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超技名家巴克豪斯
2019-09-06张可驹
文/张可驹
先前读孔嘉宁纪念巴克豪斯逝世五十周年的文字,颇为受益。其中提出大师兼具技巧名家的身手,同时又特别追求质朴简练的演奏风格,仿佛“完全摒弃了技巧”,确实一语中的。欣赏巴克豪斯的演奏之于我,可说是超过了单纯的欣赏、获得快乐的层面,而常常被这位大师的精神所感动。哪怕演奏本身带给我的感动并不比埃德温·费舍尔、肯普夫、吉泽金等人更多,但他独树一帜的气质与品格,总让我体验到不一样的东西。
说到作为超技大师的巴克豪斯,有两件事我们应当特别关注:首先,众所周知,他是第一位完整灌录肖邦全套练习曲的钢琴家,并且直到波利尼的唱片问世之前,或许也没有哪套录音能真正在“综合性”层面(技艺、历史定位)上同巴克豪斯的“首录”等量齐观。其次,就是大师在早年的一次访谈中,居然力挺戈多夫斯基的改编曲。当时,后者改编肖邦的音乐,尤其是对于肖邦练习曲难上加难的改编,正受到许多人的挞伐,认为其歪曲原作,为显示技巧而糟蹋音乐,等等。巴克豪斯却以超前的目光指出这些改编曲的价值:一方面,它们确实艰难到“除非人类长出额外的手或手指”才能弹奏,否则就无法再难的地步;而另一方面,戈多夫斯基依旧是从音乐性的角度出发来构思他的改编,并非抛开原作的美学不顾,因此这些改编曲的艺术价值也应当受到重视。表面上看,仿佛巴克豪斯必定成为反对这些改编曲最激烈的一位钢琴家,但事实上他所表现的全然是一位超技大师理解、认同另一位超技大师才会发出的声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篇访谈发表于1917年,也就是说在力挺戈多夫斯基这点上,他还走在了博列特与切卡尔斯基的前面(访谈录初版于1917年,实际的访谈时间可能更早)。
然而在德奥学派的范围之内,巴克豪斯作为一位超技大师的地位又很微妙。他和吉泽金可说是当时德奥系统之中技艺最为完美、光辉的代表,而二人之间的差别却十分有趣。吉泽金所体现的技巧的全面性与完美性,从他的曲目中就表露无遗——上穷德奥古典与浪漫,下及法国印象派;向前是以巴洛克为核心,往后则是现代音乐的推广者。同时,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他也都弹出现象级的演绎。这种宽广复能精深的成就,本身就体现出吉泽金近乎匪夷所思的全面技巧。反观巴克豪斯,他早年也弹奏很多浪漫派乐曲,但很快(大约20世纪20年代之后),其演奏方向就渐渐变得明确而专一。再后来,大师的路子更是“越走越窄”,早年超技巨匠的身影仿佛仅在包括一张肖邦选曲的少数唱片中闪现。而这样的肖邦,又显然是由一个拥抱贝多芬与勃拉姆斯之魂的人弹出的。
相对于吉塞金的演奏,巴克豪斯的超技观最大的不同应该就在于对声音的控制。相对于前者手中由色调而至整体音响风格的千变万化,“狮王”的音色全然简朴——在德奥系质朴精神的引领下,发掘纯质、朴素之音响世界中的另一种“墨分五色”。由此,他的演奏同吉泽金殊途。同时,自然也就大异于浪漫派超技演奏的诸位名家。对后一批人来说,塑造绝美的歌唱线条、金灿灿的声音、千变万化的色彩与音质,根本就是自己身为超技大师的“人生使命”,是绝对不能动摇且无可更改的。巴克豪斯所追求的却是另一种美,另一种人声般的音响,通过他的绝技,也通过他的眼界、修养,将其感官美提升到一个同任何超技演奏相比,都充满了无比自信的程度。当然,与之相伴的深度就更不用说了。关于这样的美,大师晚年在Decca的录音,以及他同时期的一些现场记录都做了最精彩的说明。
超技大师本就罕见,而这样古朴的成员,同类就更少。我一时间想起的是佩特里(Egon Petri),当然也仅是某种大方向的相似罢了。归根到底,巴克豪斯没有灌录肖邦的协奏曲和《第三钢琴奏鸣曲》、舒曼及舒伯特的大量作品,真是人类的损失(他早年留下一些纸卷录音,我不清楚具体有怎样的曲目,但那毕竟不一样)。大师本人势必了解,如果他演奏、录制肖邦的协奏曲,人们大概会惊奇:“果然很像勃拉姆斯啊!”但他也并不是由于在意人们的观点,才不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