺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历史意识韩少功文学史

王杰

摘  要:当代作家年谱的编撰工作近年来逐步受到研究者的重视。武新军自2011年始策划的“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年谱丛书”的陆续出版问世,在推进史料整理、作家研究乃至文学史的研究方面做出了积极的尝试和有益的探索。尤其是已出版的《韩少功年谱》,撰谱者将严格的史料意识与敏锐的问题意识结合起来,通过对谱主韩少功相关资料的编撰整理,呈现了复杂的文坛风貌及丰富生动的文学史细节,使年谱兼具史料价值与学术研究价值。《韩少功年谱》的编撰方式具有一定的示范意义。

关键词:作家年谱;韩少功;历史意识;学术价值;文学史

在史学基础相对成熟的中国古典文学及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作家年谱的编撰、修订工作成果较为显赫,当代文学学科因史料建设起步较晚,重要作家年谱的编撰工作还任重道远。文学史家程光炜一再急切地呼吁“在历史化视野中,逐步地建立作家的‘文学年谱’,分门别类地把他们的文化地理背景、文学渊源和社会活动归入其中,加以具体细致和系统的整理,则是需要重视的工作之一”“当代作家年谱的编撰拖延不得”①。这项事关当代文学学科长远发展、任务繁重的浩大工程,无疑需要学界的齐心协力。

近年来,一批当代作家年谱陆续出版,在推进当代文学史料体系的建设和研究方面迈出了可贵的一步,但这些年谱的学术质量也参差不齐。如何充分借鉴古代、现代作家年谱编撰的经验,如何把严格的史料意识与敏锐的问题意识结合起来,如何使年谱同时具有史料参考价值和学术参考价值,如何通过对谱主材料的编撰以呈现复杂的文坛风貌,呈现更多丰富的文学史细节,等等,已成为编撰当代作家年谱亟待思考的问题。武新军自2011年始策划的“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年谱丛书”,在这方面做了积极的尝试和有益的探索。本文以武新军、王松锋编撰的《韩少功年谱》为例,谈谈我对这套丛书编撰理念与编撰方法的一些理解。

一、严格的历史意识与年谱的史学规范

“年谱”历来被学界视为史料积累的最佳途径。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强调“年谱之效用,时极宏大”②,王瑶曾提出“由年谱入手,钩稽资料,详加考核,为科学研究提供必要的条件”③,夏承焘认为“年谱一体,不特可校核事迹发生之先后,并可鉴定其流传之真伪,诚史学一长术也”④。上述学者在表明年谱对史料积累、科学研究的重要意义之余,也深刻地警示编撰年谱要遵循严格的历史意识与严肃的史学规范。

一段时期以来,当代文学研究界重批评而轻研究,热衷阐释而冷落实证,过分强调当代价值立场而削弱历史意识,缺乏史料积累的良好学术环境和风气。尽管1980年代以来,贵州人民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山东文艺出版社、浙江大学出版社等陆续推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作家研究专集”》《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选》《中国当代作家研究资料丛书》《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中国当代文学史料丛书》等系列论丛,尔后的研究者由此深受裨益。但与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较为完备的全集、传略、评传、报刊及图书目录汇编等大型史料索引工具书系统相比,还有很大的距离。当代文学史料建设的整体滞后,使得作家年谱编撰工作面临着诸多困难,可供借鉴的资料丛书相对较少,现有的辑录论丛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鲜明的语境特色。这就意味着作家年谱的编撰者必须具备严格的历史意识,搁置自我的、“当代语境”的价值立场而重返“谱主”的历史现场,以“宏博”的视野对相关史料进行全方位开掘、搜寻、整理。

以《韩少功年谱》为例,在编撰之前,虽已有大量的文集、研究资料集、传记问世⑤,但韩少功的社会出身、人生道路、阅读史、文坛交游等个人履历,在上述资料中呈现较少,这些细节却深刻地影响着作家的创作思想及作品风格。鉴于此,武新军除了遍寻作家本人的著述外,还广泛查阅与其关系密切的人物(家人、亲友、同事、编辑、研究者)的论著和回忆文章,同时把作家生活、工作所在地的地方史志、文学年鉴、地方文学发展文献、地方文学研究成果等,也纳入了史料采集范围。针对现有作品辑录的资料多源于名刊大刊或网上电子资源,遗漏了韩少功早年文学起步阶段的大量习作,处理好翻阅原始报刊与借用电子检索的关系,使二者相互补充、相互资益就显得尤为必要。撰谱者通过查阅韩少功的故乡湖南的地方文学报刊,如《芙蓉》《湘江文艺》《工农兵文艺》《洞庭湖》《长沙文艺》《主人翁》《湖南日报·文艺副刊》等⑥,发掘出《志愿军指导员》《人人都有记忆》《同志时代》等一批韩少功早年的作品,还从《广东文艺》《天津文学》《福建文学》《鸭绿江》等地方刊物发现了《山路》《文学散步(三篇)》《走亲戚》《我们的残疾》等学界关注较少的作品,这就保证了《韩少功年谱》的目录索引功能。

编撰年谱除了要确保谱主履历之详尽丰厚、作品收录之钩沉补遗的同时,更要注重对谱主事迹的精细考订与创作发表的初始还原,古典化的史学路径在此显得尤为必要,考证功夫是任何年谱编撰所不能避免的。《韩少功年谱》为实现求全更求真的目标,针对既往作品目录、评传材料中关于作品原始出处标注的遗漏、错讹、不规范等问题,进行了校正、补充、增添,将刊发的作品复原到原始刊物和初版本,呈现出刊发时复杂社会语境下的原初形态,并适当地附上编者按、作家创作谈、批评家与读者评价等,标注尔后的转载、修改及获奖情况,而不是简单地抄录选集、文集、回忆录、研究论著等,从而避免了以讹传讹,最大限度地减少史料错误以确保年谱的文献价值,同时在年谱的编撰体例上做到既“详尽细致”又“选精择粹”。

年谱的编撰格式通常包括直叙谱主的直接活动、时事、诗文目录的最简单的平叙体,以及对所述谱主事迹的具体情形、意义进一步记述的稍严格的纲目体⑦。《韩少功年谱》借鉴了以年月日编排的纲目体形式介绍作家的个人行迹和著述,力求在“考订事迹之详”“排定年月之细”方面下足功夫,对于作家重要经历无法详尽展开的情形,“存疑”时按照统一的规范“具体日期考订不清者,则列于該月之末;具体月份不详者,则列于季节之末;季节考订不清者,则列于该年之末”⑧,便于尔后的研究者根据细致排定的年月日进行拾遗补缺。

为避免史料排列陷入罗列、冗缀的弊端,撰谱者以是否反映作家的思想及文学观念变迁轨迹为筛选标准,坚持“择要摘录,分年编入”的原则,博观而约取。对韩少功的起居饮食等日常生活进行了简要介绍,而以相对较多的笔墨关注其父含冤自沉、以知青的身份落户汨罗县天井公社茶场、被招工为汨罗县文化馆专干、参加高考、举家搬迁海南、半隐居在汨罗县小村寨等对韩少功的人生道路、思想观念、文学创作有着关键性影响的事迹,从而细致地勾勒出韩少功思想观念和文学观念变革的“历史”,对于研究韩少功具有较大的参考价值。

二、敏锐的问题意识与年谱的学术价值

作家年谱于史料文献学体系的建立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史料贡献,但如果仅把史实钩沉作为年谱编撰的唯一目标,局限于史料考订之中,学术研究价值的缺失必然使得作家年谱成为孤立的目录,其学术贡献也将大打折扣。尤其是当代作家自身既与政治、经济、文化等语境的关系密切,又处于编辑、出版、读者、批评等方面的互动关系网之中,甚至学术风气、文学史地位诉求等也会浸润反射到作家的创作思想、写作方式之中。编撰作家年谱在确保严格历史意识的同时,前沿的问题意识就显得必不可少,这种问题意识的形成当然不是某种玄化的先验理论,而是致力于把现有的材料及研究成果作为年谱编撰过程中研究和反思的对象。年谱编撰中新史料的挖掘呈现、复杂历史现场的浮出水面,随之而来的问题意识就处于鲜活的浮动之中,这就要求撰谱者不能拘泥于固有的价值观念,而是面对史实的重新审视,面对既往研究的包容性吸纳。正如武新军所说:“作家年谱应该是高水平的研究论著,是在长期梳理、消化史料的基础上浓缩的精华。作家年谱首先应该是对作家本人的研究成果,要通过对史料的精心编排,较为完整地复原作家的生平与创作经历,清晰地呈现出作家思想、文学观念发展转变的轨迹,准确地把握不同时段作家的生活方式、精神状态与写作方式,从而推进和深化对于作家作品的理解。”⑨这就使得作家年谱的编撰要处理好征引遴选谱主与同时代作家批评家关系的材料,同时呈现重大事件对谱主的影响。

《韩少功年谱》中对韩少功与同时代的作家、编辑家、批评家关系方面的史料梳理较为翔实,如创作起步时与张新奇、胡锡龙、莫应丰、叶蔚林、孙健忠等文友的切磋交流;文坛崭露头角时得到《人民文学》编辑王朝垠、老作家李季、严文井、康濯的提携;创办、主编杂志《海南纪实》《天涯》时与方方、张承志、史铁生、李锐、南帆、吴亮、汪晖、李泽厚等作家、批评家的交往;“马桥事件”掀起后,得到汪曾祺、史铁生、方方、李锐、余华、迟子建等文坛同仁的大力支持。在梳理这些材料时,撰谱者高度关注作家与作家、作家与文学编辑、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相互关系的发掘,从而触及到当代文学生产机制这一深层次的学术问题,切入了中国当时思想史、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敏感部位。这一编排方式,正是基于著者敏锐的编撰理念,认为梳理作家交往的相关零散材料,既不失年谱的钩沉功效,又强化了年谱的学术价值和意义,“呈现出韩少功的文坛‘交游图’,这不仅有助于认识韩少功的思想和文学观念的发展演变,而且对研究其他作家也会有所助益,倘若年谱编撰能够形成规模,自然也会有助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整体深化”⑩。

与此同时,文学观念的转变、时代潮流的濡染、重大文学事件的波及都必然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作家的生存方式与精神状态,流淌在其笔端的文字也被打上了时代烙印。《韩少功年谱》在编撰中融入了重大政治、历史、文化事件尤其是文学事件,并由此对“时事”与作家之间的关联进行了全方位的挖掘。年谱中对历次全国文代会、湖南省文代会、海南省文代会及文艺政策的调整、韩少功文学圈内的刊物更名及主编与编辑的调整、高考恢复、“清污”和反自由化运动、改革开放过程中深层次的矛盾等事件,依据对作家的影响程度给予一定的篇幅进行介绍,从而清晰地呈现出韩少功的文学思想和观念发展演变的轨迹。

再者,年谱中既将著作还原到文章发表的原始刊物,又根据叙述内容还原到作家的成长履历中,如短文《那年的高墙》、小说《兄弟》中间接呈现了童年时期父亲受批判、韩少功被免去班干部职务的经历;小说《鞋癖》《走亲戚》《火花亮在夜空》是依据政治压力下的父亲神秘离世、曾是资本家老婆的姑母的艰难处境等创伤体验而创作的;小说《人人都有记忆》参照的是文化馆的工作经历和生活经验;短篇小说《能不忆边关》是根据韩少功1979年作为中国文联组织的作家代表团成员到广西、云南战争前线采访的经历于三十年后写作而成的;短篇小说《枪手》是依据五十年前红卫兵武斗时韩少功的腿部中枪的少年记忆写作的;农村插队时的好友贺大田,则在韩少功不同时期的作品中作为人物原型反复出现等等,这种考证作品原始出处兼顾人物及情节原型的方式,是需要花费大量繁琐的劳动才能够廓清出来的。撰谱者通过大量相关史料的细密爬梳,将作家童年、少年时期的生活经验与语境转变之后的文学叙述之间搭建起勾连,既对二者的关系进行了客观呈现,又成为研究者分析文学书写与历史记忆、情节虚构与事迹史实之间关系的重要参考。

对于出生在20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成长在六七十年代政治风雨中、1972年发表处女作、1978年后活跃于文坛、1984年提出文学“寻根”的韩少功而言,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直接影响了他的人生道路,也决定了其后来创作中的政治、道德、人性及文化视角,将韩少功的个人成长经历及文学轨迹放置于20世纪后半叶以来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文艺政策的框架视阈内考量,不仅能发现作家在历史中的位置,更能清醒地呈现时代变迁在作家身上的烙印,乃至作家选择坚守或抗争的价值意义和局限性。在这方面尤为精彩的是,撰谱者通过典型细节的发掘,全方位地呈现了韩少功在1980年代前后的思想遭遇、文学写作经验与其在1990年代之后思想立场与写作经验之间的内在关联,这正如梁启超的文学年谱观中所明确指出的:“替一人做年谱,先须细查其人受了时事的影響多大,其人创造或参与的时事有几。标准定了,然后记载才可适宜人。”{11}

三、作家年谱之于文学史研究的意义

对已有七十载历程的中国当代文学进行“历史化”研究,学界已初步达成共识。审视固有的文学史叙述方式、突破制约文学史编写的史料瓶颈,已成为迫在眉睫的学术难题。有计划地推进当代重要作家年谱的编撰工作,于当代文学史料建设及文学史研究的深化无疑具有筚路蓝缕之功。而通过编撰作家年谱的方式,能否使得作家周边的“现场”史料发挥文学史价值?能否由此使得文学史叙述中曾因研究语境的变化而被压抑和遮蔽的文学现象,在被客观重审之后恢复其在场的权利?《韩少功年谱》的编撰无疑提供了一种尝试的方式。武新军认为:“年谱不仅是对谱主本人的研究,好的作家年谱应该是了解一个时代文学整体风貌的窗口,应该能够通过一个作家的成长环境与成长经历、社会活动和文学活动,整理出尽可能多的文学史发展演变的信息,复原当时文坛复杂的网络结构。”{12}也即是说,学术质量较高的年谱在于以链条意识将作家年谱与文学史研究结合起来。充分挖掘年谱中呈现的有价值的历史细节和闪光碎片,能为文学史研究的深入推进提供思考线索或实证史料。

《韩少功年谱》中对作家与文学报刊之间互动关系的爬梳,为研究者呈现了一种立体考量作家创作、文艺形式变迁的新视角。著作中既对韩少功发表在《工农兵文艺》《湘江文艺》《湖南日报·文艺副刊》等地方报刊的大量习作进行梳理呈现,还集中关注了韩少功参与的报刊活动。如1978年2月首次在全国性刊物《人民文学》发表《七月洪峰》之前,韩少功进京投稿、修改,得到编辑王朝垠的耐心指导;1980年10月发表在《人民文学》第10期的《西望茅草地》,经编辑部推荐获得该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4年12月12-16日参加由《上海文学》、浙江文艺出版社、杭州市文联组织的“新时期文学的回顾与预测”研讨会,做关于文学寻根问题的发言,尔后将发言内容写入文论《文学的根》,遂引起全国争议;1988年7月筹办面向大众的新闻与文化纸媒《海南纪实》,一年后停刊;1996年《天涯》改版,韩少功任社长,聘请李陀、南帆等作为编外客座编辑,尔后通过该杂志平台的约稿、笔会等方式结交或进一步熟识了史铁生、张承志、张炜等众多作家。通过爬梳韩少功与文学报刊的互动史料,进一步明晰了文学传媒之于韩少功文学道路的重要意义。由韩少功早年在地方报刊发表大量习作,赴京改稿等事件能得知1980年代前后处于繁盛时期的地方文学刊物在大力扶持文学青年、培养地方作家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文学编辑通过组稿、改稿、评奖推荐等方式对文坛新人提携栽培;《海南纪实》的昙花一现及《天涯》改版后的发展壮大,侧面反映出影响文学刊物命运的诸多因素;《天涯》发表的韩少功作品或经韩少功约稿、组稿、推荐的文章聚焦了二十年来当代文学发展的一个缩影。结合韩少功创作的发表渠道能得知,他仍以相对传统的文学报刊为主阵地,极少参与影视改编,而其早在1990年代初就敏锐地意识到网络、影视等新媒体对文学写作方式造成的极大冲击,认为文化传播出现声、像、文字的综合化趋势使得小说的地盘一再缩小,但小说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探索却是影视剧所无法取代的独特之处。韩少功正是这种观念的坚守者,拒绝与影视联姻,投入到非文字表达不可的领域顽强地写作,重筑自己的写作阵地。通过韩少功与文学媒体关系的梳理,也能清晰地得知他对文学创作观念的坚守与抗争,这将成为深入探讨韩少功创作的新视点。韩少功与文学传媒关系的个案也启发后续的年谱编撰者,当代作家的创作在结集出版之前,通常先通过文学报刊、广播、网络、影视等传媒发表问世,出版社、文学报刊组织的笔会、改稿会、研讨会、座谈会及文学评奖等文学活动对作家的文学观念与写作方式有着深远的影响,以作家履历及作品目录为线索挖掘、打捞各类文学传媒活动与作家关系的碎片信息尤为重要,文学与传媒之間的互动关系构成了文学史叙述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此外,《韩少功年谱》中梳理的韩少功的文学创作历程,也发掘出了诸多有价值的文学史信息。韩少功1976年之前陆续在《工农兵文艺》《湘江文艺》等地方报刊发表短篇小说《三篙伯》、儿童故事《一条胖鲤鱼》、诗歌《女石匠》、小说《稻草问题》等,1977年创作应时文章《华政委和交通班》、接受省领导任务与甘征文合撰长篇纪实文学《任弼时》、赴北京拜访湘籍文学前辈周立波等。然而,1978年发表的小说《七月洪峰》《山路》《夜宿青江铺》是否就与之前的创作截然不同呢?细读文本发现,小说依然是颂歌基调,尚未完全跳出“三突出”框架,与之前的创作相比并非泾渭分明。1979年发表的小说《战俘》《月兰》《志愿指挥员》开始摆脱僵化的“阶级论”影响,发掘人物性格的丰富复杂性;1980年发表的小说《人人都有记忆》《起诉》《回声》《西望茅草地》,文论《也要为非政治的社会实践服务》等,开始干预生活、针砭时弊,逐步突破旧意识形态和文学规范的束缚,但并非完全否定革命史,而是持辩证分析的态度。以韩少功为代表的活跃在1980年代以来文坛上的重要作家,他们通常都经历了1970年代习作期的模仿、训练、积淀阶段,接受的是红色文学教育,阅读史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作家的创作风格。如韩少功初中时最爱读《十万个为什么》《卓娅与舒拉的故事》,也读鲁迅、巴金、叶圣陶、高尔基、莫泊桑、海明威、托尔斯泰的小说以及《革命烈士诗抄》《红旗飘飘》文丛、《列宁选集》等红色读物;大学期间认真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结合英语学习阅读外国短篇小说、理论书籍;也曾阅读卡夫卡、福克纳、塞林格等所著的现代派小说却并不喜欢,认为实验性小说最好是短篇,长篇则没有必要。可以这么认为,处于转折期的作家常困惑于多重话语的纠缠与博弈之中,但这种转换却不是一夜之间的斗转星移,而是逐步推进的。韩少功只是从1970年代开始创作的作家之一,若能编撰出如王安忆、史铁生、张炜、张承志、梁晓声、张抗抗、柯云路、叶辛、陈村、李锐、肖复兴等这批知青作家的年谱丛书,通过系统地考察他们发表在地方文学刊物上的“史前史”创作,无疑能打破以往将知青作家1980年代的创作成功史与1970年代末的“史前史”创作绝然割裂、缺乏历史意识的认知偏见,也由此为新时期文学起源的复杂性作一个典型的注脚。

上述以作家年谱切入考察的视角,或许能成为以后推进韩少功研究、扭转1950-1970年代文学与1980年代文学断裂关系认知的学术增长点,而这一切正得益于《韩少功年谱》编撰中扎实的史料功夫及自觉的报刊视野。倡导“通过文学刊物进行文学史研究”“通过文艺期刊发掘被遗忘的文学史记忆”“通过文学期刊审视当前文学史研究的偏差”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关注大量沉睡在历史灰尘中的地方文学刊物是武新军近年来的学术兴趣之一,在他看来:“把地方期刊引入研究视野,可以有效拓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视野,丰富学界对于当代文学史的认识,矫正当前文学史研究中某些广泛存在的偏激、片面论断,可以为解决当前当代文学史研究中的某些重要分歧提供新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把浅层次、低水平、公式化的学术论争真正引向深入,有助于把当代文学史研究从‘批评化’的道路引向‘历史化’的道路。”{13}将这一学术理念付诸于作家年谱编撰,扩大了年谱编撰的史料基地,有了更加丰富生动的文学史细节呈现,作家年谱不只是客观冷静的史料陈述,灵动闪烁的碎片聚集、多维视阈下编织的史料网看似微不足道,或许足以撼动那些以价值立场介入而缺乏史学规范所精心构筑的文学史大厦。

《韩少功年谱》在编撰理念及编撰方法上以严格的历史意识及前沿的问题意识,使得年谱既兼顾史料价值,又成为韩少功研究的重要论著,提供了文学史研究的诸多生动细节及独特视角。当然,该年谱也并非完美无瑕,尽管力求做到搜罗之丰富、去取之精严、叙述之翔实,也难免出现一两处表述不够明确的地方,如每一年的年末设置了“本年度重要研究论著”栏目,当中列出的研究论著并非指该年度的所有论著,而是指文中按照具体月日编排中尚未提及的相关论著。这里稍有歧义,建议修订版中可在“本年度重要研究论著”标题的后面标注“不包括上文已提及的论著”,以免给读者造成误解。与此同时,该年谱若能以附录的形式增加人名与作品索引,则便于读者的查阅和检索,以更好地发挥作家年谱的工具书功能。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年谱编撰是一项极其辛苦却难免出现错愕、遗漏的工作,对于年谱编撰刚刚起步的当代文学研究来说,浩大的史料建设工程有待于更多的研究者加入其中。武新军策划的“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年谱”丛书的撰谱者,秉持着相同的编撰理念,在推进史料整理、作家研究乃至文学史的研究方面做出了共同的努力,因此,我对这套正在陆续出版中的丛书,特别是王安忆、贾平凹、铁凝卷是充满期待的。

注释:

①程光炜:《文学年谱框架中的<路遥创作年表>》,《当代文坛》2012年第3期;程光炜:《当代作家年谱的编撰拖延不得》,《光明日报》2017年9月4日。

②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84页。

③王瑶:《郁达夫生平的发展线索——温儒敏著<郁达夫年谱>序》,《王瑶文集》(第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64页。

④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自序》,商务印書馆2013年版,第1页。

⑤具体包括:韩少功:《东岳文库·韩少功卷》(十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何言宏、杨霞:《坚持与抵抗:韩少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吴义勤主编:《韩少功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韩少功:《中国作家系列·韩少功系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廖述务编:《韩少功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孔见:《韩少功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廖述务:《韩少功文学年谱》,《东吴学术》2012年第4期等。

⑥《湘江文艺》于1972年5月由湖南省文联创办,后更名为《湘江文学》,2018年7月,湖南省文联重新创办《湘江文艺》杂志。《工农兵文艺》于1967年4月创刊,后更名为《湖南群众文艺》;《长沙文艺》于1959年1月创刊,后更名为《新创作》;《主人翁》于1982年10月创刊,后更名为《朋友》。

⑦{11}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梁启超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46页、第432页。

⑧⑨{12}武新军、王松锋:《韩少功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总序第3页、总序第1-2页、总序第2页。

⑩ 武新军:《关于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年谱编撰的几点想法——以<韩少功研究资料>为例》,《文艺争鸣》2013年第10期。

{13}武新军:《意识形态结构与中国当代文学——<文艺报>(1949-1989)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30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学报刊与中国当代文学”(项目编号:13BZW15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马新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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