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黑色发展”走向“绿色发展”

卢 风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清华大学生态文明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说：“要加快构建生态文明体系，加快建立健全以生态价值观念为准则的生态文化体系，以产业生态化和生态产业化为主体的生态经济体系，以改善生态环境质量为核心的目标责任体系，以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为保障的生态文明制度体系，以生态系统良性循环和环境风险有效防控为重点的生态安全体系。”可见，生态文明建设是一个巨系统工程，需要实现能源结构、产业结构、经济结构、技术创新方向、政治经济制度、生产生活方式以及科学、哲学、文化等各方面的联动转型或变革。

能源结构、产业结构、经济结构、技术创新方向、政治经济制度、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是关键性的改变；科学、哲学、文化的改变，或简言之，思想观念的改变，则是根本性的改变。关键性的改变指能立即付诸行动且能立即见效的改变，根本性的改变则指制约着关键性改变的改变。提高清洁能源比例，大力淘汰重污染的落后产能，每人每周少开一天车，就能立即降低排放，改善生态环境。但如果从各级领导、各行各业的精英到公众没有人真正树立起生态文明观念，则没有人愿意去改变能源结构、产业结构和消费模式。有了节能减排、保护环境的动机，才会有节能减排、保护环境的行动，真正树立了生态文明的观念，才会产生节能减排、保护环境的动机。所以，观念改变是根本，而能源结构、产业结构、公众消费模式等的改变是关键。就像40年前的改革开放，提高经济效率乃至各行各业的工作效率是关键，思想解放是根本。改革开放是从“解放思想”开始的，不扭转“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错误，就无法把发财致富确立为合法的行为动机，改革开放就推不动，连农村土地承包都无法实行，从而无法提高经济效率。

经过40年改革开放，“发展是硬道理”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取得了物质文明建设的巨大成就。如今，汽车、空调、手机等工业品不稀缺了，但清洁水、清洁空气和安全食品稀缺了。绝不可由此否认“发展是硬道理”的正确性，但需要改变我们的发展观，实现由“黑色发展”向“绿色发展”的转变。

文明必然要发展。文明的发展不同于自然的进化，文明的发展体现为人化物的增加和改进，包括技术进步。人化物是“人类行为的特有产物”，“它可以包括概念、语言、工具、建筑、城市，甚至还有肥沃的土壤。”1[加]巴里·艾伦：《知识与文明》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P.83.显然，人化物可分为物质性的和非物质性的两大类。概念、语言等是非物质性人化物，工具、建筑、城市是物质性人化物。当然，城市等具有物质形态的人化物也有其非物质维度。

原始社会的发展极其缓慢，历时100多万年。正因为原始社会发展极其缓慢，即人化物增长极其缓慢，故它造成的生态破坏很小。

大约12000年前，农业在中东地区初现雏形2[英]杰拉尔德·G.马尔腾：《人类生态学——可持续发展的基本观念》 顾朝林等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P.29.。与原始社会比，农业文明的技术进步以及物质性人化物的数量增长和性能改进快得多，从而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也比原始社会大得多。但是，总体而言，农业文明的发展还是一种绿色发展。中华古代文明是一种典型的农业文明，其主要技术是依靠太阳能的农桑技术，人在畜力的辅助下辅助农作物生长。众多劳动者面朝黄土背朝天，终岁劳苦，一边供养统治阶级的奢华生活，一边维持着自身的生存和繁衍。说这种发展是绿色发展，有三层意思：一、它依赖于太阳能，即靠农作物的光合作用，把太阳能转化为粮食、衣料（如蚕丝、麻、棉花等）等，人在生产过程中的作用是“赞天地之化育”。太阳能无疑是绿色能源。二、用今天的标准衡量，中华农业文明的农产品全是地地道道的绿色产品。三、中华农业文明的主流思想讲求“天人合一”，中华文明虽在统治阶级的奢华需求、战争的需要、文化进步和人口增长等动因推动的发展中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生态破坏，但其主导思想不包含征服自然的概念，换言之，中华农业文明不是有意识地征服自然的文明。绿色是植被的颜色，代表生命的颜色。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万物生长靠太阳。绿色发展是面向太阳的发展，是珍惜生命的发展。但古代农业文明的绿色发展是低技术的，是以劳苦大众的辛勤劳作为条件的发展，劳苦大众丰年可得温饱，灾年则可能饥寒交迫，甚至饿殍遍野，易子相食。

工业文明的问世无疑是人类文明史的飞跃。工业文明的发展是黑色发展3[美]罗伊·莫里森：《生态民主》刘仁胜等译，北京：中国环境出版社2016年，P.xiv.。“黑色发展”是依赖于煤、石油、天然气、铀等矿物资源的发展，是不再依赖于太阳能的发展，故有人说黑色发展是背离太阳的发展。工业文明的农业也不再像农业文明的农业那样依赖于太阳能。作为工业体系一部分的现代农业不仅使用燃烧柴油、汽油等矿物燃料的机械，还大量使用由矿物能源制造的化肥、农药、除草剂、地膜等，从而导致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如此生产出来的农产品不再是绿色产品。现代农业使农产品的产量大幅提高，但农产品的品质却不如过去了；食品加工让食品比过去精细得多，但加工出来的食品却没有过去的食品安全了。工业文明的快速发展表现为物质性人化物数量的迅速增加、野生动植物栖息地的快速萎缩和破坏以及非人生物物种的迅速灭绝。

为“黑色发展”辩护的意识形态是现代性理论，现代性理论的核心是现代性哲学。现代性哲学的基本思想是 ：一、物理主义自然观，它宣称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物理的，物理规律是固定不变的。二、独断理性主义知识论，它宣称，随着科学的进步，人类知识将日益逼近对自然之终极定律的把握，在这一进步过程中，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会日益增长4[美]S·温伯格：《终极理论之梦》李泳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P.194.。三、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学，它宣称，只有人才具有内在价值，一切非人事物都没有内在价值，换言之，人与非人自然物（包括土地）之间的关系只是主体与被利用的客体之间的关系，而不可能是任何伦理关系。四、物质主义发展观和价值观，它宣称，只有物质才是真实的，非物质现象只是随附于物质的，因此是次要的；社会发展只能体现为物质财富的增长；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创造物质财富、拥有物质财富、消费物质财富。在现代性哲学的辩护之下，黑色发展被认为是最合乎人性和理性的发展。现代性哲学仍占据着哲学界的主导地位，仍具有巨大的影响，是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思想障碍。如果你坚信现代性哲学，你就不可能认为人类有必要建设生态文明。

现代性哲学认为，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日增；文明与自然是对立的；最高级的文明世界完全是由人化物构成的5[美]马克·斯劳卡：《大冲突：赛博空间和高科技对现实的威胁》黄锫坚译 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P.94-95.。可见，由现代性哲学指引的工业文明是有意识地征服自然的文明。

20世纪下半叶兴起的非线性科学和生态哲学都表明现代性哲学是错误的。诺贝尔奖得主普里戈金认为，大自然是具有创造性的，大自然中的可能性比现实性更加丰富6Ilya Prigogine,The End of Certainty:Time,Chaos,and the New Laws of Nature,The Free Press,1997,P.72.。著名意大利物理学家罗韦利说，无论科学如何进步，人类永远都面对着一个“未知的海洋”7Carlo Rovelli,Seven Brief Lessons on Physics,Translated by Simon Carnell and Erica Segre,Penguin Books,UK,2015,PP.100-101.。自利奥波德提出“土地伦理”和施韦泽提出“敬畏生命”以来，越来越多（仅指变化趋势）的有识之士认为，人类应该承认人与大地以及非人生物之间有伦理关系。自1972年 《增长的极限》发表以来，关于是否存在“增长的极限”一直是有争议的。坚信现代性哲学的人们永远不会承认存在什么增长的极限。但现代性哲学已破绽百出，它只是受牛顿物理学支持的哲学，已无法得到量子物理学和非线性科学的支持，更无法得到未来人类实践经验的支持。所有的高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和精深哲学（儒家、道家、斯多亚学派、超验主义、过程哲学等）都拒斥物质主义。我们也可根据当代物理学和非线性科学（蕴含生态学）去揭示物质主义发展观和价值观的荒谬。

摈弃了现代性哲学，接受了生态哲学，才表明我们的思想观念转变了。思想观念转变了，树立了生态文明观念，我们才会真心实意地谋求绿色发展，建设生态文明。思想观念没有转变，仍坚持GDP至上观念，且认为只有物质财富增长了才叫发展，那么就只会装模作样地建设生态文明。

生态文明的绿色发展将是对农业文明之绿色发展和工业文明之高科技发展的创造性继承，是对低科技水平的绿色发展和高科技水平的黑色发展的超越。例如，建设生态文明必须根本改变现有的能源结构，大力发展清洁能源。太阳能是最充足的清洁能源。据里夫金看，将来每一座建筑物都可以是一个太阳能发电装置，都与一个巨大的智能电网相连，建筑物发电供自身之用有余即可输入电网，不足时可从电网取电8[美]杰里米·里夫金：《第三次工业革命：新经济模式如何改变世界》张体伟 孙豫宁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P.45-56.。就此而言，生态文明又重新面向太阳，重新利用太阳能，但又不是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方式利用太阳能，而是以高科技的方式利用太阳能。

总之，由低科技的、绿色发展的农业文明，到高科技的、黑色发展的工业文明，再到高科技的、绿色发展的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螺旋式上升。只有绿色发展才可能是可持续发展，只有高科技的发展才可能消除饥饿和贫困，只有高科技的绿色发展才既可以消除饥饿和贫困,同时又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