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2019-09-06吕进
吕进
一部崭新的诗集摆在我的书桌上:蓝色的封面,内文也是蓝色。书名《西藏三章》,这难道是西藏那雪域高原上明澈、纯净的蓝天吗?就这样,在重庆,在我的书房,我与遥远的西藏蓝天相遇了。诗人刘萱说:“空灵的蓝提取我的魂灵”。在诗行里的穿行,给我带来强烈的震撼和深深的感动。《西藏三章》的歌者走遍高原,且行且歌。藏南,藏北,拉萨,阿里,文布,泽当,喜马拉雅,珠峰,这些名字在诗的清洗下获得新的生命。诗人登雪山则情满于山,观圣湖则意溢于湖,心与神会,情与灵通。她的诗,真是“不择地而自出”了。
在这里,诗章绝不止于西藏风俗的呈现,这是诗人刘萱发现的西藏。刘萱说:“初来西藏的人只能触摸到她的皮肤,只有真正深入西藏的人才能触摸到她的温度。”在刘萱笔下,西藏的风物都似而不似,不似而似。如果说,散文是反映世界,诗就是反应世界。在诗这里,客观世界的一切都化为了诗人的主观反应,万物化为了情思。诗人反应世界用的是内视点。内视点给与诗人的是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香,女中之态,难以道破,只能会心。外在世界在心灵的过程中被分解和重新组合了,物理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义。诗人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在《西藏三章》里,诗人可以披满两万年前的阳光,看到远古飘来的旗帜,诗人有可能将沉醉和悲苦从今世吹向他世,这就是诗啊!
古代的象雄文化经苯教传播形成的藏族文化是中华文化宝库中别具一格的一颗神秘璀璨的明珠。可以说,越远离都市的喧嚣,就越有靠近精神超凡脱俗的可能。越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就越有可能保留人性的美丽,在神秘色彩的苍凉里认知生与死的含义,显示生命的强韧与芬芳。跟着《西藏三章》,读者很自然地就踏入到了西藏的历史深处,走进了西藏的文化精髓。这就是“诗与远方”的“远方”,呼唤淳朴、善良、信念、向往的远方。
日光之城的拉萨,苍茫肃穆,通透坦荡。被诗的太阳重新照亮以后,更以诗的风貌出现于我们面前了——“一直在世界最高处安住,每天都比黑暗准时到达。/这哈达洁白如歌,蔚蓝如镜,长远如诗。”
泽当的望果节,在诗人眼里,不只是一个民俗节日,诗笔披露的是感恩,是激情,是人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村口的氆氇正踉跄走过云彩,碰落黄昏的孤独。”在山脉分割远古的天空的阿里,诗人仿佛再次醒来——“我是你生命的原野,你是我一世积蓄的泪光”诗人写藏北歌声:
云朵成了五彩的河流
居于高天之上
却还能缓缓流动
左牵一只黄羊
右挽一个冬季
这使人自然会联想到那个“左牵黄,右擎苍”的“老夫”,当然,这里不是“老夫”苏轼,而是高原变幻多姿的云彩。这里透出的消息,是诗人的古典诗词修养。
神性、神秘、神奇的西藏,对于我们,是“更加遥远的遥远”,超出了一般的感知天地,成为跋涉与寻觅之地。“倒下千年的风雪也覆盖不了你刻在高原上的悠久喘息”,对这“喘息”的聆听与解读是《西藏三章》相当动人的地方。诗人对人性对自然对生死对天地的哲思,使得这部诗集有别于那些只停留于展示少数民族风俗人情的诗篇,显示出了诗的厚度与深度。
二
没有内视点的人算不得诗人,同样,没有形式感的人也算不得诗人。
诗是以形式为基础的艺术。从散文的眼睛看,诗根本没有什么内容,既无人物,也无故事,用德国美学家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诗是说废话的艺术,走弯路的艺术”。诗人讲的“废话”走的“弯路”为什么会有人喜爱呢?其中的奥秘就在于它的言说方式。言说方式是诗的形式。对诗的读者来说,形式也是鉴赏的重要内容。鲁迅曾不无幽默地说,假如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译成“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那么到哪里投稿也会碰壁的”。抽掉《关雎》的形式,诗就变成抽去水分干枯的苹果。
我很高兴地看到,《西藏三章》在形式上有所寻觅。从形式上,诗集的一些作品显然从散文诗那里吸取了比较多的养分。散文诗几乎是新诗出世后不久就有的品种。在新诗发展史上,许地山、王统照、何其芳、郭风、柯蓝留下了优美的散文诗。尤其是鲁迅的《野草》,它以幽深峭拔的诗境、深刻独到的神髓、缜密的艺术构思与圆熟的语言艺术成为现代散文诗的经典。散文诗在音乐美、排列美上不如抒情诗那样严格,它有语言的自然节奏,而并无严格的规律要求。在诗的所有品种中,卷舒自如的飘逸美、疏放美,是属于散文诗的诗美。刘萱曾师从柯蓝,受到柯蓝的指引。在《西藏三章》阅读中就感觉到,富有散文诗长短自如、无拘无束的风姿。
《西藏三章》的“三章”体就是诗人在形式上的创造。启功先生曾说:“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诗是嚷出来的,宋词是讲出来的,宋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他讲的诗是古诗,而新诗则是创出来的。《西藏三章》以西藏的地区和城市为题,每题都有三章。诗情澎湃,必须三章才得以放开胸怀。以《拉萨三章》为例,首先是序诗:“跋涉千里,乘星空的雨露投入你的怀抱”,然后是第二章《高原八月》,再然后是第三章《拉萨河的诉说》,诗情层层递进。这种“三章”体,让人想起钟嵘《诗品》里“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尽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三章给了诗人和读者广阔的“感荡心灵”的诗的空间。
在世界文学史上,最早有三部曲是古希腊的“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由他的《阿伽门农》《奠酒人》和《报仇神》组成的三联剧《奥瑞斯提亚》问世以后,人们就把三部内容各自独立又互相联系的作品称作“三部曲”。《西藏三章》的“三章”是诗歌的“三部曲”,三章从三个角度对同一抒情对象的吟唱,构成一部完美的诗作。从中国来说,“三”可是神秘、重要的数字。《说文解字》这样解释“三”:上面的一横代表“天”,下面的一横代表“地”,中间的一横代表“人”,而人是“天地之心”啊!老子《道德经》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史记·律书》说: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所以,“三”是最具潜力、张力和魅力的数字,“三章”也可以看成赋予读者无限想象空间的结构。
对于诗人刘萱,“三”也是一个神秘的数字。十多年前,她从中央机关离开北京援藏三年,与雪域高原相遇的三年彻底改写了她的人生。虽然生存条件严酷,但是西藏“悠久的混沌和今天的太阳”,对她产生了强大的磁力,唤醒了她生命深处的回应。于是,她要求延长三年。六年后回到北京,她发现,她已经难以忘怀西藏“几世的泪水,万世的足音”了。她对西藏爱得疼痛,爱得入骨,她和雪域高原已经不可分离,于是离京迁藏就成了诗人下半生的必然选择。2013年,她定居西藏,担任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的新闻发言人。
说到西藏,必然会想起仓央嘉措,那个第六世达赖喇嘛,那个万世流芳的爱情诗人。用他的诗句改写的“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用到这里真是最恰当不过了。离开首都,到达了缺氧、高寒、荒漠的西藏,在世界最高处寻找诗意栖居,这一选择本身,不就是一首诗吗? 援藏-再援藏-定居西藏,这正是诗意充沛的“西藏三章”呀!
三
西藏抒写是新诗具有强大潜力的部分,藏族诗人的歌唱表现出的是对雪域高原的家园意识,汉族诗人则在西藏高原上寻觅着生命的真谛。人们记得当年在拉萨的马丽华的诗句,也记得海子那首《西藏》。近年出版的《李瑛诗文总集》第7卷收入的西藏题材的诗高达49首。将军诗人朱增泉新出的选集《忧郁的科尔沁草原》有一辑《仰望雪峰》,编入写西藏的诗歌13首。刘萱的出现,是西藏新诗发展的一个重要现象,它预示了在世界的屋脊上,新诗会走进更多人的碉房和帐房,新诗艺术将会遍地开花。
读《西藏三章》,会感觉到刘萱的诗笔很老到。这不奇怪,她其实已经写诗多年。八十年代是诗的年代。八十年代初,刘萱就读的西南师范学院(现在的西南大学)的校园诗人成立了五月诗社,刘萱是诗社的活跃成员。我作为诗社最早的指导老师,手里保存的五月诗社的刊物《五月》创刊号,就刊发了刘萱的几首抒情诗和散文诗。
刘萱是业余诗人,在繁忙的公务和诗歌写作却在钟情西藏上神奇地交融了。她创建了微信诗歌平台“雪域萱歌”,几年里开展了多种多样的诗歌活动,使诗坛不但对西藏的新诗不敢忽视,而且对西藏新诗的未来充满期待。我祝福刘萱,也祝福西藏诗歌!
我的评论也写成了“三章”体,这是刘萱的魅力吗?
附:刘萱的诗(二首)
藏北三章·藏北的风
你在云端将牧歌拨亮,犹如暗夜里睁开的眸子,上面洒满甘霖,我的心顿时温暖起来。
在帐篷晨烟的尽头,依偎你
的霞光,成群的牛羊闪耀光芒。
可是,不一会儿,你忽然手握愁苦張开往日的嘴唇,从雪山深处刮起了痴痴的狂风,天地摔打着帐篷的寂寥,山脊的骨骼直刺鸟儿的鸣叫,万物停留在时光的两端,我的爱恋被冻醒。
一切都被你拋进虚空。
一切都被你赶进寒冷的夕阳之中,只剩下撞击蔚蓝的石头。
我想奔跑,和你一起跑过天空:
——我想让你万年的呼啸卷走都市魑魅的光影;
——我想让你被镂空的干枯在天边起舞冰川的苏醒;
——我想将你拥入长发般飘逸的思绪,将你的悲苦和我的沉醉从今世吹向他世。
——我想踩着海底的冰雪,让山峦抖动翅膀,在乌云降落之前,洒落冬日的寂静,覆盖溪流,野草,荒原。
我一直在迎着你,希望你伸出悠久的气息,包围我儿时不愿睡去的花朵。
太阳的声音呢?你梦醒时分的激流呢?
我想躲过你的日月,却躲不过你的星辰。
让云朵穿过我的心……
泽当三章·望果节
青稞扬起风,煨桑如一条河流,记录着一年又一年的收成,一次又一次俘获忧伤。
太阳的光线埋入土地,高原人扛着从远古飘来的旗帜,把丰盈的秋天抬进喜悦。
这当儿,田野里回荡山的歌谣,青稞酒在醇香中苏醒,村口的氆氇正踉跄走过云彩,碰落黄昏的孤独。
山、青稞,羊群变成冲刷成骨骸的江岸,果谐之舞从天而降,斟满映照古老的酒杯。
拂去遐想,确定地醉入星空。喃喃地
下一季大地
在怀里复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