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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豉

2019-09-09章中林

食品与健康 2019年9期
关键词:豆豉绒毛黄豆

章中林

“老章,你妈妈叫我带两瓶豆豉给你。”同事老李钻进办公室里,边扬起两个黑亮的罐头瓶边对我说。“豆豉?我妈?”我诧异地问,“她怎么又做豆豉了?”母亲七十多岁了,上回摔了一跤,大半年才好,现在走路还有些不利索。老李解释说:“伯母说梦到你想吃豆豉,就忙着做了些,正巧我回老家就让我给你带回来。”瞬间,一股幸福的暖流从心头流过,望着手心里两罐头瓶豆豉,我似乎又看到了那流逝岁月里一幕幕满是母爱的过往。

儿时,家里生活不宽裕,长年累月吃咸菜。在这些咸菜中,最鲜香美味的当属豆豉了。黄豆不挑剔,荒地上它也照样长得蓬勃。家乡的荒地多,只要人勤劳,能种黄豆的地方很多。黄豆收获之后,母亲便要将其做成豆豉。

母亲做豆豉很讲究。她挑的黄豆,清一色的粒粒饱满,绝没有瘪豆和烂豆掺杂其中。黄豆挑好之后,需用冷水浸泡六七个小时;再往开水里加入适量的盐,放进泡好的黄豆;大火煮上一个小时左右,捞出,沥干水分,倒进团箕里。为了把握好火候,煮豆的时候,母亲总是守在灶台上,时不时用手捻捻豆子,判断一下它的饱涨程度。黄豆倒进团箕后,母亲会用筷子把它仔细地铺均匀,放在阳光下晒。晚上,她还要把几个团箕上的黄豆收到一张团箕里,反扣上另一个团箕。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避免黄豆打上露水,还为了让黄豆能更好地发酵。第二天,白天再将黄豆摊开来晒,晚上又把它们拢起来发酵。那段日子,屋子里、院子里满是豆香,让人一进门便忍不住深呼吸几口。

经历几个秋阳,黄豆皮儿皱缩得贴到豆芯上。再过四五天,母亲就把黄豆收拢起来,放到干净阴凉的地方让它慢慢发酵。用不了多久,黄豆表皮上就会长出一层绒毛。这些绒毛长长短短,密密层层,就像婴孩初生的毛发一样,看着让人忍俊不禁。母亲说:“这些绒毛越长、越浓,豆豉越香。” 我有时会偷偷用手指捻一点绒毛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让人疑心豆豉的鲜香不是因它产生的。

发酵到合适的时候,母亲就把黄豆装进一口黑釉罐里。装罐的时候,先倒进一些冷开水,加入花椒、辣椒、盐等调料,倒进霉好的黄豆,拌匀,罐口盖上盖,再扎一两层白色塑料密封。将黑釉罐放在烈日下晒几天,让黄豆充分地吸收料汁,再把黄豆倒在团箕里晒干;然后,上锅蒸一回,又倒回团箕里晒一两天。这时,豆豉的味道出来了,香气四溢,沁人肺腑,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有穿透力的香。每每这时,乡邻总要向母亲要一点新做好的豆豉。母亲呢,只要你开口,没有不答应的。那豆豉豆粒饱满,色泽深黑,黑中透亮,有种重金属般的光泽。一粒粒豆豉就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它们抓住了我的心,钩住了我的脚,让我走不动路。看着母亲一碗一碗地送出去,我们这些孩子总会嘟起嘴:“都送出去了,自己还没吃呢。”“小馋猫,会少了你们的吗?”母亲再往外端的时候,总会不时地抓一把放在我的手上。

我将干豆豉捧在手里,对着光照,眯着眼看,心里就会有一种满足之后的欢喜。惹得小伙伴们眼馋了,我才得意地抛一粒在空中,张开口,舌头一伸,就稳稳地接到口中了。妈妈做的豆豉,软硬适中,有点嚼劲却又不很硬,有点软糯却又有质感,吃起来爽口滑溜,没有一般的豆豉那种吃起来发散、发沙的不适口感。

有了豆豉,寻常的乡村饮食更加有滋有味了。炒白菜丝的时候,加一点豆豉,色彩的对比度就出来了——葱白嫩绿里有着醒目的红褐色。煎小鱼时,加一点豆豉,味道的反差就出来了——鲜香微甜里有着幽微的酸辣味。最美的是冬季下雪時做五花肉煮白菜萝卜——火锅里满是热气,上下翻腾的是白菜,活蹦乱跳的是豆豉,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一家人挤在一张八仙桌前,闻着那打着旋儿直往鼻孔里钻的香味,就是不吃饭,也都觉得饱了。一旦父亲说开饭,我们的筷子就像入水的小鱼儿一样,快活地打着水花儿,恨不得把火锅连锅都吞下去。父亲说,有一次吃火锅,不到10岁的我连盛了三大碗饭。至今,我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每次吃火锅后打饱嗝的样子,那份满足,那份得意,就是在美食如此丰富多样的今天,也很少重现。

趁着母亲不在家,偷吃豆豉成了我们经常上演的戏码。母亲一般把装豆豉的罐子放在房间里背阴的地方,说是豆豉怕光,一照就会变质。这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母亲做的豆豉确实没有发生过变质问题。为了不被母亲发现,我们每次只抓半把豆豉,一人一半,抓完之后,还细心地把豆豉的表面抹平。我常在上学的路上吃豆豉,鼻尖萦绕的都是豆豉的香味,心底快活得就像一只小鸟儿,就差对着太阳欢唱了。我想,要不是我的同学小勇告密,母亲恐怕一直都会被蒙在鼓里吧!其实,这只是我的小心思。你每天跑到瓷罐里抓,那瓷罐也不是聚宝盆,怎么可能不少呢?对着突然少了半罐的豆豉,细心的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只是因为慈爱而不说。但小勇的话却把这场“盗窃案”撞破了。

这些年,母亲一直坚持自己做豆豉来满足我们那挑剔的口和胃。但是前年,母亲因走路不慎摔伤了腿,我们坚决不同意她再种地、干活儿,豆豉才彻底淡出了我们的视线。而今,就因为梦到我想吃豆豉,她就又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做起豆豉来。我该如何回报这份深情呢?打开罐头瓶,我捻起一颗豆豉塞进嘴里,那亲切熟悉的味道立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淹没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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