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明朝使节在朝鲜
2019-09-05葛兆光
葛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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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五年,是后金天命十年(1625),东北方向很吃紧,后金的军队占了辽东好多地方,迁都沈阳,还一度攻破旅顺。可明王朝这边,还一团乱糟糟的。
这时的大明帝国真是岌岌乎危哉。不过,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大概早就是历史传统。面对内外危机,明朝君臣好像并没有那么焦虑,还在甜滋滋地做着天朝之梦。只是因为后金势大,不免伸出头去,对东北方面略略多一点关注。这一年二月,明熹宗派人往朝鲜册封新国王,让他们顺便去看望驻守皮岛的毛文龙。去册封的使臣不是文臣,却是两个太监:一个正使,是司礼监管文书内官监太监王敏政,一个副使,是忠勇营副提督御马监太监胡良辅。
在朝鲜时代,这些天朝派出的使者,常常被朝鲜人称为“天使”。不过,这两个天使可不是带来福音的善类,他们都是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党羽,在国内胡作非为惯了。这些太监们手持圣旨,口含天宪,不免颐指气使。一旦到了藩属国,更是一个劲儿敲诈勒索,弄得朝鲜上下惊慌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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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朝鲜是明朝的朝贡国。历史上朝鲜和中国关系最近,自从 1392 年李成桂建立朝鲜王朝之后,朝鲜历代国王都要得到明朝皇帝的册封,这才算合法。而 16 世纪末“壬辰之役”之后,朝鲜君臣更是对万历皇帝出兵抗日,拯救朝鲜的再造之恩感激涕零,所以,对天使的无端要求,他们往往能忍就忍。
不过,这次来的两个天使实在胃口太大。最近,我读朝鲜时代的《承政院日记》和《朝鲜王朝实录》,看到这两个号称天使的太监,可说是罕见的腐败。他们一会儿写一张纸条,要朝鲜陪同官员找活鹿,为什么?为的是他听说活鹿的血大补,所以要活鹿放血来喝;一会儿十万火急地要朝鲜搜括海狗肾(温肭脐),“求之甚切”,害得朝鲜国王“急下谕于江原、咸镜道,各二十六个”;不过一天之后,又提出需要虎豹皮、好人参。当朝鲜方面好容易凑齐二十五个海狗肾后,他们又百般挑剔,说“皆非真也”,任凭朝鲜通事百般解释,他们仍然不依不饶,弄得负责此事的官员李堥非常郁闷,不知如何是好。
朝鲜国王宴请之后,大臣们照样轮流款待,据说每天都要送一堆银子。可有一天,胡良辅突然发作,“怒礼单薄略,踏破宴膳”。一个所谓天朝大国的使者,不仅公然索贿,还掀翻饭桌,说起来实在是没礼貌缺教养。可他毕竟是天朝使臣,朝鲜方面惹不起,所以不仅国王派人来好言劝慰,大臣们也只好另外“优备银、参等物,名曰别礼单”,所谓“别礼单”说白了就是贿赂清单。可这个天使仍然不依不饶,得寸进尺,凡有不满,就不理不睬,或者威胁要打道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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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了钱办事儿,倒也罢了。可是贪官常常是拿了钱,却不办事。在不断地无端索要之后,这两个作为中国使者的太监,在政治上却全然是一团糊涂。
使节往来,承担的是商讨合作、交换情报之责。那个时候“北虏”也就是后金崛起,成为朝鲜和大明的最大威胁。朝鲜在东北,大明在西南,在军事上双方正好成为掎角夹击之势,明朝天使和朝鲜君臣当然要讨论到这个话题。六月十一日,朝鲜国王宴请天使的时候,就问“顷年闻孙阁老出关御贼,今则留那地?”他们傲慢夸张地回答说,后金没什么了不起的。
其实,那时明军的形势大为不妙,关外明军不仅远没有八十万,而且大都羸弱混乱。孙承宗虽然“赐尚方剑,坐蟒,阁臣送之崇文门外”,而且手下有袁崇焕等,可以凭借觉华与宁远两地,互为掎角,坚守关外“锦州、大小凌河、松、杏、右屯诸要害,拓地复二百里”,但毕竟挡不住魏忠贤之流在朝廷内部挑唆捣乱。
最后,孙承宗虽然能干,却并不能解救辽东危机。
在大明和朝鲜最吃紧的辽东战事上,这两个只知贪污索贿的家伙对军国大事全无知识,只是凭着自己来自皇帝身边,就自信满满,乱夸海口,觉得蕞尔蛮夷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传达的全都是误人误国的信息。面对两个浑人,朝鲜国王也有点儿无奈,只不过他知道天朝信任皮岛的毛文龙,为了报答毛文龙对他的支持便迎合天使,随口说毛文龙“自镇敝境以来,辽民归順者,不知其数,加以号令严明,威风远及,奴贼不敢近塞,故小邦恃而无恐”。
其实,那个毛文龙岂是可以依靠的人?可国家大事胡乱昏庸,明朝君臣上下大抵如此。皮岛的毛文龙就从这些昏庸的君臣那里,得到诸多好处。腐败的王朝腐败的官,昏庸的天使蛮横的兵。有这么一堆腐败而昏庸的人,大明王朝真是没有办法回天。仅仅过了两年,后金大军攻破朝鲜,国王李倧逃到江华岛,签订了城下之盟。也是在那一年,明熹宗去世,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即位,魏忠贤被捕,随即自杀,王敏政和胡良辅也失势被贬。下一年,改元崇祯,大明王朝也终于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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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天启五年的朝鲜。
在京城折腾的天使,把朝鲜搞得天翻地覆,弄得朝鲜官方百般无奈,就只能向民间搜刮,民间一旦交不出来,就只好抓人,搞得“囚系满狱,怨呼彻天”。
应付再应付,总算熬到了六月戊子,天使终于要走了。走之前,他们居然把迎宾馆的“铺陈器具”全部打包带走,而且在欢送宴会和仪式上还向朝鲜索要“花马,体大而便于骑者”。这还没有完,在回中国的一路上,凡是碰上没有桥的河流,他们就借口无桥索要贿赂,朝鲜史料记载说,“托以无桥,必折银以捧,名之曰‘无桥价。所经州县,一时荡败”。
这是一个发生在天启五年东亚朝贡圈中的故事,它让我们重新思考所谓“朝贡体制”。说起来,政治意义上的“朝贡圈”并不等于经济意义上的“贸易圈”。天朝有时候确实“厚往薄来”,为了撑住面子乱撒银子,但有时候也会居高临下,不免也向附属国敲诈勒索。特别是前面提到的那种“天朝乃父母之邦,朝鲜为子孙之国”的傲慢和自负,往往使得天朝外派的使臣有了飞扬跋扈、贪污腐败和敲诈勒索的借口。费正清曾经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就是说,朝贡体系是中国把处理内部事务的规则和习惯推广到国际事务,尽管现在批评费正清有关朝贡体系论述的人很多,但这话并没有错。朝贡体制是有中心、有等级的,有的中国使臣不光把内部的等级差异投射到外部的世界秩序,也把在国内官场那种上下相欺、层层盘剥的习惯,惯性地推广到国际交往的舞台,使得这种表面看上去以礼仪制度建构起来的朝贡体系,也变得像一个等级制度建造出来的腐败官场,最终各自离心离德,不得不在外力冲击之下轰然倒塌。
(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