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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中篇小说)

2019-09-05简媛

啄木鸟 2019年9期
关键词:阿星林果

简媛

不能找来路不明的人,要是仅仅找个做卫生的钟点工或者管道疏通什么的还可凑合。没有固定住处的人也应有劳动的机会,可我们家是想找带孩子的人,那太不安全了。不能找人品不好的,保姆虐待孩子的事情已不新鲜,这点不能不防。也不能找有不良嗜好的女人,比如爱打牌、喜欢抽烟嚼槟榔的。干活慢点儿不要紧,人老点儿丑点儿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人善。

半年前,林果和满辉讨论找保姆的事情。林果说楼下的艾姨家请了个三十五岁的保姆,保姆自己也有两个孩子,她干活心不在焉不说,还经常提前走人,稍微迟一点儿就摆脸色给主人看。艾姨为讨好保姆还不时送小礼物给她,家里吃不完用不了的东西时常让她带回家,即便这样,遇到艾姨有事外出,她照样不会帮她多照顾一会儿孩子。满辉说自己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在家里,这一点找保姆时尤其要考虑。他还说,最好找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孩子已经长大,孙子还来不及生出。林果起初觉得满辉很贴心,但他后面的话让她心里不舒服。她甚至觉得满辉歧视有孩子的女人,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她突然觉得满辉和他母亲是一类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从来只为自己或一个与自己相关的小集体服务。

星期一上午,林果和满辉去了全市最好的家政服务公司。

小毓是个敏感脆弱的男孩儿,人们看见他的样子,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哭。他不吃米饭,也拒绝各种水果。去幼儿园报到那天,老师说这里不收三岁以下的孩子。林果怀着羞愧的心抱着小毓奔赴另一家幼儿园时,眼里噙满泪。她如此急于把这个任性的孩子放到一个自己看不见的空间里,只是期待因为分别而再见面时出现奇迹。三年来,她一天也不曾离开过孩子。在背后,朋友们已经在议论,有的说她头发枯得像秋天的稻草,有的说她脸色黄得像肝炎病患者,还有的说她再也没有昔日校花的模样。林果总是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也完全不接受满辉建议去家政服务公司找个保姆来照顾孩子的想法。她觉得把孩子交给别人来照顾只会让自己更加无所事事,她不想成为那个在街上闲逛的女人,更不想成为那个只会泡美容会所逛商场的女人。她唯一的野心只是希望小毓能多吃几口饭。满辉又高又壮,林果从小体弱多病,她怀疑是自己的基因造成了孩子的境况。

再次怀孕并非意外。林果不相信自己和满辉生不出一个健康的孩子,满辉更是求之不得,他甚至想过放弃眼下的工作回到林果身边,可他的公司刚中到一个五千万的大标,他几乎整日整夜都在公司里度过。他知道,妻子正在为这次的妊娠做着全面充分的准备,他们都在期待一个健康美好的新生儿的诞生。

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从来没有想过,或是根本就不愿意去想。第二个孩子的降临会让原本并不称心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生病、看医生、做家务……满辉有能力为这一切埋单,可你的才华会慢慢被这样的日子消磨掉。好友阿星提醒林果这些时,还翻出她参加全国征文大赛时的照片。对比加剧了林果的失落,她开始失眠、焦虑,开始讨厌去公共场所。小毓的任性让她觉得不可理喻,胎儿健康生长的迹象也让她产生不了喜悦。她只想一个人待着,有时又想对满辉咆哮几声。谁把美好的我生吞了?她在心里问自己。

她开始抱怨满辉,尤其夜里,只要接到他的电话,一开口就对他抱怨小毓总是大哭大闹,抱怨自己没有朋友,抱怨生活过得没有滋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强迫自己停下来让他说时,他说他的工地今天开工,当他在工地上铲起第一把土,眼前即浮现人声鼎沸的场景,几年后,这里将是高楼林立。她委屈地说,总有好事在等你。满辉则会反驳她,说他更愿意守在他们身旁,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的谈话总是在满辉那边传来甜蜜的鼾声中停止。那是劳累了一整天的人的睡眠,他应该好好休息。她却独自沉浸在失落中,想到自己第一次获得某个文学奖的样子,当时满辉给她拍了照片,就在颁奖的那栋高楼前,她的脸上写满自豪与快乐。

几乎要认命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随波逐流。有时满辉问起她是否快乐,她总是讲些与小毓有关的事,或是在游乐场、幼儿园门口听到的陌生女人之间的谈话,或是去超市路上听到的笑话。可她几乎不谈自己,不知从哪天起,她害怕见到熟人。收到吃饭邀请,她毫不犹豫拒绝。她甚至不接朋友们的电话。对于试图和她搭讪的女人,她更加小心,她从来不会轻易去相信一个女人的赞美。她们明明刚刚说出羡慕她现在生活的样子,转而又抱怨工作太累、应酬太多、没有更多的时间陪孩子。她们的伪装并不高明,她们的得意也显而易见,在这时,她恨不能有阵风能刮走这些声音。她尤其害怕和陌生人相处,他们总是在问了她的工作后,就转而谈论与家庭有关的话题,仿佛这样是对她的一种尊重或是迁就。

一定是上帝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看见阿星时,她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可阿星差点儿没有认出她来:穿着宽松的休闲服,头发随意绾在脑后,一双平底帆布鞋剛好被经过的小车碾起的泥水溅成了花脸。她站在游乐场的跷跷板前,因为小毓用力过猛差点儿把坐在另一端的小女孩儿抛到地上。可小毓不听妈妈的劝告,她正试图和对方家长一起强行制止小毓。她把小毓抱下来时,他挣脱她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她起身,发现一个女人正冲着自己微笑,认出对方是阿星时,差点儿因为惊喜发出尖叫。她一边和阿星攀谈,一边把手伸向小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可小毓像是故意和她唱反调,哭闹声更大更激烈。她不停地去整理头发,或许阿星已经注意到那些浮在她头发上的白屑。昨晚本来是要洗头发的,她有些懊恼。阿星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她说她从卫校毕业后去了南方,刚回来不久,准备在这座城市找份工作安定下来。看来她发展得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般得意,林果悄悄在心中和她做着对比。慢慢地,她在交谈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她告诉阿星,这是一座有得有失的城市。小毓持续不断的哭声让林果感觉尴尬,为了让他能够安静下来,她甚至希望身边突然来个卖棉花糖或麦芽糖的,虽然她平时并不会轻易让孩子得逞。可此时,任何能让儿子安静下来的东西她都需要。

阿星似乎对孩子更感兴趣,她问林果什么时候生二胎,林果觉得她们的友谊又回来了,回到了无话不谈的往昔。

刚过凌晨四点,路灯还没熄。从单身公寓的窗口往外看,环卫工人已经开工,扫地的声音擦着地,想尽量压住被风吹起的树叶。风刮了整整一夜,在各种楼道里咆哮,又如鞭子一般抽打着大楼的墙面和窗户。阿星喜欢看住在公寓对面的那户人家——一幢年代久远的老式别墅,周围是个藤叶交错的小花园。三天前,有对中年夫妇在这里安下了家,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周末,孩子们在花园里荡秋千,夫妇俩清理花园。阿星很想知道,他们从事什么工作,他们的孩子由谁照顾。

可能是睡得太少,她感觉浑身昏沉无力。为了省钱,她特意租了只有一间房的公寓,既是卧室又是客厅。她讨厌每天早上一起来就要合上沙发床,然后把它推到东面紧挨着墙摆放。她在一张又矮又小的茶几上吃饭。被胶带捆得严严实实的纸箱上罩一块蜡染方巾,上面摆放着一个镜框,一个十岁女孩儿的照片成了这里唯一可以窥见阿星从前生活的物件。照片里的女孩儿是她自己,那年,她母亲死了。

她很小心地揭起纸箱上的胶带,从里面一件一件往外掏,小心地铺在沙发上:黑色的蕾丝连衣裙、米色与金色相间的针织开衫、黑色的连体长袜、米色的风衣,又从门边鞋架上的鞋盒里取出一双黑色的高跟鞋。衣服裙子都是三年前买的,款式有些老气,可都只穿过一次,所以现在看起来还很新。鞋才买不久,是时下正流行的方跟尖头的款式。她蹲在鞋架边,取出护理鞋面的工具,将米色的圆形海绵片压在黑色的皮鞋专用护理膏上。她动作轻缓,犹如怀着使命,小心而准确地擦鞋,甚至为沉浸在这样的执著里而心生欢快。

很快,手指就被鞋油染成黑色,但她并不焦虑,因为时间充裕。洗完手后,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实在太贵了,那头泛着栗色的卷发几乎花掉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她换好衣服,化好妆,紫色的眼影让她显得精神许多。

约定的时间是十点,她七点就出门了。她知道,去林果家得先步行十分钟,再乘地铁到六一门站下车需二十五分钟,然后换乘公交车至水厂下车需十五分钟,再走五分钟的路就到了。可她竟用比平时更快的速度向地铁站走去。在地铁上,看到坐在对面的男孩儿——穿着校服,身子仰靠着车厢,头歪向一边沉睡。车每到一站,她都想起身叫醒他,非常担心他会坐过站。

六一门到了,对面的男孩儿还在睡梦中,阿星最终什么也没说,径直下了地铁。到了公交站,一个手端纸杯的男人不小心撞到她身上,豆浆跳出纸杯,溅在她的风衣上。她想对他吼,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可她忍住了。

到达林果家楼下时,才八点半,还能在楼下的早餐店吃一碗牛肉米粉。她特意选在靠门的位置,因为从那里可以看见进出小区的人。坐在她对面的小情侣,你喂我一口粉,我喂你一勺汤,羡慕的同时她也不自觉地开始在心里打捞过去,可回忆只会让她痛苦。她付了钱,走出早餐店,一眼看见向这边走来的林果和小毓。

昨夜林果有些不舒服,她没敢给满辉打电话。看见阿星时,林果一只手抚在小腹上,一只手拉住阿星的手说:“我忘记带孕检手册了,你赶紧帮我去楼上取一下,就在进门的鞋柜上。我在这里等接小毓的园车。”说完,林果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串钥匙,指着左边那栋高楼说,“我家住601。”

“阿星真是我的救星!”林果给满辉打电话时,已经查出自己有流产征兆,需要卧床一个月。

“她要是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该多好。”满辉这样说时,林果已经有了打算,其实,她在那次偶遇阿星后就想好了。她尤其强调那次她努力想让小毓安静下来时,是阿星的声音吸引了小毓。“我们的天线宝宝来了……”小毓开始爆发出笑声,阿星继续把游戏玩下去,在公园,在树林,在湖边。林果觉得儿子比她更喜欢阿星,快分手时,她问了阿星的家庭情况,阿星说丈夫死了,没有孩子,现在是了无牵挂。

林果从医院回来那晚,睡在散发着清香的床单上,她简直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阿星的存在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恳求她留下来。她曾经聘请过保姆,第一位是个身材矮小的姑娘,初次上她家就一个劲儿地讨好满辉,那副奉承的样子让人怀疑她的动机。然后是老家过来的中年女人,头发灰白,身材肥胖,嗓门儿超大,时刻都在强调自己有十多年的从业经验,很喜欢孩子。可她只会用家乡话交谈,且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个女人的声音,满辉与小毓都躲进她看不见的地方了。

接下来的日子,阿星很自然地进出林果家。她就像个拥有魔法棒的仙女,所到之处,焕然一新:堆积在卧室地板上的衣帽鞋袜全都回到原来的位置;散乱的玩具也都一一收拾妥当;碗碟、脏衣服、摊在地上的杂志、堆在客厅茶几上的过期食品、发霉的水果全不见了。

她擦拭过的地板焕发光泽,整理过的衣橱、抽屉变得更宽敞,更加整齐。她打开所有窗户,清洗窗帘,让阳光洒进每一个房间。很难想象,小毓每天都能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等待食物,那个平时哭闹着把食物推开甚至摔到地上的小男孩儿一下子不见了。林果承认自己厨艺糟糕,也没有兴趣去学习。阿星准备的饭菜,小毓每次都能吃得一干二净,甚至还会用舌头舔着碗底说“还要还要”。林果在微信朋友圈发小毓狼吞虎咽的视频,朋友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围观点赞,这时候,她也不忘驕傲地说:“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好朋友阿星。”

小毓是个很难相处的男孩儿,他喜欢用哭闹来表达情绪,像个随时准备战斗的人,即便在大街上,他也会对阿星拳打脚踢,甚至俯身趴在地上,将整张脸贴着地面。阿星试图和他沟通,他却哭闹得更加厉害,想让阿星感到难堪。然后,他会偷偷探出头来看阿星,待他察觉出阿星准备看向他时,他又迅速看向别处。有时还故意高声地和地上的蚂蚁对话,像国王呵斥将士般训斥它们,骂它们愚笨。她看出来了,这是个内心极度自卑又控制欲极强的孩子。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当阿星假装向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时,他就害怕了,于是,他会追上去,扑进阿星的怀里,哭喊着哀求她不要离开他。这时,阿星就会给他讲故事。像是一种约定,每天去幼儿园的路上都讲,天天如此。故事里并没有复杂的情节,人物也属于同类——失踪的男孩儿、变成怪兽的王子、关在黑房子里的孤儿、食人花里钻出的城堡……小毓不再哭闹,他安静下来,有时也会着急地想知道结果,好像故事里的人物和他同处一个世界,所有人的命运都和他相关。仿佛早就背熟了似的,阿星讲这些故事如同说她的身世一般自然。

阿星就像在这里长久住过的人,她熟悉一切。她为她按摩,为她梳理头发,有时唱些在学校时共同哼唱过的歌曲,还经常追忆同窗时光:她们一起报名参加学校排球队,在看见教练抱着那个长腿女孩儿在公园里啃嘴后,她们双双退出了球队。春天,她们一起去学校对面的山上采回大捆的映山红,用塑料水桶装着摆在宿舍走廊的护栏上,某些男生会把这视为呼唤爱的信号而对她们发动进攻。回忆令人有了重返校园的亲密无间,林果真希望阿星能一直待在她身边,真希望她们是一家人。可她有满辉,有小毓,有肚子里的孩子。阿星呢?她有什么?

林果一直不愿去想,在学校时,她们同时爱上了一个男孩儿,虽然林果最后也失去了他。她一度以为自己从此也失去了阿星这位好友,可阿星依旧像读书时一样,只要林果需要,就不拒绝她。林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陷入泥潭的人,死死地将眼前的绳索往泥浆里拖。这种念头让她陷入深深的自责,她觉得这不公平,她得好好和她谈谈,至少也得谈谈报酬。

不再需要卧床养胎的那天,天边刚泛白林果就醒了,如同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般興奋。她穿上新买的高腰大摆连衣裙,踩着轻盈精致的平底红皮鞋,让阿星拉着她原地转了一圈。“你比跳舞的明星还美。”阿星由衷地赞叹。林果笑得有些羞涩,她今天要去参加一个文学颁奖大会,她心想,我就这样走了,阿星会不会也走了。阿星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即将走进电梯的那刻,冲上去拥抱她说:“别担心,放心去吧。”

只有在午夜的时候林果才会写作,有那么一段时间,焦虑与空虚让她陷入空前的创作狂热。满辉常说她把写作看得太重,他担心她的身体,担心午夜写作会影响第二天带孩子。她努力不去想孩子,努力不让孩子干扰到自己的创作,她甚至想让小毓继续回到她的肚子里。

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林果站在领奖台上时,脑子里闪过的最直接的念头是,幸好阿星来了。

领奖回来后,林果邀请阿星去附近的清吧坐坐。林果点了一杯果饮,阿星要了一扎啤酒。她们说颁奖现场的事,可很快,她们又开始追忆起卫校时光。她们的室友小汪寒夜在寝室的塑料盆里撒尿,可怜的奇奇在面试前一天晚上说的可笑的梦话。阿星喝了很多,她有些醉了,说她不想回到自己那又破又小的房间,反正没有人等她。在这里不同,有林果,有小毓。

“一如往日,我回到了家。你却离开了我,不再回来,我独自睡去,会把眼泪藏起……”清吧里正播放克罗德·法兰索瓦的《我的路》,作者写这首歌曲时,刚刚和他的前女友分手,所以这首歌的曲调非常哀怨。在林果和阿星听来,说的却是她们的当年。

林果没有心情再去追问阿星当年离开她去了哪里,她的心早已锤炼成铁。而此时,她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她需要阿星,家里的一切都需要阿星。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想要说点儿什么,比如,每个月给你多少钱比较好,留下来是你心甘情愿的吗?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林果不敢告诉满辉,有时,看着阿星和小毓,她会感到羞愧。原本是母亲应该做的事情,她却把它推给了阿星。当一个不算邪念却足以遭人唾弃的念头闪过脑际时,她发现,她获得真正的幸福的时刻,竟然是没有小毓和满辉的干扰之时。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从卫校毕业后,阿星回到父亲身旁,在一家月子中心当护士。好像天生就会换尿布、备奶瓶,她第一次将孩子从床上扶起时,手垫在婴儿脆弱的脊柱下,没有一丝初次操作的慌乱。她给他们洗澡时,一只手从孩子的后颈横过,坚定地抓住他们的肩。婴儿的啼哭声、笑声充盈着她的芳华,成了无法磨灭的记忆。看到她对婴儿如此喜爱,月子中心的负责人都感到很高兴,觉得她充满母性,具有这个时代青年女性罕见的献身精神。

她十岁时,母亲就走失了,父亲孤身一人带着她。可他们两人并不因此而更爱彼此,父亲不喜欢她的声音,只要她一开口,就仿佛在暴露他不为人知的隐私。但她一回家就总是忍不住要说话,她害怕安静,仿佛这样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降临。

随着逐年老去,阿星的父亲变得愈发尖酸、刻薄。每天下班,他必须花一两个小时,抱怨单位里的这个或那个同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口中的那些人不是想偷他的东西,就是嫉妒他,甚至想谋害他。他退休以后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他看不得别人的成功,否定他人身上的任何优点。他甚至因为一个餐馆服务员不小心把他点的面写成了粉而投诉,赖在那儿一整天,直至服务员被罚一个月工资才罢休。他就是想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看到熟悉的人下岗或者遭遇不测,他就会哼着小曲喝两杯。

他曾轻蔑地对阿星说,一个待嫁闺阁的姑娘,怎么会去伺候别人坐月子,怎么会去拾别人孩子的屎尿,只有老女人才干那样的活儿。如果说顺从是孝敬父母的一种表现,那她的这一特点应让她父亲感到骄傲。可除此,他一直对她的窝囊感到愤怒。他不停地给阿星提建议,你只需照顾好孩子,给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削苹果、端茶水是额外的。他们给你小费了吗?如果不付你钱,你一分钟也不要多干。

去有钱人家做钟点工,多做几家,比这来钱快多了。她不知道父亲改变观念为什么这么快,直到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她才清楚,父亲不仅参与地下非法赌博,还经常去一个寡妇家。为了讨好寡妇,父亲给她买了手指粗的黄金手链,还有戒指。

那是一个周日的中午,他们在一起吃饭,阿星发现父亲的脸色蜡黄,嘴唇灰白,眼神暗淡无光。那天她做了羊肉炖萝卜,可父亲吃到第五口就吐了,成喷射状。她知道情况已经很严重,知道他的大限将至。她却安慰他说,不是很严重,不要太担心。她不停地说,是自己在羊肉里放多了辣椒,所以汤很辣,还自作主张说这是过度刺激引发的呕吐。看着父亲汗涔涔的脸,她感觉他的恐惧像个即将要撑破的气球。可她仍旧不停地说啊,说啊,也许,她若是停下来,可能会听见父亲用微弱的声音乞求她帮他叫救护车。可她一边收拾碗筷、擦桌、拖地,一边不停地说。等她回过头时,发现父亲斜倚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口角有血。

父亲死了,就像秋天那片枯藤上的败叶。火化那天下了暴雨,天地间一片昏沉。阿星抱着骨灰坛站在天地间,任雨水抽打。

回到家时,寡妇正站在她家客厅里指挥人清理家具。“你父亲赌博输了,在我这里借了钱,他早就把这房子抵押给我了。”她摇头说不可能。“白纸黑字,你看仔细些。”寡妇伸出的手指上戴着黄金戒指和手指粗的手链,她认出来了,是她陪父亲去老金店买的,父亲说到时给她作陪嫁。可父亲看不上她领回家的任何男人,他不是说她眼光太低就是说她眼光太高,直至传言她和父亲乱伦,所有男人都远离她。她现在才知道,他不是觉得那些男人不好,而是根本就不想放她走。

她收拾好属于自己的衣服,把母亲的旧照装进了箱子。要不要做些什么?她取出父亲生前用过的打火机,轻轻按下。她想,尽管寡妇就在外面,可只要她往地上倒些液体,丢下打火机,火苗就会蹿起来。从窗帘开始,一路从这里蔓延到整条老巷,甚至整个社区。她生命里的大部分记忆就这样化为灰烬。她并没有因此绝望,她只想就这样站在火光前,一动不动,见证它一寸一寸吞噬她的记忆,吞噬她那充满阴霾的童年,吞噬因为父亲常年棒打母亲造成母亲失魂走失的痛苦,吞噬她为了躲避父亲的怒火、邻居的讥讽而走过的那些漫长的巷道,吞噬她没有爱情的芳华。

可阿星拖起箱子,连看也没看寡妇一眼,走了。“你最好走远些,你父亲还欠了地下赌场不少钱,他们很快会四处打听你的。”寡妇追着她喊,像是用更大的力气驱赶她。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似乎都有确定的去处。当天晚上,她睡在月子中心旁边的快捷酒店。窗外,风雨砸在窗上,用力很大,在这样的声音里,孤独爬上她的脸、她的头发。她感觉自己迅速老了,虽然离二十六周岁还差四个月,可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老成了秋天枯藤的样子。她听到了开裂的声音,来自她的皮肤,它不再是几个小时前存在于她身上的那些柔软坚实的皮肤了。这些东西所呈现的轮廓都还是原先的样子,可实质已经被摧毁。

明天就离开这里!考虑去哪里时,她想到了林果。

满辉回来那天——阿星仿佛迎接一场新的考核——家里像过节一样。阿星从林果口中得知,满辉喜欢吃他家乡的回锅羊肉、黄焖鸡和糟辣兔,她需要一个下午的烹饪时间,而小毓就在厨房里她的身旁玩耍。林果与满辉去接满辉的父母过来共进晚餐,两位老人在离城五十公里的乡下买了一栋旧宅,准备在那里安享晚年。

阿星整理房间,插花,布置餐桌。她从城市的最南端跑到最北端的生鲜批发市场,挑选最好的兔肉、土鸡和羊肉。香料也买好了,二十种形状各异的中草药,一一用碗碟装好,逐个摆在厨房的操作台上。切好的鸡块经过香料浸渍呈现黄色,煮回锅羊肉的汤已经熬制好,制作糟辣兔的重要辅材——糟辣椒,也已经备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感觉自己成了这里的主人、这里的女王,操作台上的所有都成了她可以掌控的千军万马。阿星抱着小毓在厨房里转了一圈,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痛苦,她的幸福取决于他们,即使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她希望留在这里,属于他们,被他们需要,但最终还是会离开他们。

满辉进屋时,黄焖鸡正异香扑鼻,他张大嘴巴,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她报以羞涩的微笑,说:“吃了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吃饭时,满辉端起酒杯,觉得一切都在向他绽放微笑:妻子保胎成功,阿星简直是上帝派来解救他们全家的仙女,他的事业也正风生水起。我必须抓住机会,他在心里默念,然后第一个敬阿星,他看着她,一脸迫切地说:“希望一切还不算太迟,从今天開始,你就是我们家的成员。”

今天的晚饭有些晚,小毓提前吃好了。阿星没吃两口,就陪着小毓进了他的卧室。她将孩子拥抱在怀里,抚摸着他柔顺的头发,听他自言自语。餐厅里不时传来欢愉的笑话,她想参与其中,可她感觉出了小毓的孤独,不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起身进了卧室的卫生间,在镜子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她从来不化妆,可她能感觉出,满辉见到她时的惊喜里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脸。林果是卫校里公认的校花,站在她身旁,阿星立马失去了光彩。那个男孩儿并非先认识林果,阿星和他好了快一个月时,才小心翼翼地将他介绍给林果。他消失近一周,出现时,站在林果的身旁,两人的身子紧紧倚在一起成了无法拆分的墙。回忆这些,只会加剧阿星的痛苦。她不确定,她和林果的友谊是否真的回来了,或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能干的保姆,至于是否是她,其实不重要。又或许她阿星依赖的也不是从前的友谊,而是一个可以让她安身的地方。

小毓仿佛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或许因为她陪在他身旁而让大家心安理得,大家都沉浸在当下的和谐里。阿星决定变些花样来逗小毓开心,她问他愿不愿意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小毓说他要当警察。阿星会临时编排剧情,她利用房里现有的摆设设置情景,她还让小毓假想把她关在牢房里的心情。玩到一半时,小毓就倦了,她问他要不要换成别的游戏,例如躲猫猫。这个游戏不需要编排,也没有角色之分,谁能最先制造惊喜,谁就是游戏的赢家。小毓很快消失了,阿星明白游戏已经开始,她故意压低嗓音,让自己俨然一个巫婆。“小毓,你在哪里?小毓,你可得当心,我来了。我看见你了。”

小毓竟然经得起这种考验,他一直待在衣柜里不出来,哪怕阿星故意用古怪的声音恐吓他,用颤抖的声音哀求他。他蜷缩在一堆冬衣后面,从没有关紧的柜门缝里观察阿星的神色。很快,阿星就想到了衣柜,只是,小毓太机灵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藏身之处。有一会儿,阿星真的担心小毓出现意外,这份惶恐简直难以忍受,她开始用最温柔的声音哀求小毓出来。她说:“小毓,我要走了,你快出来。”小毓没有答应,就像从房间里消失了般没了踪影。意外?当阿星想到这两个字时,呼唤声有意压低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地方,她立马明白了,那就是小毓的藏身之处。她不再喊叫,只是围着小毓藏身之处转圈,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她故意将一只脚踩在装满脏衣服的洗衣篮里,小毓开始发出难受的咳嗽声。“我要出来了。”小毓求饶。阿星不想就这样放弃游戏,她一把将小毓从洗衣篮里拽出来,重重地摔到床上。小毓被摔得眼冒金星,哭得很伤心,可很快,他发现阿星正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看着他。这是真正的游戏,不同于他所熟悉的被大人敷衍的无趣、乏味的感觉,他意识到时,一股新奇的力量驱使他发出爆竹燃烧般清亮的欢笑。室外的四个人全招来了,酒精让满辉一脸通红,他像个专制的指挥官那般发令:“所有人准备好,两天后,我们都去大理度假。”

阿星知道,这是他们四个人商量的结果,可林果还有意冲上来,装作惊喜的样子抱着小毓和阿星,说:“这次我终于可以真正度假了。”

阿星微笑着,尽管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保姆,等待她的除了他们每天每个人换下的脏衣臭袜,她还得时刻照顾小毓,可她还是很高兴,因为他们没有把她忘记或是排除在外。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属于他们,他们也已经属于自己。

天气太好,阿星不得不收敛些,才能不让旁人看出她的喜悦。她知道自己可不是来这里晒太阳、吃水果的,不是来这里过逍遥放纵的日子——每天晚上睡得很晚,白天给身子涂满防晒霜,穿上长裙躺在酒店靠近洱海的阳台上,装作全世界都与自己无关的样子。她之所以也能来到这里,是因为林果没有找到比她更值得信任的帮手。虽然林果一次又一次提醒阿星,她也可以把这当成度假,但她心里有数,如果她玩得太高兴了,他们会感到不自在,尤其满辉的母亲。当他们都在沙滩的躺椅上休息时,她总是会让阿星做些事情:阿星,你能不能帮我去把水杯取来;阿星,你的眼睛不要离开小毓……幸运的是,根本不需要她提醒,小毓总是守在她身边,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第一天晚上,他们住南诏风情岛的民俗酒店。一看就知道,这是家集风情与品位于一体的高档民居。房间是林果订的,都在二楼,满辉与林果住202号房,阿星带小毓住在他们旁边的203号房,满辉的父母,住在离他们较远的209号房,说是这样更安静些。满辉的母亲原是省歌舞剧团的团长,退休不到一个月。两位老人更像是来度蜜月的。阿星想到自己的母亲时,眼角含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怪怪的感觉,不像是感动,更多的是委屈。

凌晨六点,阿星被闹钟唤醒,虽然睡眼蒙眬,但理智告诉她必须起床了。她要帮小毓洗澡,要清理昨夜换下来的衣袜。你并不是来度假的,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

酒店的前面有曼陀罗,阿星不自觉地在心里描绘它们:花妖异,果多刺,如苍耳,类蓖麻。放眼看去,一大片绿茵茵,点点白花。母亲死的那年,她在一个偏僻的山村误食过曼陀罗,不过很快就吐了出来。唯一的记忆是舌头、口腔完全失去知觉。那时,她多么希望脑子也失去知觉啊。

满辉与林果却像是来这里睡觉的,两位老人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拜访本地的一位老友。小毓想去洱海边玩沙子,阿星想去小岛的中心城镇走走,于是故意讲些他喜欢听的故事吸引他。他们沿着种满火龙果和三角梅的街道往前走,在巷子的深处,在一株古老的榕树身上,他们看见交错盘缠的树根被涂成五颜六色。听到小毓的惊叫时,阿星确信他和她一样,以为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是一条伸着头向他们爬过来的蟒蛇。她一边奚落小毓是胆小鬼,一边拽紧他的手慌忙往人多的地方走。

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孤独钻进了她的血管。她努力去看周围的事物,看行走的人。她仔细地看,本地老人在路边小摊上售卖用牛奶炸出的乳扇;三两个骑着单车的本地人,正给客栈、厨房送菜送水;零星推着行李的外地来客显出些欣喜与恐慌夹杂的情绪——风情岛就这样全属于我们了?阿星有些恍惚的确幸。人呢?嘈杂拥挤的人呢?几声从民居小窗里飘出的音乐,是关于爱情的,带着些凄美,在风中飘荡的柳枝仿佛听懂了,带些叹息的摇摆之意。所有的老宅小院,此刻真的清静,如士兵般坚守岗位的只有一列原木色木牌,用桐油泡过,上面写着:住房、咖啡、红酒、茶饮、书吧、小憩、人民路456號。其他还有门口的铜钱草、竹节草。

转道去洱海边,阿星看见一个中风的老人,拄着拐杖,踮着脚尖,在原地踩着碎步——至少当时她是这么判断的——待她整理被风吹散的刘海再看他时,却发现他像一辆失控的小车般往前跑着。阿星也想失控般一个人奔跑着扑进洱海里,可小毓拽紧她,说想去玩沙堆。

阿星堆了几座沙堡,她想把它们连起来组成城堡,可小毓总是不停地毁掉,她又耐心地重堆,小毓又毁掉。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风吹着也舒服,年轻的情侣或是三口之家骑着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小毓伸出手拉阿星:“走啊,星妈妈,我们去骑单车啊。”阿星没有答应,她让他再等一会儿。

“来,一起建城堡,好吗?”阿星这样说时,她已经满身是汗。小毓突然冲到城堡面前,他的小身子像个碾压机顷刻毁了所有的城堡。阿星拉起他的手,可小毓拒绝站起来。她抓起小男孩儿的手腕,把他像片树叶般从地上拾起来,又突然松开手,让他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满辉与林果醒来时才发现其他人没了去向,寻到此处,恰巧看见刚才那一幕。林果冲向正在哭闹的小毓,他趴到她肩上哭得更伤心了。她向阿星投去愤怒而失望的眼神。“我不会骑单车。”阿星嗫嚅了一阵,才吐出字,声音轻得需要些耳力才能听清。

满辉一直没有吭声。林果把小毓推开些,对着他做了闭嘴的手势。小毓开始嘲笑阿星:“太好笑了,星妈妈这么大了,连单车都不会骑。”阿星和满辉都感到尴尬,可他们的尴尬分明又是不同的。满辉恨阿星,不会骑单车又不是什么丑闻,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殉道者的模样,毁了他们美好的一天。林果做梦都没想到,生活在城市的阿星竟然不会骑单车?满辉牵着小毓去骑单车了,林果将阿星从沙堆上拉起来,两个人走到小毓骑单车的小路边,谁也没有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整整一个上午就因为阿星的忧郁而变得没了生趣。回到酒店用餐时,除了小毓,谁也不说话。饭还没吃完,满辉摸摸林果的肚子,然后站起来,独自下楼去了。回来时,他左手捏着一大块乳扇,右手抓着一个黄色的小包。谁也不知道那小包里装着什么。满辉三口两口吞食了乳扇,很着急的样子。他打开小包,两个女人才发现那是一对用来保护头部不受伤的头盔,还有护腕、护膝。满辉将头盔扣带解开时,阿星竟然顺从地让满辉帮她戴上,扣好扣带。

“你头可真小啊,这可是成人款里最小的尺码了。”

连续两天,阿星都沉浸在梦一般的生活里。他们起得很早,当林果和小毓还在梦里时,满辉便推着租来的单车和她走向酒店前坪空旷的广场。迎着湿润的微风,满辉扶着她坐上车。当车子倒向一侧时,她开始害怕,心跳也加快了。这时,满辉会握紧她的手说:“放松些,有我在,没事的。”可即便这样,阿星还是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意外落水的小鸡发出的挣扎。这时,满辉就会更加靠近她,让她的身子稳稳当当地靠在他身上。

起先,当他们皮肤接触,满辉有些尴尬。可很快他就坦然了,他是来帮助阿星学骑单车的,这样做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她能够更多地陪伴在小毓身旁,让他和妻子有更多时间独处。他坐在阿星后面的座位上,胸脯贴着她的后背,双手从后面包拢放在把手上,叫阿星保持身子和车身的平衡。他的手臂不时地碰触到她的胸脯,当他的腹部抵在她臀部下时,他的手抖了一下,心里暗自想笑,原来阿星也是有臀有胸的。

阿星有意把自己的身体藏在宽阔的衣裤里,大家一直以为她是没胸没臀的女人,在这里,她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了。她尽量收腹试图把身子往内压缩,可满辉却尽可能地将车子往崎岖的小路上引,让她的身子在摇摆中暴露出形状的真实存在。她怪自己太小心了,兴许在满辉眼中她只是他家的保姆,虽然他从没这样说,可她心里清楚。满辉感觉出阿星的双手在他的双手下发抖,这样的身体,他之前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他只是想快点儿教会她骑单车,他脑子里装的全是小毓喜欢骑单车,林果暂时不能参加这样的运动,他需要阿星会骑单车。他发现运动时的阿星,脸上浮现出平时从来没有见过的令人怜爱的神态。他心里升腾出一丝让他迷惑的柔情,可他很快就恢复到了常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阿星一直是紧闭眼睛,他看清了她脸上的雀斑,她右眉上有一颗黑痣,眼睫毛拖得很长,他还意外地发现她额头上竟然浮着一层细细的绒毛。阿星一脸严肃,让人无法对她产生更多的欲望,或者说任何来自于异性间的遐想早就被那层铺展在脸上的拒绝冲散得没了踪影。

只有阿星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异常快,和一个男人如此紧挨着,她回忆不出这样的感觉最初是在什么时候。可她能真实地把握此刻的感觉,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眼泪情不自禁地往外流,幸好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她的嘴角微微有些发抖,她怕被满辉看出来,总是借口说腿劲儿不足而要求中途休息。

“你跟在我身后就是了。”阿星希望满辉不要靠得她太近。可满辉不放心,不是坐在她身后,就是站在她身旁,一看到她的身子稍稍往一边偏去,就赶紧抓住她的手或是托住她的身子,看到她有些泄气,他就像个老朋友般冲着她微笑,鼓励她。她迷醉了,眼前这个男人,温暖的眼睛,晒得黑红的脸,厚厚的嘴唇。当汗水从她的脖颈、胸脯、腋窝,以及她的某个特殊的部位流出时,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她的身子在单车上左右摇摆,满辉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把控龙头,只要她敢,她就可以一直把手放在他的手下,他就会紧紧地抓住她,可她不敢。

阿星能够自由地骑单车了。那天临近黄昏,满辉提出要庆祝一番,林果也极力赞成,而小毓说他哪儿也不去,只想待在酒店的大堂里玩积木。林果惊奇地发现,儿子和酒店老板的六岁女儿成了好友。阿星坚持要留下来陪小毓,她说天快黑了,她要哄小毓睡觉,她还强调这是她的工作。满辉说,这几天你学骑单车辛苦了,也该放松一下。酒店老板承诺一定帮他们照看好孩子,让他们放心去。

走向附近的饭店,林果觉得有些尴尬,她突然发现满辉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在她和阿星的中间,甚至离阿星更近些。发现这点时,她指着路边一家饭店说:“这家挺不错的。”

饭桌上,三个人没有说多少话,阿星和满辉喝了不少酒。林果对这顿饭心存恐惧,她不知道眼前的格局,是她和满辉在讨好阿星,还是她在讨好他们。她能说什么呢?她和滿辉之间没什么好说的。“我都陪了她整整三天,你明白吗?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让她觉得,我们非常看重她的工作。”昨晚的对话还在耳边。可不能老是这样埋头吃饭,得说点儿什么,于是他们谈小毓,谈风景,说起某个跳舞的名人在这小岛上的房子……谈到阿星在骑单车上的进步时,阿星也想说点儿什么,说她和林果分别后的生活,说她为什么走进了他们的生活。她摇晃了一下身子,像是在犹豫或是做些发言前的准备,最后她说得更多。

回酒店的路上,果酒的后劲儿让满辉变得活泼,他有意打了一个饱嗝,那声拉长的尾音撑开了两个女人紧闭的嘴唇,她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他趁机左手牵着阿星,右手搂着林果,仿佛一家人那般惬意地往前走。

满辉的随意让阿星陶醉,可她明白,眼前的快乐是稍纵即逝的。她看见满辉的手在林果的腰间滑动,身子也慢慢地贴得更近。洋溢在林果脸上的那份陶醉长久得有些夸张,好像满辉很久没有这样搂着她的腰了。

前面就是酒店,阿星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和她说晚安,假装自己累得不行了。果酒的后劲儿在她身上膨胀,她想紧紧地抓住那只牵她的手。她甚至想对他们说,我们回到房间再喝一杯吧。她感觉浑身灼热,这种灼热不只是因为果酒的后劲儿,更多的是她发现了内心的痛苦,那就是她的幸福取决于他们。她心甘情愿属于他们,可他们属于她吗?

上楼时,经过长长的过道,满辉都没有松开阿星的手,直至走到202号房间门口。他对阿星说了句什么,阿星没有听清楚。他道了声晚安,然后,坚定地搂着林果走进房间。

关门的声音很响,阿星听来像是在驱赶她。走进203号房间,像只八爪鱼般瘫在地毯上,她感觉身上的爪子不断地往外伸,总想抓住些什么。不久,她听见了一些有节奏的声音。阿星想到满辉教她骑单车时从她身体两侧伸出的手。此刻,这双手又出现了,游移在她身上。她想拒绝所有,可林果发出的不受压抑的欢快的叫喊将她推入了某种境界。

阿星感觉身上到处都湿了。小毓突然被吓醒大哭。

“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打扰我?”她嘟囔一声,手伸到他嘴边,捂在上面。他几乎要窒息了,脸涨得通红。

门被敲响。“阿星,小毓没事吧,需要帮忙吗?”是林果的声音。

“没事。没事。”

她松开手,哭声更大了。

在离林果家最近的地铁站告别时,阿星把小毓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们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她对满辉和林果说,他们已经走出地铁。

从大理出发时他们就想好了,回来后给她放两天假。关于给她多少报酬、放多少天假,她总是回避这个话题,仿佛一触及就意味着她和他们属于两个世界。可她心里很清楚,她只是向他们讨食的人。

地铁启动时,眼前的男男女女,眼睛都盯在手机上,看着实在乏味。她闭上眼,细细地咀嚼所有与这趟旅行有关的记忆。三个人喝酒时欢乐的情景,满辉教她骑单车时的感觉,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她把手放在左胸口,那天那样剧烈的心跳,又回来了。

回到租住的小屋,还不到下午三点,她的身子空荡荡的,眼前狭小的空间,加上浑浊的空气,让她突然觉得莫名地焦躁。她想猛地掀翻那把掉漆的靠背椅,一脚踢烂那面模糊的穿衣镜。许多的东西一齐涌向她,把她的情绪搅成了乱麻。她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发出痛苦的号叫。

第一天假,她起得很早,穿戴整齐。坐在那张皮面掉漆的沙发上,看着窗帘上的图案,她讨厌这样混杂的图案,若是自已设计这间房子的装饰,她是断不会选购这样的图案的。她想到林果家里的窗帘、地毯,都是她喜欢的颜色。她掏出手机看了又看,一会儿担心没电了,一会儿又担心没有信号。她希望接到林果或是满辉的电话,让她快点儿过去。如果真是这样,她一定会立即起身,可直到午饭过后,她的电话仍旧沉默。

她起身,下楼,走到街上,十月的阳光依然炽热。她一时有些恍惚,仿佛一个在黑房子里关得太久的人,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

她上了一辆公交车,她也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她看着最后上车的那个女人,她为什么不坐?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一脸小心地站在门口,她想向她招手,可她压根儿不朝她这边看。她甚至哪里也不看。她并不像其他带孩子的年轻妈妈,一上车就到处探望,这样一来,不管有没有位置,都会有人站起来给她让座。

在阿星眼里,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她母亲一样,小心翼翼。母亲除了胆小怕事,其他优点足可博得丈夫的疼爱。但父亲生性吹毛求疵,他把母亲唯一的不足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除了在不顺心的时候开口骂、扬手打,开心的时候,他也会用些别的方式来增加母亲的恐惧。母亲身上常有淤青。

母亲的存在似乎一直让父亲觉得尴尬。她害怕自己说错话,总是紧咬双唇,可一旦不得不说话时,她又总是笑,笑声显得空洞无知,总会激怒父亲。

只要可以,母亲便逃走。阿星十岁那年,母亲再次突然消失,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阿星也不再是她待在这个家里的理由。父亲报案时一脸愤怒地说:“离家出走,对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来说,没啥奇怪的。”

阿星十五岁那年,听收购花椒的邻居说,在四川看见过一个像极母亲的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老男人。还是到处跑,她男人把她用铁链子拴著关在猪栏里。阿星没有细问,也没有提及任何问题,邻居也没有再说起。仿佛一切都是天意,她消失了。

第三天早上,阿星很早就起床。她已经不记得第二天假是怎么过的。天还没亮,她就出门了。她心里有一张表格,记录小毓几点起床,几点吃早餐,几点下楼梯,几点到达幼儿园门口。她像个遇着急事的人,行色匆匆,一脸惶恐。路上,她差点儿绊倒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对方追着她大骂,态度极其恶劣。可她只顾往前走,仿佛身负使命奔赴战场的士兵,又像是刹车失灵的小车。

满辉走了,说是公司出了紧急状况。阿星出现在门口时,林果差点儿喜极而泣。

“小毓他们班今天上公园玩。”林果说。

阿星猜想从大理回来后,林果有了别的想法。她索性说:“给我开工资吧。”林果怔了一下,可她很快走过去——几乎是扑上去的——抱紧了阿星。她知道没有比阿星更理想的保姆。

在公园里,阿星向幼儿园老师请假,她带小毓去了另一片人少的小山玩耍。在那里,他们尽情奔跑。她一直都很宠他,给他买风筝、买棉花糖。看他笑得欢快,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大笑。她给他拍照片,带他去滑草坡。

他们在草地上野餐时,小毓嘲笑阿星,说她害怕去湖上划船。水面漂浮着水藻是阿星害怕的原因,她感觉水藻像黑暗中的头发,会爬上船,爬上她的脖颈缠紧。

想起十岁那年,母亲消失了。某个秋日,村里有个和她一样大的男孩儿去海湾游泳,那片海水并不干净,过于浓密的海藻让海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尽管父母一再叮嘱,孩子们还是要去那里玩。而现在,在公园这个宁静的湖面上,看着那些漂浮的水藻,阿星再次想到海湾里那些幽深、神秘的海藻,还有后来被海水冲上来、没有了下肢的那个男孩儿。

阿星带了张防潮垫和一条毛巾毯,她醒来时,身上有点儿冷,毛巾毯是盖在小毓身上的,那里空了。她一时脸色灰白。她呼唤他:“小毓,小毓!”声音越来越大。人们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

找遍所有刚才玩过的地方,她身子在颤抖,泪流了一脸。这时,脑袋也疼得难受,双腿颤抖到抽筋,她瘫坐在地上,像个被关了电闸的机器人,一时失去了所有的能力。

视线直接往某个方向延伸时,她看见小毓坐在湖边的小石凳上嚼面筋,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蹲在他身旁。她冲过去,一把拽起小毓说:“你怎么在这儿?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让小毓一个人在湖边,多危险啊。”阿星这才看清,眼前的老女人,她在楼道里遇见过,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她。“我就说嘛,背着主子便偷懒。若是林果那女人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阿星打落老女人拽住小毓的手,向她投去愤怒的眼神,说:“有种你去说,看林果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老女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嗫嚅着说:“你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

小毓冲进阿星的怀里。阿星看着小毓,内心自责不已。她亲他的头发、他的额头、他的脸、他的下巴时,低声呼唤:“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乖崽崽。”然后把他搂紧在怀里。

看着小毓和阿星这么亲密,老女人的眼神也柔软了。她原本以为会有一场好戏看。若是最初的威胁成真,又或是保姆向她求饶,那她就打电话给林果,告诉她所见的一切。可保姆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柔弱,眼神与语调都含着不怒自威的力量。老女人迈开步子准备离去,她又回头说:“你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

阿星本想说声“谢谢你”,可她反而把嘴唇咬得更紧。看着老女人走远,她蹲下身,放下小毓,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面无表情,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你以后还这样吗?若是今天碰到的不是认识的奶奶,是坏人,用涂了药的棉花糖诱骗你上当,那时你叫也叫不了,叫也没用了。他把你带到偏远的农村,把你卖了,或是把你藏起来,把你的眼睛戳瞎、腿打折、耳朵揪聋,让你跪在街上向行人讨钱。你别以为会碰见爸爸妈妈,他会把你运到很远的地方去,让爸爸妈妈永远也找不到你……”小毓突然像头猛兽,一头撞向阿星,正好撞在她的左眼上,她眼冒金花。然后小毓哭了,贴着阿星的胸脯,哭得很伤心。

回家后,谁也没说小毓出走的事。在楼道碰见老女人时,阿星和她对视一眼,某个心照不宣的结论在她们心中落定。而小毓,也因为这次经历,与阿星的关系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林果沉浸在喜悦里,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切的烦恼都在远离自己。

十一

林果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起身和坐下都相当吃力。她怀孕,满辉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他发在朋友圈里的信息,让人能看出,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因此而改变。去大理旅行时,他承诺她,他会更加努力,让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愈发光彩夺目,要让她一直生活在光鲜与惊喜之中。他甚至开始设计一年后的生活。“我们出去度假,你牵着小毓,我抱着小宝贝。我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你会成为一个饱受赞誉的艺术家,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他们想维持所有的体面,他们为此而奋斗。

满辉早就想投资酒店。这一次,他满意了,他的期待、他疯狂的精力和他的梦想都得到满足。装修时,他全身心投入进去,大到所有采购的预算,小到酒店大堂挂什么风格的装饰画。他要控制好一切,经常花上几个小时和设计师讨论墙纸的选用,或是洗浴产品的订购。“反正有阿星。”每次因为担心妻子而感到焦虑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说。

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了,满辉像个临阵脱逃的士兵,天天说回,天天不见回。林果的身子愈发沉重,睡觉翻身都变得无比艰难,好多次她想对着电话咆哮,又不敢承认自己害怕一个人睡觉,害怕晚上下体突然见红。有时,阿星看着她藏不住的黑眼圈问:“你怎么了?”她不想回答,她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她掀翻了电脑以及桌椅,说:“见鬼去吧,反正都只是摆设。”她已经好久没用电脑了,满辉说常用电脑会导致胎儿畸形。阿星陪她去商场买婴儿床,看着躺在床上的玩具娃娃,她竟然抱起它,却又任它滑出手跌落地上。玩具娃娃躺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哭喊,她突然感觉下体一阵坠痛,仿佛真有东西要钻出那里。

一瞬间,林果发觉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阿星解救的不是她,是满辉,还有小毓。不久前那个文学奖杯带给她的自信全消失了,现在,她只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她要自由,她要精致体面。她回味站在领奖台上迎接众人掌声时的场景,依旧兴奋不已。她仿佛才意识到,走进婚姻就意味着无法为自己而活,母亲这个角色,让她承受了太多太多。但是一切业已如此,“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了。”這样的话她无法说出口。

她知道,阿星成了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人,但是她又时常生出想辞退她的念头。她曾看见阿星和小毓在浴缸里一起玩耍——她比事先计划提前了一小时回来——她把他抱在肚子上,抱得紧紧的,爱抚他,以至于小毓哭着要挣脱她。她却只顾在他光溜溜的身子上印满她的吻。这些事她以前经常干,那是一个母亲向自己的骨肉表达爱意的行为。

“阿星,我再也不想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阿星站起来,站在浴室里,一丝不挂,小毓趴在她的两腿间。虽然母亲在吼,很粗暴,小毓却没有哭。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林果,那眼神好像在告诉林果,他有了自己的选择,他选择站在阿星一边。阿星听林果说,她没有耷拉着头,也没有请求原谅,反而直直地望着林果,眼神冰冷、骄傲。

那晚,她给满辉打电话,想和他讨论一下这事。满辉在应酬的酒桌上,没时间听她说。第二天他打电话过来,她和他说起这事。

满辉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无非是一个女人天生的母性的自然流露。他说她要求过高,还指责她太难相处。

林果突然觉得孤立无援。满辉和阿星,还有小毓,他们结成了某种同盟,她站在这个同盟的对立面,成了他们的敌人。林果不想处于这样的劣势,她觉得自己要干点儿什么。

正巧第二天,婆婆打电话来,要她带小毓去乡下住几天,林果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感激,仿佛是她解救了她。

“阿星,我们准备去乡下住一个星期。”林果永远不会忘记,阿星听到这句话时,她阴郁的眼神仿佛被突如而至的暴风雨掠过。那天晚上,直至阿星走进卧室,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小毓睡觉前还说:“妈妈,星妈妈变哑巴了。”

第二天,婆婆竟开车过来接他们。这出乎林果的预料,阿星一脸惊愕,她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婆婆并不经常向林果表达这般热情,她有点儿受宠若惊。满面春风的奶奶,一进屋,就把手提袋扔向沙发,抱着小毓滚倒在地板上。“宝贝,跟奶奶去乡下,去闻泥土、青草、山花的气味,去溪里、小河、山涧探险。你会喜欢那里的,尤其是鸟叫时,你一定会心花怒放。”看到婆婆像个疯子般手舞足蹈,林果笑起来。阿星没有像以往那样,讨好地站在旁边,她远远地站在厨房里望着他们。林果一转头,看见阿星眼神更加阴郁,眼周的黑色更加明显。她的嘴嚅动着,似乎在碎碎念着什么。林果走近她,她立即反转身,装作正从橱柜里寻找东西。

林果试图说服自己: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又不欠阿星的。可是,她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像有意从阿星手里夺走孩子,并且刻意拒绝她的什么建议,甚至惩罚了她。

一路上,林果尽量回避和婆婆谈论小毓的教育问题。阿星刚来不久时,她们之间发生过很大的争执。虽然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可只要一看见婆婆,当日争吵时的那些话就会在耳边回响。那天婆婆喝多了,她指责林果说她过分依赖阿星。林果没有喝酒,可她想到自己常年孤身带着小毓,一时伤感不已。她希望婆婆能够从女人的立场给她鼓励,她一一列举阿星出现后如何帮她摆脱孤独,帮她走出抑郁的困境,让她有勇气重拾笔头。可婆婆没有给她半个字的安慰,反而讥讽她不知天高地厚,还指责她胡编乱造那些没有意义的文字花费了太多时间。她还说,若是小毓变得自私、任性,那都是林果的错。因为林果把小毓交给了阿星。那个阴气沉沉的保姆,成了母亲的替代品。她和阿星都好多年不联系了,现在突然出现,她就如此信任?

面对婆婆的指责,她竟无力为自己辩护。她知道,在某种程度上,婆婆说的是事实。

从车上下来后,林果更加紧张,她一下车就紧跟着小毓,他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一脸惊恐,仿佛这孩子随时会倒下或是跌进坑里。婆婆却与她刚好相反,她大声鼓励小毓到田间去玩,她说男孩子就得野一点儿,城里到处都受到拘束,而且到处都是污染。这里好,空气新鲜,食物环保,还天大地大。她说城里的孩子都守在电视、电脑和手机屏幕前,吃着各种防腐食品长大,一个个被培养成了胆小鬼。

不知从哪里开始,婆婆的语气突然变得伤感。她望着不知何处的远方,说:“那个小男孩儿,曾经是多么自由。可现在,在一个女人的操控下,就成了金钱和虚荣的奴隶。”林果意识到婆婆的话题从小毓转移到了满辉身上,为了避免发生争执,她借故去上厕所。

直到夜里,看到小毓的眼皮沉沉合上,林果才松了口气。她几次拨通满辉的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因为信号原因无法接通。她昏昏沉沉睡去时,梦见自己回到了城里。走出电梯,阿星没像往常那样站在门口接她。门是打开的,她走进去,发现家里窗户紧闭,从浴室里传出惊悚的叫声,像是阿星在喊救命,又像是小毓的哭声。她径直走进浴室,发现浴缸里没有人,浴缸里一滴水也没有。声音却一直在飘荡,像是从墙里钻出来的。

回家时是公公送他们的。为了缓和下气氛,公公有意说些乡里的趣闻乐事,逗得林果和小毓大笑。林果很快忘记了那夜噩梦带给她的不安。

公公送他们进电梯就转身走了。

林果和小毓从电梯里走出来时,阿星站在门口,穿着红色的上衣,仿佛一场喜剧即将开演。她一看见他们就立马迎上去,左手扶着林果,右手牵着小毓,提包背在肩上。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林果最喜欢的百合,厨房里正在煨汤,窗明几净,散发清香的床单摸上去干爽、舒适。一想到离开阿星去乡下的初衷,林果就羞愧不已。她根本不能没有阿星。她和小毓,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都依赖她,阿星不是外人,他们是一家人,不可分割的一家人。

十二

林果和小毓才走不到十分钟,阿星就出了门。她不想把自己置身于拥挤的人群,可此刻她需要他们。她想象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奔赴某个固定的工作场所或是心爱的人儿。这次林果没有邀她一起去乡下,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或是轻松,而是失落,深深的失落,甚至有些痛苦。就好像她一直以来都不曾拥有的归属感,她深深渴望融入到一种家庭氛围之中,她愿意为林果家付出一切。可这种感觉只有她、她的心灵能够感受到,他们随时可以逃离她去别处。想到这点,她走得更快,她不想躲在无人处哭泣,她早就察觉到了,她只要走进这样陌生而又热闹的人群,就能释放出内心那个自己。有人踩她的脚了,她脱口就骂对方“神经病”。

“你是阿星吗?”一个男人挡住她。他,高大,健硕,有副好身板,让人不由自主想赞叹;可脸上的横肉和眼里的兇光又让人容易分辨出,来者不善。

他是谁?阿星本能地想逃。“地下赌场的人很快会四处打听你的。”这是父亲的姘妇在她离开时发出的警告。他是那伙人中的一个吗?她想到这种可能时,害怕得胃里异常难受。

“我可是费了些周折才找到你的。”他跟着阿星走了五条街,穿过两个广场,直到走进这条无人的小巷。“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男人说着把手伸进夹克内衣袋,他掏出的纸上有红色的手印,像是咬破手指再按上去的血印。血已经干得发黑,她想到父亲死时的嘴唇,也是这个颜色。想到父亲,她没有半点儿悲伤,由此连带出来的情绪支配她变得坚强。她抬起头,看向男人的眼神变得无所畏惧。

“我不是!”说完她就跑,她打小就在不停的奔跑之中。父亲每天早上要出海,她得为父亲准备早饭,还要去海边帮父亲把鱼挑回来,下午放学又得从十多里远的学校跑回家,不跑就天黑了。她这样跑来跑去还获得过县里的长跑比赛第一名。此刻她感觉身体异常沉重,她依旧记得当年跑步时身子像长了翅膀,可当年的轻盈哪儿去了。很快有一双手拽紧她,她感觉骨头都要捏碎了。“你再跑,我就打折你的腿。”男人说这话时用手抓紧她的左乳,他看着阿星,身子有些冲动。可他来时就被警告过,这个女人是个灾星,早早就克死了父母,谁碰谁倒霉。

“给你五天时间,把你父亲欠的债还了。别想逃,我们什么都知道,你没有地方去!”

尽管阿星一言不发,她还是激怒了这个男人。她如此美丽,他想占有她却不行。像是要发泄压抑的情欲,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阿星狠狠地摔在地上。似乎还不解气,他又踢了她的下体和胸部。她熟悉这种场景,父亲就是这样踢母亲的,她听到了骨头裂开发出的声音。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身体里的痛让孤独变成了猛兽,咬着她不放。她继续在街头游荡,不知道要去哪里。

阿星就这样捱到天完全黑了才回林果的家。

出电梯时,那个寡居的老女人正在楼道里徘徊,看见阿星,她迎面走来,她在想,这个女人应该是碰上什么事了。阿星盯着她的眼睛,用放荡的语气说:“你上次说的兴许是对的,也许你早就应该告诉孩子的父母。我是个失职的保姆。”

“你怎么可以这样?如果我那样说了,你一定会后悔的。”老女人犹豫了一下,在想是不是要赶紧回到自己家里紧锁大门。阿星脸色很差,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十三

满辉是在晚上十一点抵达自家楼下的,看见有人正往他家信箱里塞东西。走近时,那个人一闪不见了。

和每次一样,阿星六点就起床,可今天她发现有人比她更早起来了。满辉与林果并排坐在客厅里,他们似乎在等她。

“我去准备早餐。”阿星说。

“先不忙,你坐下吧。”满辉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尴尬。

在他左边,林果已经改变坐姿,她半躺在沙发上,侧身向着墙壁。

“阿星,我们收到了一封信。是一封恐吓信。必须承认,我们看完后都感到异常震惊、恐惧。”满辉说得很急,声音显得有些粗暴。

信?恐吓信?突然,她想到住在隔壁的那个老女人,一定是早两天她说的那些话刺激了她,毫无疑问,信是她写的。这个老女人,一直在暗中监视她,一直嫉妒阿星能够不受限制地接近小毓,而林果几乎拒绝她对小毓的任何好心。她太孤独了,一定是以此寻些乐子来打发时光。她一定在信里诽谤阿星,说她在他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变成了另一个人,说她不值得他们信任……

阿星感觉自己快要倒下。她双手十指交叉,又用力缠紧,以此压制住不让它们抖动。他们都在看着她,等她回应。

满辉又说:“这封信是从你的家乡寄来的,说你欠了他们一大笔钱,还说若在规定日期内不还清这笔债,就会绑架小毓!这件事因你而起,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现在,我们的小毓面临危险,你想想看怎么办?”满辉把信塞进阿星手里。阿星像个木偶,一动不动。

“你怎么欠的钱?”林果没有想到,阿星听完满辉说出真相后仿佛松了口气。

阿星不知怎么回答。她从信封里掏出信,她知道,不用看,是那个人寄来的。这次逃不掉了,可去哪里弄那么多钱?

“这信能寄到我们家来,我想这是他们最后的办法。你不能不替我们小毓的安危着想吧?”林果说。

“对不起!”阿星说,“对不起!我一定会解决问题的,请相信我!”

“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到底是多少钱?你告诉我们所有情况,大家一起商量,这样也许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阿星没想到满辉会这样说,想到他教她骑单车的时光,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光阴。她知道满辉不会因此改变什么,而她也没有更多的奢望,可她留恋那时的相处。这种美好的感受是她唯一不能和林果分享的。林果并没有对她表现出这方面的猜忌或怀疑,她甚至乐于让满辉对她表达关心,仿佛她是她的一部分,是满辉理当关心的。阿星有时希望这种关系能永远保持下去,她不再奢望爱情,她只希望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一个被他们需要的人,永远陪伴他们,直到死去。

她看了林果一眼,也是鼓励的眼神。她想冲过去抱紧林果,说出所有真相,告诉他们她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她什么都愿意讲。

可她的身子在发抖,她的心灵在颤抖。“我会解决问题的。”她一开口就装出没事的样子。她撒谎说这只是个误会,是个喜欢她的男人用这样的谎言来逼她作出选择。她说话时声音悲切,感情真挚。事情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了。

早饭后,林果说放阿星一天假,让她先去处理这件事。阿星不想离开这里,她租的那间房子几乎失去了意义,她原本想等租期一到就退了算了。她意识到,她刚才的话他们并不会完全相信,他们仍旧处于惊恐之中。可他们有理由这样,因为这关系到小毓的安危。她后悔自己没有把一切都说清楚。

走出地铁时,正值狂风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她的头上,钻进她的脖颈,她的身子一直在发抖。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总感觉有人在跟踪她,回头看时,什么人也没有。

阿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屋里太久没人住了,沉闷的尘土味儿扑面而来。她打开所有窗子,又拖地,擦拭所有家具,换了干净的床单。躺在床上,她的身子依然在发抖。一个阴影不停地在她眼前晃荡,母亲的样子也总是交替出现。

这天晚上,阿星一直在做噩梦。她没有真正入眠,而是陷入昏沉混沌之中,各种各样的念头都挤入她的头脑。梦里,她感觉自己一直哭喊着,母亲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她的后面又有一群人在追。他们是谁?父亲、月子中心的人、追赌债的人、林果一家……他们追上了她,从她身上踩过,她身上到处是泥,嘴里也塞满了。好不容易醒来,身子全虚脱了,仿佛刚刚经历一场长途跋涉,又像是从密集的尸体堆里爬出来一样。

电话响了,阿星没有接。她看了来电显示,是林果打来的。几天时间,阿星已经收到两封同样的信,她知道是那个恐吓她的男人寄来的。她敢肯定,林果家的信箱里也一定收到了同样的信。她来到这里,以为逃离了之前的生活,以为埋葬了父亲带给她的所有伤害。可这些人不愿意放过她。二十万元,她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她知道林果家不缺这笔钱,可她开不了口,不想他们用轻蔑的眼神看她。

电话又响了,是满辉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去接。然后,她又收到短信,是满辉发来的:“你快过来吧。林果出事了。我们又收到一封同样的信,林果受到惊吓,有早产的征兆。”

阿星没有删除这条短信,可她的心在颤抖。那个男人是来要她命的,这次她逃不脱了。

她把自己裹紧在被子里,她不愿意去想明天该怎么办。她的床正贴着窗户,她看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感觉自己跌进了一口枯井,唯一的出口也被人堵死。她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无论她怎么努力,生活都不会因此而更加眷顾她,她只能听之任之,被侵占,被摆布,被超越,甚至被驱赶。想到自己的初恋,她视若珍宝的一个男人,被林果得到后又不被珍惜。这种念头的冒出,加剧了她此刻的痛苦,还有一丝被掩埋的怨恨。仿佛所有痛苦的源头都出自于此,若是她没有失去他,所有一切是否都会改变?是否是林果夺走了她的一切?看到摆在枕边的两封信,她跳起来撕烂它们,丢进洗手池,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去冲刷,可纸片黏在水槽边沿,成了无法辨识的一团。

电话又响了。阿星把电话塞进沙发接缝处,但是房子四处全是声音,有些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有些不知来自哪里。

“她不会回来的,她一定逃了。”林果说这话时,后悔自己没有多打听些阿星的过去就全盘接纳她,甚至把她视为家人。

满辉再次给阿星打电话,关机了。面对阿星的沉默,谁也没有办法。林果开始冲满辉发脾气,指责他出尔反爾,说好了离开新疆回来照顾家人,是他的自私让她无所依靠。还说若不是满辉极力想要第二个孩子,她也不至于那么着急把这样一个人领进家门。

“阿星是个极度自尊的女人,她一定不会再出现的。”林果这样总结。

“她一定是遇上了麻烦。”满辉试图说服妻子恢复之前的理性。阿星那么爱小毓,她怎么可能把孩子推向凶险后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人呢?

门铃响了,打开门,阿星站在门口,一见到他们,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在至少重复了十遍“对不起”后,她说,“我回家时淋了雨,感冒发烧,一直处于昏睡之中。”

“回来就好!”林果冲上去拥抱了她。

“任何困难都要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满辉说。

“星妈妈,星妈妈你回来了。”小毓冲上来时,阿星紧紧地抱住他,仿佛为了表达突如其来的情感,她想整个儿拥有他。看着他们拥抱的姿态,林果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十四

“婆婆听说了什么吗?她是清晨来的,公公也来了,说要带小毓去乡下住几天。”林果看着满辉,满辉看着地面。她知道,满辉和她一样没有从恐吓信里走出来。

阿星从菜市场回来时,小毓已经走了。她意识到自己成了这个家庭的凶险分子,他们求她留下来并非真心。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们没有意识到,她动了手脚,把接连的恐吓信都藏了起来。这次是来真的,他们不仅仅是冲着她来,他们凭借她欠他们钱的由头,想敲诈林果家一笔。意识到这点时,她无法安定,希望出现奇迹。她想跪在林果面前坦白一切,可不知为什么,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她开不了口。她甚至觉得属于她的机会来了,这种念头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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