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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队长和他的案子(中篇小说)

2019-09-05李治邦

啄木鸟 2019年9期
关键词:张丽大胜永和

李治邦

金一达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被市公安局的周局长直接点名,去了市公安局的刑侦支队。不到几年社会上就称他是“一口刀”,就是多难的案子到了他的手里,都如快刀般地被斩断。因为这个,他迅速被提升,几年工夫就破格提拔成队长。

在公安局里长得最漂亮的不是女人,是刑侦支队的金一达。他天生女人相,皮肤很白,如豆腐刚出屉。腰身也很细,有好事者給他量腰围,竟然是二尺三。尤其是金一达眼睛是丹凤形,眼睫毛又长又上翘,忽闪间似有无数个小精灵在跳舞。金一达的手也很白皙,手指长长如嫩葱。有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跟金一达吃饭,握着他的手摆弄许久,说,你的手不弹钢琴亏死了。局里人当面背后偷偷喊金一达是伪娘。金一达厌烦这样,让他恼火的是无法改变,尽管自己是一个纯爷们儿,而且血性十足。

金一达办案子确实厉害,办一个成一个,而且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社会上都传金一达审案子,不多说话,说了就噎你的肺管子。你说话了,他不定抓住哪一句穷追猛打,让你防不胜防。于是江湖里多少次有人要整治金一达,因为他下手太狠,还没等你出血,你的骨头就被他赤裸裸地挖了出来。两个月前的一天,有几个人半路拦住了金一达。金一达晃悠着身子正在路边看人下棋,几个人过来瞬间抱住了他,两个下棋的人吓晕了,还没等他们明白怎么回事,那几个人已经倒在地上。据下棋人回忆说,始终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把那几个人撂那儿了,有一个人肋条骨还断了三根。

公安局的人都知道金一达是孝子,他是独生子,母亲和父亲身体都不好,他就照顾完这个照顾那个。有一天,母亲突然患病住进人民医院。金一达当时正在执行任务,盯梢一个杀人嫌犯。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了,浑身就跟一张纸似的,虚弱得喘不过气来。金一达得知消息后要去医院,可没想到杀人嫌犯主动闪到他跟前,恳求说,你放了我,我给你留下一百万。金一达用眼睛白着他,说,你认为我能接你的钱吗?嫌犯说,其实这钱就是我的,我杀的这个女人,我不瞒你,就是她偷走了我的钱,然后百般耍赖。我本不想杀她,是她逼着我下手的,因为她已经找了三个跟她好的男人堵住我,举着刀子冲着我的心脏。我只得下手了,我必须杀这个狠毒女人。当然,我杀了这个女人,那三个男人也就吓跑了。

金一达明白了这个案子的过程,因为他看到了满屋子脚印,但死的只有一个女人。他恨自己这么晚才悟出这个谜底,那三个男人为什么悄然失踪,他原以为那三个是嫌犯的同伙。他问嫌犯,女人偷了你多少钱?嫌犯说,一百万。金一达摇头,说,你这么精明能为了一百万就杀人吗。嫌犯愤慨地喊道,她对不起我,我杀她不是为了钱!金一达不以为然,说,你杀她就是为了钱,不为钱你不会杀她。你别给自己找理由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嫌犯说,你不了解我,我喜欢的就两样,一个是女人,一个是钱。当两个矛盾时,我会选择女人。什么是好男人,就是拿女人当女人的男人才是。金一达无奈地摇头,接过放钱的袋子,看着嫌犯转身离去。嫌犯边走边回头看,好像不相信金一达会这么轻易放了他。他看见金一达慢慢解开袋子,在查看里边的钱,就放心地钻上一辆车。在他发动车的时候,金一达已拉开车门坐在他旁边,手里举着一把枪,他看见枪机打开了,金一达的脸在微笑。嫌犯迷惑地问,我看见你都数钱了,怎么会又跑过来呢?金一达说,因为我有时间,我就想看看你给我的是不是一百万。嫌犯哭笑不得,问,是吗?金一达说,是,我就算你投案自首。嫌犯被这句话怔住了,他觉得眼角潮湿了,没忍住,眼泪流出来。

嫌犯被大马带走了,金一达叮嘱大马,他算是投案自首的。这时候,金一达父亲电话来了。他问父亲我妈在哪儿,父亲就撂了电话。父亲是焦躁病人,几句话说不完就发脾气,再问会打起来。金一达的父亲是物资公司的老总,退下来就开始焦灼烦躁,然后从早到晚地在外边暴走。后来,被金一达强制地送进了人民医院去治病,父亲对他怒吼着,你这是送我进了地狱啊。

周局长也打来电话问他,你在哪儿呢?金一达说,在医院呢。周局长问,是你父亲还是你母亲病了?金一达疲惫地回答,我母亲,我不知道她在哪个病房,正在找呢。周局长急促地问,你是在人民医院吗?金一达说,是啊。周局长说,我也在,你到急救中心找我。金一达慌忙到了急救中心,发现周局长躺在走廊角落的临时病床上。他扑了过去问,怎么了?周局长摆着手说,不要声张,我就是刚才晕倒了,被好心路人送过来,我知道是心肌梗塞,刚才血管通了。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晕倒的事,说出去对我会很不利,对你也不利。金一达第一次零距离地看着周局长,他发现周局长的额头皱纹一道一道,像是被刀子拉出来,黑头发是染的,染得很真实,在他鬓角已经抽出了几丝白发。金一达真诚地说,您心脏不好,这次晕倒,如果旁边没人就很危险。周局长有些感动,拉了拉金一达颤抖的手,说,不瞒你,我已经晕倒好几次,说不定哪天就发病走了。金一达说,不能这么说。周局长说,我到医院没人知道,两个小时我要是没有事的话,你就送我回家。说着,周局长拿起手机看了看,说,都是找我的,我把手机设置到了不在服务区的位置。我现在给你,如果有重大案情你告诉我,我想睡一会儿。说着,周局长递过来手机放在金一达手里,侧脸闭上眼睛。

人民医院和急救中心两个楼通着。金一达离开急救中心,他觉得心里没有底,想起找人民医院的大夫张丽。说起来追求金一达的女人不多,因为他实在太扎眼,哪个女人都认为攀不上他。张丽给他做B超的时候,让他撩起上衣,张丽下意识地说,你小子够白的。说完,给他细心地查看。告诉他,你的脾大,你有胆结石,还有肾结石,结石颗粒很大,说明你压力太大。金一达问,那我做不做手术?张丽说,等着我给你做。从那以后,他就跟张丽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了几次饭,因为父亲和母亲都老住人民医院,免不了要麻烦她。后来张丽悻悻地说,你这就是感情贿赂,我又不是你媳妇。

金一达给张丽打电话,始终占线。他估计张丽可能在做手术。这时,大马打来电话,说,你还在人民医院吗?金一达说,在。大马说,咱们办的物流公司集体受贿案,那个行贿证人就在医院。金一达一愣,忙问,他怎么了?大马说,忽然发起高烧。金一达说,他不是今天早晨起来答应当证人吗?大马说,刚才又翻盘了,你要是在医院能不能找找他,现在有两个人在守着他,我马上过去。金一达哼了哼说,你们怎么一遇到翻盘的就找我,没我就办不成案子吗?大马笑着,周局长吩咐让找你的。金一达警惕地问,什么时候?大马支吾着,就是刚才呀。金一达想骂街又吞了回去,然后在内科找到了那个行贿证人,他在椅子上坐着,脸色赤红,嘴唇发白。

金一达让证人的两个手下人离开,他悄然坐在行贿证人旁边。他有些累,不自然地就闭上眼睛。他想再给父亲打电话,从口袋里拿起手机发现是周局长的,都是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号码。他放回去,再拿自己的就觉得手没有了力量。他想眯一会儿,哪怕几分钟。恍惚中,他看见张丽走过来搂着他,而且在亲吻他。他躲闪着,说,在你们医院别这样。

金一达惶惶地睁开眼睛,看见那证人正看着自己。金一达迅速删除记忆,他觉得那个场面太荒唐,自己就是疯了。证人问,你是在找我吗?金一达说,你要知道翻供什么后果。证人笑着对金一达说,别这么吓唬我,我只知道说了以后的严重后果,反正都是死,不如我自己挑选。双方就这样耗着。

张丽打来电话问,你找我?金一达说,我母亲不知道在哪个科看病,她叫罗美珠。张丽说,你一个警察找不到自己母亲,开什么玩笑呢!金一达说,真的,你找到告诉我,顺便也帮忙看看老人家病情怎么样。张丽说,我是你什么人这么帮你?金一达开着玩笑说,你是我老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证人说,我能抽烟吗?金一达递过一支烟,证人看着烟牌子,说,你日子过得够清苦,一个月工资不高吧?金一达随意地问,你拿出这么多钱,不心疼吗?证人笑了,说,钱是王八蛋,有什么心疼的。金一达说,那你心疼什么?证人想都没想,心疼我老婆,她给我生孩子的时候,差点儿死了。我每天忙完以后,回家看见她在那儿就舒服,看见她要是病了我就心疼。你呢,你有老婆吗?金一达没说话,他觉得今天的取证很是堵心,大马太笨,本来说好的,证人就翻供了,而且居然在这里跟他坦然谈笑。

上次,父亲发病不愿在病房里待,总是想尽一切理由去外边,父亲的理由就是屋子就是地狱,只有外边,能看见天空才是天堂。在家里,母亲因为腰椎管狭窄,还得让他回去伺候,他给母亲掏大便的时候掏出了蛆,看见母亲肛门周围已经有了褥疮。母亲说,你应该找个老婆了。金一达说,谁能找我呢。其实,金一达没有那么积极地找老婆,也跟自己的两位老人有关系。

这时,张丽忽然款款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金一达和旁边的证人笑了笑说,可以啊,在医院办案不管自己母亲,够狠的。刚要转身就被金一达拽住,问,我妈在哪儿呢?张丽说,腰椎管狭窄疼得忍不住了,在病房做牽引呢。她说完就走,金一达喊着,你帮我看着点儿,那也是你母亲呀。张丽回头做了一个鬼脸。

证人突然不说话了,脑袋靠在墙壁上,脸色煞白。金一达凭借经验知道不是装的,过去用手按了按证人的脉搏,很微弱。证人小声说,可能我的高血压病突然犯了。金一达发现证人的嘴唇青紫,而且不住地抖动,像是蝴蝶的翅膀。金一达清楚,再着急也不能问下去了,必须马上给证人看病。他喊了大夫,另外两个人也走进来。大夫把证人再次放到病床上救治,金一达告诉那两个人,通知他的家属来医院。

他走出来给张丽打电话,问到母亲在哪个病房。拐了三个弯,走进病房看见母亲躺在那儿还做着牵引,张丽在旁边陪着。他弯下腰问母亲,还疼吗?母亲对他说,我要大便,一直憋着等你呢。金一达转身去拿便盆,张丽说,我来吧。金一达说,这活儿太脏了。张丽说,我是医生,我做得比你好。母亲不说话,就这么直愣愣看着张丽。金一达在旁边看着张丽给母亲掏大便,还说说笑笑着。大马的电话响起,说,证人的老婆到了,很漂亮呀。金一达起身对张丽说,我有案子,麻烦你了,我过会儿再过来。

金一达走到证人病房,发现证人的老婆确实很漂亮,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长,像是商店里的洋娃娃。证人的手紧紧攥着老婆的手,攥得像一个鸡爪子,舍不得松开。值班医生不满地对金一达喊着,他血压一直在增高,情况很危险,稍微不小心就可能脑出血。希望你不要再影响他任何情绪,等他稳定了再取证!无奈,金一达把证人老婆叫到病房外面,苦口婆心地说,他不能给自己脑袋瓜子上扣屎盆子,他不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使问题更严重。他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证人老婆眨着眼睛,你怎么知道他能听我的话?金一达说,他跟我说的。证人老婆恼怒得眼睫毛一翻一翻,说,他那是放屁,他从来不听我的。他干的那些事情我从来不知道,都瞒着我。到现在说听我的,晚了。只要他进了监狱,我肯定和他离婚。金一达看着漂亮女人滔滔不绝,心里很焦急,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只要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按规定就必须放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在掩饰着什么,或者说表演着什么,因为她眼神总是往病房那边瞟。

这时张丽走过来说,我下班了,你母亲牵引还得做一会儿,我过来看看你。金一达对张丽说,我一个重要证人在抢救,这是他的老婆。张丽撇撇嘴说,我才不管你的案子。金一达皱着眉头,那你过来干什么?张丽说,看你呀,你那么白。说着就扑哧笑。金一达说,你忙了一天下班回家吧。张丽说,我下个月去甘肃对口医疗,两个月。说完就盯着金一达,金一达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丽认真地说,你父亲住院时,不断用脑袋撞墙,我在旁边干着急也没办法。金一达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父亲?张丽说,我照顾过你父亲,你不是亲眼看到过的吗?那么快就忘了。他说你根本不管他,让他在地狱里受煎熬。金一达不耐烦地说,我这边焦头烂额,还得管两个老人,我顾得过来吗?金一达无奈地站起身,他看见证人老婆在窃笑,于是又重新坐下。

张丽说,你父亲住了半个月,你就过来一次吧,还不是我帮你盯着。金一达气哼哼的,我又没有请你。张丽撅着嘴,你就是狼心狗肺!证人老婆还在笑,说,天下还有这么痴情的老婆。金一达没好气地对她说,我家的事你插什么话。

张丽走了,其实金一达看见过张丽照顾父亲,那天父亲犯了病被护士强按在床上,两条腿被绳子绑着,金一达心跟刀绞似的。金一达走到父亲的身边,老人家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始终看着金一达,嘴唇在急剧地抖动。金一达控制着眼泪喊着父亲,很少流泪的父亲突然满脸是泪,不停喊着金一达的乳名。老人家从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金一达的衣角,对他喃喃地说,你还是我的好儿子,知道了赶过来看我。就那天,张丽过来看他父亲,安稳着老人家的情绪。金一达父亲对她说,我不是闹,就是想出去走走。我在物资公司这么多年,就是天天在外边跑。你让我待在医院就是让我死,你是大夫,让我马上出院吧,我向你保证不再跑了,我向天发誓不跑了。我再跑你就打断我的腿,我不会骗你。老人家说这句话时,金一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记得那天张丽告诉他,给你父亲转院吧,去精神病专科医院。当时金一达说,他要是到了那种医院就更麻烦了,还是不转了。张丽冲他喊着,我们不是专门做这科的,你必须转!她的声音很大,整个医院的走廊都是她的回音。

这时,金一达看见周局长的手机总闪出一个电话号码,担心事情紧急,就跑去给周局长送手机,发现他依旧睡着。他不忍心喊醒周局长,可看见手机上那个号码不断地拨过来,无奈推醒了他。周局长看见手机的号码匆忙地接着,说了几句就边穿衣服,边对着金一达不满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耽误了大事。说着就朝外走,脚步有些踉跄。金一达跟了几步,就听见周局长对电话说着,等我到了现场再动手,我们找了他们三年。然后脚一软瘫在地上,他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都失败,金一达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周局长甩开金一达,回头狠狠地说,你就是心肠软,你这个性格会坏大事的。

半个小时后,在金一达的坚持下证人开始一点点地吐露真情,但都是一堆芝麻。大马悄声说,如果再拖下去,咱们必须得放他走了。如果他走了,咱们所有努力都完了。金一达走出病房,夜已经深了,他感觉所有的神经线都崩乱了,浑身的筋骨也松散了,他坐在长椅上顺势就躺下来。影影绰绰,张丽走过来摸着他的脸和手,他努力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他的脑神经迅速地调集着,努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证人老婆。证人老婆问,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金一达摇头,但没有说出话。证人老婆叹口气说,他还是不说吗?金一达没有表情,证人老婆说,你现在可以问他了,因为他不敢和我离婚,我刚才说了,他不说就离婚。金一达艰难地坐起来,证人老婆说,我觉得你们当警察的也不容易,特别是你。金一达觉得身体又属于自己了,他慢慢地说,我们办案子就是这样拼命,如果我们有一点点懈怠,可能辛辛苦苦办成的案子顷刻就会土崩瓦解。金一达问,刚才是不是有个大夫过来看我?证人老婆说,没有,是我一直在看着你。

金一达回到病房对证人直接问,你坦白说,究竟多少钱?证人说,刚才我说了,他们领导班子一个人三万。金一达摇头说,不可能一人就三万吧,傻子也不相信。证人没说话,他老婆着急了,喊着,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证人看着输液瓶子里的药液一点点地滴在自己手背血管里,慢慢地说道,一人二十万。金一达问,留下什么字据了吗?证人摇着头说,拿走的时候连个屁都没有放,而且他们是分頭拿走的,谁跟谁都没见面,都是跟我单独碰头。金一达再问,你就没有什么记录?证人说,我按照他们给的卡号打钱,他们到银行取就行了。金一达站起来,卡上都是谁的名字?证人说,每一张卡的名字都不一样。金一达点点头,对大马耳语说,明天一早到银行查询,要千方百计找到办卡人的底单。咱们拿不到真凭实据,他们就会死猪不怕开水烫,给你赖账的。

这时候,证人已经输完液,他下床的时候,走路还有些晃悠。金一达连忙上去搀扶住他,证人感动地说了声谢谢。证人老婆对金一达说,这下你可轻松了。金一达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也没有,他痛心地对证人说,三个领导垮了,一个企业也就快垮了。

等金一达从证人病房里出来的时候,他母亲拄着拐杖站在他面前,愤慨地说,你不怕我跳楼吗?你一直在医院,就来看了我一眼,我还是你母亲吗?我告诉你,是张丽大夫一直守着我,你算什么东西!金一达愣在那儿,他看见张丽站在后面微笑着。

大马带着人到银行去调查,发现这三个人都没有任何取款的记录,这就等于金一达艰辛的取证失败。大马没有马上告诉金一达,因为金一达昨晚在队里洗澡的地方睡觉。金一达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的雨在玻璃上滑行,流出一道道的水痕。他想不起自己在哪儿,他看见手机里有大马的手机号码四个,还有张丽的两个,周局长的一个。他习惯每天看一下局里的公众号,发现昨晚侦破了一件特大毒品案。他知道周局长为什么昨晚这么着急就走了,而且一直对他都是恶狠狠的。他有些饿,两三天没有正经地吃东西了。他给大马发了一条微信,说去局门口的一家早点铺吃早点。

大马给他要了一碗紫花肉粥,还有两根油条。金一达埋着脑袋喝,他喝得很慢,似乎怕把碗里的肉粥一下子喝净。金一达看了一眼大马说,没有找到证据,他们没有去银行取钱对吧?大马点了点头,大马发现仅一夜的时间,金队长已没有了往常的神采。大马又买了一碗肉粥,搁在金一达面前,金一达抬起头,看了看大马接着喝。不知道怎么回事,金一达想起了母亲昨晚骂他那句话,你算什么东西。突然间他的泪水涌出来,他没去擦,让泪水尽情地洗面。他是个孝子,尽管父母都这么能折腾,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那份情义。母亲还是第一次这么骂他,那么狠。他恼怒张丽居然在后面不怀好意地微笑,他发现张丽太有心眼儿,一直在跟他斗智斗勇。大马看见队长流泪很愕然,又不好问。沉默了片刻,金一达说,你们再去银行,一定有破绽,要不就是从网上转账走了。大马眼睛豁然亮了一下,又说,那也花不掉现金呀。金一达说,他们不会这么急乎乎地花钱,这笔钱对他们没那么重要,已经够肥的了。大马走了,金一达背后喊着,网上转账查到以后,一定要查到转哪儿了,是虚拟的账号,还是真的账号。大马回头笑着,我姐姐在银行,她比你懂。

金一达没有离开早点铺,他又要了一碗紫花肉粥,他真是饿透了。周局长打来电话,怒吼着,我给你小子打电话为啥不接!金一达喝光了最后一口说,睡着了,头儿。周局长说,你下午两点到缉毒队,有个案子的首犯就是不承认,怎么也审不下来,你过来审吧,只要他说出自己名字就成。金一达为难地说,我是刑侦的,人家是缉毒的,井水不犯河水啊。周局长说,是不是都穿着警服呀,哪儿这么多事。金一达又解释,我去了人家怎么办,这不是让我得罪人嘛。周局长说,你小子想想,那些吸毒人的下场,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中午,金一达还是抽时间去了趟医院。母亲对他说要见张丽,金一达说,人家倒休。母亲说,你别骗我,上午她来了一趟说要我动手术,我拒绝了。金一达给张丽打电话,张丽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等会儿,我在忙着,都是排队看病的。金一达看见缉毒队给他发来首犯的各种信息,他仔细看着,然后不断在网上查找着。这个首犯叫佟大胜,长着一张不是很恶毒的脸,有些像早点铺师傅。一会儿,张丽晃悠悠地走进来了,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张丽,温柔地问,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张丽说,胰腺癌死了。母亲摸着张丽的手问,那你母亲呢?张丽说,唱青衣的。母亲喜欢戏,忙问,是哪一位呢?张丽说出一个名字,母亲点点头,梅派的,好几年不唱了。你母亲长得漂亮,可我看的都是化妆后的。金一达觉察出张丽的不快,因为她的嘴唇灰白。张丽说,我母亲不漂亮,我跟她也不怎么来往。母亲还想问什么,被金一达拦住了,就对母亲说,您想说什么?母亲对金一达说,你就跟张丽结婚吧,我的命也快走到头了。金一达不痛快了,说,您怎么这么说话?母亲闭上眼睛,张丽对母亲说,您得做手术,靠牵引是不行的。母亲睁开眼睛,对张丽说,你回去想想,你跟我儿子结婚就不能再喜欢别的男人,你要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说完就扭头谁也不理睬了。金一达很尴尬,和张丽走出病房。张丽说,你母亲必须做手术,她腰椎管狭窄得很厉害,要不然就会瘫痪。说完也不再说话,扭搭扭搭走了,把金一达扔在那儿。

下午,金一达走进缉毒队的讯问室,旁边是缉毒的两个队员,金一达告诉缉毒队的董队长要两个女的,长得别太丑。董队长诧异地问,你什么意思,不得找抓捕他的人陪你审吗?你毕竟对这个案子不熟啊!金一达笑着说,你们队没有漂亮的,就从我们刑侦调,要不然局里也有啊。董队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悻悻地说,你想干什么?你不用审他,你就让他承认他是佟大胜就行了。金一达说,问题是你们没有让他承认啊,他不就死咬着嘴吗?董队长说,那你要两个女的陪着你审,想干什么,女的就能让他承认了?金一达说,那是我的事。

从医院出来金一达就到了缉毒队,不断地跟办案的人了解这个佟大胜的情况,包括他喜欢的不喜欢的,还有他的家人。缉毒队为了抓到佟大胜用了三年的时间,其中有两个队员还负了伤,一个眼睛差点儿失明。云南去了十次,还两次去了缅甸。周局长说,为了这个案子他心肌梗塞了三次。金一达看见进来的两个女警察很漂亮,心里痒痒的,想刑侦怎么就没有这么漂亮的。他没有坐在桌子后面,而是把凳子拉到佟大胜近处。董队长曾经提醒他,佟大胜身手敏捷,他一个人将两个缉毒队员打伤,自己却毫发不损。金一达让一个女警官把佟大胜的手铐摘下来,女警官马上提醒他很危险。金一达冷着脸子说,我是主审,我说话算话。女警官不情愿地给佟大胜摘了手铐,金一达看见他手腕子上都是红印子。金一达又让女警官把脚镣子摘下来,女警官拒绝,说,如果摘下来你就没命了。金一达火了,你哪儿那么多废话,现在是他怕我,不是我怕他。腳镣子也摘下来了,金一达见佟大胜两只脚紫青,血液不流通了。佟大胜看着金一达笑着问,你不怕我掐死你,我看你小子脖子挺细的。金一达也笑了,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我是全国公安系统的散打亚军。佟大胜蔑视地说,在这儿你就吹吧,瞧你长得娘们儿样儿。金一达心里一阵蹿火,攥住佟大胜的手也就两秒钟,佟大胜便凄厉地一声嘶喊,手已经成鸡爪子形状。

金一达说,我器重你是一条汉子,你能面对我们的人赤手空拳打半个小时。可我觉得你又不是汉子,如果再有抗日战争爆发,你肯定是汉奸。佟大胜斜着眼睛,问,你凭什么贬我?金一达说,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认,算个鸟。佟大胜说,我就不是佟大胜,我的名字叫张本章。金一达说,我跟你母亲说了,说你儿子不承认你是他妈。佟大胜很激动,大声嚷着,你找我母亲干什么,有本事找我算账。金一达继续说,你母亲听完大哭一场,说养你多不容易,你小时候软骨症,你母亲背你看病,一背就是三年半。你现在不承认你母亲,这样的人狗都不如。知道我交什么样的朋友吗?我交讲究孝道的。金一达站起来,知道我怎么对我母亲的吗?我是孝子,谁说我母亲半个不字我能拼命。佟大胜这时脸色涨红,额头都是汗珠,看着两个女警官喃喃着,我就不承认我是佟大胜。金一达问,那佟大胜不是你?佟大胜点头。金一达说,那我就大骂了。金一达不断骂佟大胜是蠢货,在江湖上就是一条草蛇,谁逮着都能炖着吃。佟大胜就是绝户,没儿子没老婆没母亲,没有一个弟兄看得起他。佟大胜已经乱了方寸,金一达开始上荤的,继续对佟大胜的名字任意蹂躏,居然说出了操他佟大胜八辈祖宗的脏话。佟大胜脸跟猪肝一样,蹲在地上摆手说,你别说了。金一达微笑着,我说佟大胜,又没说你小子。佟大胜哭丧着脸,我承认,我是佟大胜,我佟大胜在社会上混是要脸要面的男人。金一达不依不饶,咬牙切齿的,你不是张本章吗?我没有骂你,我接着骂佟大胜,我还没有骂够呢。金一达开始骂佟大胜的母亲,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畜生。佟大胜嚷着,我承认了,你还骂!金一达对那个记录的女警官说,记下来,他承认是佟大胜。然后把门外的董队长喊进来,说,对他破个例,别给他戴手铐和脚镣子,就让他这么走回去。金一达说完给佟大胜客气地递上一支烟,然后,给他打着了火。佟大胜抽了一口有些咳嗽,金一达在他背后拍了拍。佟大胜眼睛红了,说,我知道,你们找了我三年。我也知道自己不得好死,让我死前见我母亲一面好吗?我想给她老人家磕头谢罪。金一达说,可以,我会亲自接你母亲老人家。佟大胜问,你能亲手枪毙我吗?金一达温和地说,枪毙不枪毙不在我这儿,即便枪毙也会有专门执行人。佟大胜可怜地恳求道,我身边的女人不少,但都不想见,我只想看我儿子。董队长问道,你有三个儿子,想看哪个啊?佟大胜说,都想。董队长说,我叫老三吧,只有他哭着喊着想见你。佟大胜陡然抱住了金一达,董队长想过来拽开,被金一达示意拦住。出门前,佟大胜说,之前你没有管过我的案子啊?金一达没有说话,董队长瞪着眼睛,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管过?佟大胜疑惑地说,他没有问过我一句案子的事,都是在骂我。说完叹口气,拍着大腿后悔地说,我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怎么刚才就没忍住呢?

佟大胜被押走了,董队长过来问他,我还是没有明白你找两个女警官干什么?金一达说,佟大胜在女人面前是不输面儿的,我当着两个女人这么羞辱他,他受不了。董队长推了金一达一把,说,你小子鬼心眼忒多。

两天后,大马从银行找到了那三个人从网上转账的证据,他对金一达说,你请我姐姐一顿吧,一定要吃牛排,估计咱三个人得六百多。金一达笑了,大马说,真不容易,从网上转了好几道,大部分是虚拟的,而且每一道都不是同一个人。最后终于拨云见日,找到了这三个人转移六十万的证据。

这时金一达接到张丽电话,说,你母亲不行了,被小区居委会的人送到了医院。金一达说,腰椎管狭窄也不会导致病危呀?张丽说,别这么多废话,现在是肾衰竭了。金一达赶到医院,见母亲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他问小区居委会的人,我父亲呢?对方说,你父亲死活不肯到医院,自己在家待着。母亲睁开眼,对金一达说,你和张丽结婚吧,让我看着你们结婚,我再走。金一达说,您这样我怎么能结婚。母亲忧愁地说,你天生是个花花肠子,跟你父亲一个样,见到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金一达看着母亲白纸般的脸色,心境十分复杂,嘟囔着说,您怎么说自己儿子是花花肠子呢?母亲艰难地说,儿子,你是我的肠子,我还不知道你哪块脏,哪块干净?我劝你要一个孩子,要不张丽离开你以后,你就成了孤身一人,等你死的那天,连个送终的都没有,谁给你小子哭啊。金一达眼圈陡地红了,张丽在一旁也不说话。母亲摩挲着金一达,困难地说,你要想让你老婆早点儿怀孕,我给你一个中药方子,你就按照我的方子让张丽吃。说着,母亲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纸条,金一达细细地打开,见上边歪歪斜斜写着“黄芪15克、华粱草10克、肉苁蓉10克、远荷子10克”,这些药店就可以买到。金一达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他看见母亲疲惫地又昏睡过去。张丽说,你母亲可能熬不过两天,你做好后事准备。金一达蹲了下来,他觉得腿有些软。他对张丽说,晚上咱们在你们医院门口吃个饭,张丽说,有一家西餐厅,我喜欢那儿的咖啡。

距离人民医院不远,有一个西式简餐。张丽坐在金一达对面,金一达要了两杯咖啡,果然咖啡味道很是浓烈。和在三里屯和同学喝过的那种咖啡味道很接近。金一达看到张丽穿着条黑色长裙,像个圣洁的修女。金一达止不住问,你怎么穿着这么素净?张丽说,你母亲病危,你想让我穿得花枝招展的?金一达怔住了,然后坚决地说,明天咱俩去民政局登记,你说我母亲还有两天的时间,我们就满足她老人家的心愿。张丽惊讶得眨巴着眼睛,说,我对你还不了解,怎么就结婚了呢?

金一达叫来服务生说,一人一份牛排,六分熟的。张丽说,我不吃牛排。金一达在菜谱上看了看,说,那就一份鸡排。服务生走了,金一达在后面喊着,一人一份奶油汤。张丽纠正着,我要红菜汤。金一达说,结婚后你再了解我,其实我这个人很简单。张丽说,你连求婚的仪式都没有,我怎么就答应呢?金一达从口袋里取出来一个盒子,打开是一枚戒指,上边镶着很小的一粒钻。张丽说,那么小。金一达说,你还在乎这个?张丽说,我是一个女人,当然了,你是从哪个女警官手指头上借出来的吧!

金一达情不自禁欣赏起这个独特的女人,从窗户折射进来的一缕波光打在张丽的脸颊上,使她有了一种雕塑美。金一达有好久没感受到女人气息了,他那硕大的心灵里一直空空的。其实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人,是文化馆的一位音乐老师,擅弹钢琴。他和这个弹钢琴的女人也喝过一次咖啡,是美式的咖啡,他感觉到涩涩的,弹钢琴的女人关心地叮嘱他,有些苦,你可以多放糖。金一达觉得弹钢琴的女人虽然年龄比自己小,但女人味儿十足。说话的语态从不装饰,不伪装,自然中包藏着很多的内涵。但是女人跟他去了一次家,正赶上父亲犯病狂躁,弹钢琴的女人顷刻吓跑了,然后就毅然疏远了他。

张丽说,我不会和你结婚,你现在就灭了你的想法。金一达没好气地说,那你明天跟我假结婚,我就对母亲说领了结婚证。张丽说,我不跟你结婚,你哪儿来的结婚证呀?金一达说,我那儿有很多假结婚证,都跟案子有关系,随便找一个贴上你的和我的照片就行了。张丽没好气地说,你为什么要哄骗你母亲呢?金一达坚定地说,我要让她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的婚姻大事。我作为她的儿子,这点儿都做不到还算个什么人!张丽愣住了,没说出话来。两个人闷头吃着,张丽忽然浅浅一笑,说,你这人看着复杂,实际很简单。

转天的晚上,天空打了一声惊雷。金一达和张丽坐在母亲身边,金一达给母亲看结婚证书,母亲费劲地看着,对金一达说,你不会骗我吧,我可是要死的人。金一达指了指张丽说,您问她。张丽点了点头,母亲欣慰地笑了,说,我都让他骗怕了。说完把两本结婚证书放在胸口上,金一达想去拿,被母亲的手挡住。一个小时后,母亲撒手人寰。本来大夫过来要抢救的,金一达说,不用了,她现在特别安详。金一达看着母亲,想起自己小时候得了软骨病,胳膊腿总跟面条似的。母亲就天天让他吃鱼肝油,吃得他一见透明的药丸儿就哭,母亲看他难受的样子,也陪着哭。最后吃给他看,吃得津津有味。金一达想从母亲那儿拿回两本结婚证书,却被母亲按得死死的。

金一达说,松手吧,我一定会和张丽结婚,给您生一个孙子,名字都起好了,叫金不换。说着他突然埋头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张丽在旁边也流下眼泪。她覺得今天真的对不起老人家,那结婚证确实是假的。

市美术馆丢失了三幅画,其中有一幅是上海著名油画家徐芒耀创作的,估价七十多万,画的是一位中年的裸体女人。另两幅画是美术馆馆长赵永和画的,一幅是牡丹,一幅是穿着苗族服装的年轻女人。事件虽然不大,但在网上却传得沸沸扬扬。金一达找到赵永和,据赵永和分析,说展厅的弧形墙与教学楼的外窗之间有一条不起眼的通道,通道两侧有门与画廊做连接。窃贼利用专业工具撬开美术馆的一扇窗户进入展厅,但窃贼没有把画框带走,而是用专业工具将画从画框中割下卷走。从画框边缘整齐的切割痕迹推断,窃贼的作案手法和盗窃工具十分专业。金一达在现场发现,美术馆外两扇窗户玻璃上都留下了一道正方形划痕,其中一扇窗户有明显敲击痕迹,玻璃上也有明显的裂纹。赵永和对金一达说,可能窃贼准备用工具划开玻璃,后来发现玻璃太厚,就改用工具去撬窗,当撬到第二扇窗户时,窃贼得手了。

随金一达一起前来的大马小声地说,这个赵馆长对侦破很内行啊。金一达观察着现场,他从来都是侦查现场时还要辨人。他看赵永和表情不是很紧张,觉得反常,一般人出了事都怕失职,说话都是哆哆嗦嗦,眼神也很游离失措。赵永和好像没发生什么事,他给赵永和递烟,这是金一达试探对方的最绝招数,对方如果紧张,点烟的时候手指尖会颤抖,可赵永和很坦然。金一达回来后对大马说,调查赵永和的画价,也看看徐芒耀是怎么一回事。

夜晚,张丽从公安局门口接到金一达,一路把车流畅地拐进一个小区。张丽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金一达啧啧称赞,大夫就是大夫,干什么都那么有条不紊。张丽没好气地说,凡是跟我来的男人都这么说我,我以为你是能不说的那个。金一达笑着,嚯,来的男人不少啊。张丽得意地说,我给你做炸酱面,看看手艺怎么样。金一达说,炸酱面有什么手艺。张丽跑到厨房去忙碌,很快就弥漫出炸肉酱的香味,他听见张丽在里边喊,香不香?金一达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张丽扎了一个粉色围裙,在灶边摆弄锅铲的样子俨然一位贤淑的主妇。金一达的心怦然一动,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需要一个女人的渴望燃烧得很旺,更主要的是想要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很奇怪,其实那就是母亲的遗言,他却这么认真。墙上挂着一幅油画,那一泓湖的水面上,几只银灰色的水鸟飞着,还有一叶扁舟,上面坐着一个背着身的白衣女人。他喊着,这是谁画的?张丽在厨房回答,我前男友,现在去北京了。金一达问,那白衣女人是你吗?张丽端着两碗面条走过来,说,那还能是谁。

金一达和张丽坐下,两碗白细细的面条,一碗香喷喷的肉炸酱,还有切得如发丝般的黄瓜、白玉般的大蒜、黄澄澄的炒鸡蛋。张丽在小桌上点了一支高高的红蜡烛,散发出一种诱惑。金一达看着张丽,恍惚中的孤独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离不开漂亮女人的。在上公安大学时就被一个江苏的漂亮女同学所俘获,虽然没有结果,也留下一个心结。张丽嫣然一笑,问,说实话,你认识多少女人?金一达真想抚摸张丽的脸,他丝毫没有计较张丽的调侃和挖苦。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吃饭,金一达每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着,十分陶醉。张丽说,咱俩结婚是住你那儿,还是在我这儿?金一达说,住我那儿,你房子也留着。张丽摇头说,我就卖了,这是我前男友给我的,住这儿会有心病。金一达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就像有人在悬崖旁推了他一把,在空中飘飘欲仙,失去了原本抗拒的本能。金一达很少有这样不能自控的时候,他是最能把握自己的,在审人时,不论对方怎么发难,或者发飙,金一达都跟没事人似的。对方常被他这种淡然弄得心生恐慌,有一个贩毒的头领出来对人说,金一达是人吗?我怀疑他是鬼,怎么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也不知他脑袋瓜子想着什么。张丽说,我过几天就去甘肃了,走之前咱俩登记吧。

美术馆的丢画案子消息越滚越大,网上说什么的都有。周局长那天问起金一达,你这个小案子都破不了吗?碰头会上,大马几个人说起这个案子,都奇怪为什么美术馆这么多油画,却偏偏偷赵永和的画?其实美术馆这几年一直丢画,只不过这次丢画丢得太离奇。大马的观点是窃贼是奔着徐芒耀来的,现在他的油画在市场很看好。金一达问,那是他顺手偷了赵永和的?大马笑了,说,我们调查清楚了,赵永和的画不值钱,一幅画一万元算撑死了。只是赵永和的画跟徐芒耀挨着,窃贼以为赵永和的画也是徐芒耀画的,因为赵永和画风跟徐芒耀近似,外行人看不出里边的门道。金一达问,那你们的结论是什么呢?大马低着头,其他几位也面面相觑。金一达发了脾气,我不是让你们问画价,是问你们去了几次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没有。大马为难地说,真的没有进展,我倒是怀疑是不是赵永和自己作的案,想让人觉得他的画可以跟徐芒耀媲美了。后来,赵永和听说我们怀疑他,就愤怒地喊了起来,说我什么都行,侮辱我就别怪我骂街了。一个跟他很熟悉的同事说,他到美术馆这么多年,还没听他骂过。后来,赵永和也跟我们说,他脑筋绷着,血液里都蹿着火,如果你们也怀疑我就把我抓走!我们好半天没有人吭声,看来真不是他,因为丢画的那一天,他在省城美术学院讲课。

金一达开始调查全市的画廊,看有没有徐芒耀的画,也留意有没有赵永和的画。很奇怪,画廊里这两人的画都没有。在案情分析会上,周局长问金一达,这个案子为什么没有进展?金一达思索半天才回答,这个案子太蹊跷,为什么去偷,偷了画要销赃,这是案件的核心。可偷的目的性不明确,销赃也没有去路。周局长不满意地问,怎么没销路,徐芒耀的画价值七十多万,也可以了,偷的目的很清楚呀。金一达说,徐芒耀的画一共展出了四张,既然他的画这么值钱,为什么就偷了一张呢?周局长紧锁眉头,不是说了,窃贼以为赵永和的画也是徐芒耀的吗?金一达直言快语,说,我电话里问过徐芒耀,他说窃贼不太可能这么认为,他们懂画。他的画跟赵永和的画看着差不多,但懂画的人一看就不一样。周局长不耐烦地站起来,这么一个案子破不了,你上网看看都骂我们什么,不是笨蛋,而是一群蠢蛋。说完,甩袖子走了。

一清早,金一达就在美术馆堵住赵永和,说再把录像调出来看看。赵永和不解地问,不是看过好几遍了吗?你们也复录完了啊。金一达说,我是想看看两天前的录像。赵永和笑了,说,你们把一个月的录像都调走了,还看什么?金一达说,那就调近两个月的,因为徐芒耀的画是两个月前才展出的。金一达看录像,赵永和陪着看。金一达看到一个老人跟赵永和不断说话,而且长相很相像。金一达问,这位老人是谁呀?赵永和说,我父亲。金一达有了兴趣,问,你父亲不也是油画家吗?突然,金一达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赵永和的父亲站在一幅画前一动不动,看得聚精会神。他问赵永和,你父亲在看谁的画?赵永和不好意思地说,看我的油画,他对我的画要求很严格,差一点儿就耷拉脸子不高兴了,叨叨没完。

一个明媚的早晨,金一达终于在一块绿地上碰到了赵永和的父亲。在金一达眼里,赵永和父亲年龄并不大,看上去也就是六十岁出头,因为正在耍剑,所以金一达感到对方身手很矫健利落。金一达喊了一句赵教授,对方愣住了,问,你是谁呀?金一达笑着走近说,我是公安局的金一达,想跟您老问几个事。对方喘了几口气,对金一达说,边走边谈吧,我需要去给老伴儿买早点,现在已经晚了。路上,金一达问,赵永和是您儿子,我想问,窃贼为什么要偷他的油画呢?而且是两幅,赵永和展出的就这两幅。赵永和父亲笑了,说,我儿子画不错,他的画曾經卖过一幅五万,两幅就是十万呢。金一达问,展厅里还有比他更有名气的画家,怎么偏偏偷他的呢?赵永和父亲不高兴了,说,偷者也有偏爱,他就是喜欢赵永和。金一达看见对方的眼眉在抖动,嘴角吹着气,笑了,说,我理解,毕竟他是您儿子。听说您在开幕式的时候,很专注地看了您儿子的画,为什么?赵永和父亲瞥了他一眼,说,不为什么,他画了我前妻,我当然要好好看了。金一达愕然,问,画上穿着苗族服装的女人是您前妻?赵永和父亲点头赞叹道,他画得很逼真,画得也很有感情,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金一达好奇地问,怎么穿苗族服装呢?赵永和父亲低下头,说,她爱穿,那也是我给她买的,因为我和她谈恋爱时,她给我当过模特,我那儿有一套苗族服装,她穿上很漂亮。金一达问,您儿子见过她穿苗族服装吗?赵永和父亲眼神有些异样说,没有,他只是见过一次照片,居然画得这么好。金一达穷追不舍,继续问,那您对徐芒耀的画怎么看呢?赵永和父亲摆摆手,我和他同代人,不评价。金一达问,那偷者对他也有偏爱吗?赵永和父亲脸上有了愤怒,指着金一达说,我不是偷者,我哪儿知道他怎么想!说完,拎着剑气呼呼地走了。金一达站在那儿,抬起头看看太阳,很刺眼。

在美术馆,金一达和赵永和站在丢失画作的墙壁前,赵永和将自己的另外两幅画重新挂在那儿,而徐芒耀丢失画的地方居然也补上了他另外一幅画,依旧是一个裸体女人,但换成了欧洲的肥硕女人。金一达说,你真有办法。赵永和认真地说,我是美术馆馆长,不能让我们的画展这么开天窗。金一达突然发问,你丢失的画里有画你母亲的吧?赵永和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呢?金一达淡淡地说,你父亲说的,说你画得很有感情,也很像。赵永和悻悻地说,这真难得,他能这么对我评价。金一达问,你为什么要画你母亲?赵永和说,我母亲是在我二十岁时去世的,从转年起每逢到了我母亲的忌日,我就会做梦,梦到母亲坐在我身边,慈祥地注视着我。这件事情跟谁讲谁都不相信,都说我就是偶然几年梦到了,不会每年都在忌日梦到。也有人告诉我,你那是暗示自己,一到忌日就提醒自己,我母亲的忌日来了。有时候我会忘记这天是母亲的忌日,但就到这天我母亲会如约而至。我索性不跟别人讲了,但最近几年每次梦里的母亲都有变化,就是不再注视我,而是递给我一双温暖的手。我醒来时觉得手上还有我母亲手的余温,我就难受至极。说到这儿,赵永和有些哽咽。金一达劝慰着,可能是你遇到的困难多了,就想起她老人家。赵永和说,这次我要画我母亲,跟父亲要她过去的照片,父亲说没有,一张也没留下来。金一达不解地插话,不可能吧,毕竟夫妻一场呀。赵永和说,我相信,他为了继母什么都能做到。我母亲这么爱他,可我父亲竟然这么冷血。我没有办法,就凭着记忆画了出来。

一大早,金一达把侦查的结果报告给周局长,周局长没有说话。当金一达要走的时候才问他一句,你有把握吗?金一达不假思索地说,有。周局长说,你要慎重,别等人家进来,再翻了你的车,你就被动了。金一达说,您知道我,没有九成把握是不会递给您结果的。

金一达带着大马找到赵永和,把最后结果给了他。赵永和看完就跌坐在椅子上,老半天才说,太不可思议了,能不能不要判他?金一达摇头,说,必须要带走立案审查。赵永和恳求说,后天吧,后天是他的生日,我要去给他老人家过生日。金一达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表达了意见,后天早上九点在美术馆执行吧,你不要惊动他,一定设法让他到场。赵永和点着头就开始失声痛哭,最后瘫在地上。

转天下午快下班了,金一达和张丽走进民政局,几分钟就办理好了结婚证。走出民政局,金一达问张丽,上我家吧。在车上,张丽闻到一股海鲜味道。金一达说,登记前我在自由市场买了两只螃蟹,特别肥。进了家就上锅蒸,咱们就吃这个。金一达的房子挤在密密匝匝的楼群里边,透过窗户看到的都是对面的楼,那一扇扇点灯的窗户。张丽指着其中一扇窗户说,那是我闺蜜的,没有想到你和她住邻居。金一达看着万家灯火闪烁,说,这些有亮灯的窗户没有我的,人家都团团圆圆,我就一个人生活,谁知道我的苦呢。张丽亲吻了金一达一下,说,这不我来了嘛。

金一达把蒸好的两只螃蟹端上桌,还有皮皮虾、切好的黄瓜、一碟炸好的酱、两碗馄饨和三个裹肉烧饼,香喷喷的。金一达看到张丽的嘴唇被螃蟹钳住,过去给摆弄开。张丽抽冷子说,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你登记吗?金一达说,喜欢我呗。张丽说,不是因为你,是我不能在那房子里住了,那儿都是他的阴影。要不是我闺蜜跟踪他,告诉我他还有别的女人,我还以为一直抱着甜罐子呢。金一达有些泄气地说,你为躲开他才跟我登记?张丽说,这是唯一的办法,要不然我就像你父亲那样疯了。金一达看了看窗外那片楼,说,你闺蜜还有跟踪的本事?张丽撇着嘴,不比你差,我就觉得她是一个魂儿,那么喜欢跟踪,干脆调你那儿算了。金一达说,她是干什么的?张丽说,我医科大学同学,安定医院的,喜欢研究心理。金一达说,你什么时候安排我跟她见见。张丽摇头,我才不呢,她差点儿喜欢上我前男友,我再给你介绍,我不是有病吗?两个人吃着挺香,满房间都是螃蟹的味道。金一达说,你前男友是画家?张丽阴着脸,画家都是疯狂的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金一达突然想起明天的案子该结了,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美术馆办公室里,金一达带着大马几个人坐在赵永和与他父亲对面。金一达发现赵永和父亲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就这么气定神闲地坐着,还不断跟儿子交谈着。赵永和不怎么說话,眼睛凝住了似的。金一达说,赵老先生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来吗?赵永和父亲不住地笑,笑完了就哽咽。金一达说,您是美术馆的艺术顾问,有权随意到这里来,而且还能到库房。您有一张特别通行证,这不是您儿子发的,是历任美术馆馆长都这么做。那天下班前您把您儿子的画搬到了库房,后来您有了新想法,又将徐芒耀的画也搬了进去。库房和展厅只有一扇小门,一般人看不出来那是通往库房的。您有钥匙,那几天换了锁,您没有跟儿子要,而是朝管库房的要了,那个人是您的学生,您对他有过恩。隔天晚上,您又从库房拿走了画,您是蹬着三轮车走的,那是您租的。您那天的打扮像个工人,我们真没有想到您的设计这么完美,库房钥匙您又配了一把,把原来的还给了您的学生。所以您的学生没有想到是您偷走的,打死他也不会这么想,他给您钥匙的时候,那几幅画还在。赵永和父亲问金一达,那我偷我儿子的画干什么呢?我直接朝他要不就得了。金一达从容地说,他画的是您前妻,您心里还强烈地爱着她,当看到儿子的画就不能自持,甚至于手指头都哆嗦。赵永和这时攥住了父亲的手,觉得父亲的手很冷,像是一块冰。赵永和父亲低下头,说,我知道有这么一天,但我解脱了,不再为她受折磨了。那天,我就是情不自禁地去摘,我都控制不住自己。金一达提醒,您是有预谋的,而且是精心策划的。赵永和父亲不说话了,喘着粗气,嘴唇哆嗦着。赵永和低声地说,我继母也不容易。赵永和父亲说,我把画你母亲的那幅画放在了画室,每次我离家前都要到那儿看看,跟你母亲说说话。赵永和问,那您拿徐芒耀的画为什么,你不是觉得我的不比他差吗?父亲懊丧地说,我以为这样可以给警方造成错觉,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永和发现父亲脸上没有了光泽,像是一张老树皮。

走出美术馆,大马跟上来问金一达,你怎么摸得那么清楚?金一达说,管库房的那个人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师。你去劝劝,不行就陪他喝点儿酒。他比你能喝,别把你小子灌醉了,我可不管扶你回家。

张丽走之前做了两件事,一是把金一达父亲送进了安定医院。金一达父亲的病情发展很厉害,特别是在金一达母亲去世后,恐惧感更强,常常待在家里不敢出门,蹲在地上不敢看窗户外边。金一达曾雇了一个保姆看着,这个保姆最后给吓跑了。张丽还给金一达介绍了她的闺蜜,闺蜜对金一达伸出手,说,我叫乔薇。金一达觉得她的手没有骨头,软得像是一摊泥。乔薇安排好金一达父亲住院,父亲看着金一达眼睛直愣愣的,只是说,你是准备把我放到这儿就不管了吗?我毕竟是你父亲呀。金一达说,我守着您,不会不管。乔薇过去说了几句话,因为声音低,金一达听不出来说什么,但他看见父亲躺在床上不再出声儿了。走出医院,张丽对乔薇说,我去甘肃两个月,有事情你直接和金一达说,不用隐瞒什么。

张丽去甘肃之后,几乎从来不给金一达打电话。有时候,金一达给张丽打,也是不在服务区。一次检查洗浴中心,金一达无意中发现人民医院一个后勤科科长在嫖娼。金一达认识这位科长,因为总去人民医院,面熟。金一达在讯问这个倒霉鬼前,张丽突然打来电话急促地说,你能不能饶过这个科长,他在医院对我挺照顾的。金一达惊讶地问,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张丽说,你别管这个,我说的你听清楚了吗?金一达问,是不是还有人在这儿,只不过没有被我们堵到。张丽焦急地说,能不能放过他,嫖娼的罪我知道,都得给开了。金一达哼了哼,这科长够嚣张的,我怎么放过他,当着所有人面就喊我名字,说对你有恩,这不是自己作践自己吗?张丽说,我求求你了。

金一达挂断电话。金一达本不想自己审,交给大马就完了,这对张丽也是一种交代。可对方一直在喊他名字,最后还说,金一达你别装聋作哑。金一达憋不住了,推门进了讯问室。科长对大马说,在洗浴中心能不光身子吗?是女人自己找上门的,我还迷迷糊糊的呢。再说,抓奸抓双,要抓在床,我什么也没有干啊。金一达觉得好笑,就问,你光着身子对,女人光着身子对吗?退一步女人光着身子跟你没关系,可你抓住人家不松手对吗?科长不承认,金一达说,那我可给你看录像了。科长不说话了,其实根本没录像,这家洗浴中心为了预防公安局这手,压根儿就没装监控。科长看着金一达说,你要是跟我过不去,可别怪我到时候跟张丽别扭。金一达说,你这是威胁我?你可能不了解我,我最不怕威胁。现在你说你什么也没有干,如果你跟我较真儿,我就调出你上一次的,就是铁证了。科长立马不说话了。金一达说,我放了是你抗拒,你说了是你自首。科长嗫嚅着,那我说,算我自首还不行嘛。

金一达走出讯问室回到家,手机上竟然没存张丽的电话号码。他想翻出号码打过去,但又控制住了自己。金一达没有想到早晨起来大马告诉他,那个科长被放了。金一达火了,谁放的?大马摇头,说,反正放了,天还没有亮就走了。这时,张丽又打来电话说,知道科长被放了吗?金一达没有说话,张丽沙哑着声音说,我让你放过他是为了你好,他背后有人你知道吗?说完,张丽挂了电话。

金一达气不过找周局长,周局长回答他,已经通知人民医院,组织上会处理他的放荡行为,但没有他和女人做性交易的证据。你对他以前的推断只能是推断,不能是证据。金一达憋气,周局长说,你最近脑子有些热,要注意事实是最重要的,犯罪的关键是有罪。金一达扭头走了,周局长在他背后喊,你小子这是什么态度!

到了腊月,距离春节就不远了,城市里有了过节的味道。

金一达继续忙他的案子,那天在机关食堂吃饭,周局长端着饭盒到他的桌子上。大马几个人知趣地走了,周局长说,你还是想不通,是不是盘算有人收买了我。金一达说,我不会这么想。周局长说,你已经想了。说着,从自己饭盒里捡出一块红烧排骨扔到金一达的饭盒里,笑了笑,你就随便想,你从来都是怀疑人,你认为一切的背后都有故事。你也想想,你的背后有没有故事,你怎么就这么顺风顺水地成了队长。说完,周局长甩手走了。

就在吃饭前,金一达办的那个领导集体受贿案子,其中一个人在检察院起诉中翻盘,而且指责金一达他们诱供。当初,周局长让金一达把这个案子转移到经侦队,说,经侦队人少,案子多忙不过来,我把这个难啃的骨头给了你。你现在完成了就移交,要有铁证,不能翻盘。吃饭前金一达对经侦队的黄队长说,给你的所有材料都有证据,他翻盘就把證据亮给他。黄队长说,证人也在反复,说他当时病重要死要活,你们非得逼着他。金一达说,逼不逼他看结果,银行流水随时可以查,关键是二十万拿没拿到手。

晚上,金一达回到家,恍惚间看见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女人在楼前一晃,他知道这是张丽的那个闺蜜——热衷窥视别人的乔薇。他回到家里,觉得似乎张丽回来过,因为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这种香味儿是张丽喜欢的马克雅克布,据说很流行。他给张丽打手机,老半天张丽接了,却嗔怪他,最近你都很少给我打手机。金一达皱皱眉头,只是问,你在医院还是宿舍?张丽说,在医院,最近的病人特别多。金一达说,我闻到房间里有你的香水味儿,你那闺蜜是不是跟你用一样的香水呀?张丽说,她不可能进咱们家,你别有疑心。金一达说,肯定进来了,我相信我鼻子的嗅觉,你让她离咱们远点儿。你是不是把咱家的钥匙配了一把给她?张丽说,倒是,可是她晚上跑咱家干什么呢?金一达反问,你说呢?张丽说,我再有一个礼拜就回去了,到时我问问她。刚要放下电话,张丽说,我们医院的科长给我打电话说谢谢你。金一达说,不是我放的,谢我干什么。张丽笑了,你不让放,他能出来吗?

金一达洗完澡出来,仔细检查了下房门钥匙洞,发现有插过的痕迹。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对面的楼房,分析着从哪间房子里能拍摄到自己家,不一会儿他找到一扇窗户,那窗户里还亮着灯。这时,又接到张丽的电话,说,你别瞎猜疑,人家没进去,我刚才问了。乔薇还说你不去看你父亲,把老人送到医院就不管了。你父亲总对她说,他为什么恐慌,是因为你这几年得罪人,家里的玻璃经常被人砸了,扔进来都是砖头铁块子,有一次还甩到了床上。有时候一开门就是死耗子死猫,血淋淋的。他惊吓得崩溃了,就关在家里不敢出来。金一达感觉心被撞了一下,疼疼的。这些事情,父母都没有跟他讲过,看来父亲这样也是自己造成的。想着父亲低头捂脸的样子,他就内疚,想着过几天还是把父亲接出来送到养老院吧,他看了几家挑中了一个,觉得父亲要跟这些老人在一起才能安稳。

金一达疲倦地躺在床上,偶尔听到远处有人在放炮。张丽问,你一个人在家里躺着是不是很寂寞?金一达问,你怎么知道我躺着呢?张丽痴痴地笑着说,我就是推理。金一达问,你还推理什么了?张丽说,我还推理你跟乔薇喝过一次咖啡,在湖边散步,还算不错,没有身体上的接触。金一达那次去安定医院看父亲,确实在医院门口请乔薇喝了咖啡,两个人聊的都是张丽前男友的事情。只不过金一达说了一句话让乔薇吃惊,金一达说,你也喜欢张丽的前男友?乔薇说,我怎么会呢?金一达说,你说她前男友时的表情就很能说明,乔薇不说话了。金一达说,其实张丽前男友的出走跟你也有关系,你不想看到他和张丽结婚。乔薇说,为什么?金一达说,你受不了。那次谈得不愉快,但乔薇还是握了好久金一达的手,调侃地说,你也不错。这些金一达是不能跟张丽讲的,他觉得有些困了,就想放下电话。张丽说,我知道你困了,我给你唱一段《西厢记》吧,说着就在话筒里唱起来:“独守空帏暗长叹,芳心寂寞有谁怜”……张丽唱得如泣如诉,金一达听着很新鲜。张丽对金一达来说还是一个谜,比如张丽的父母,两个人结婚这么大的事,金一达竟然没见过岳父岳母。张丽也不解释,金一达问了几次没有答案就不好再张口了。金一达说,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父母吧,毕竟咱俩结婚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丽才说,我母亲住在郊区的干休所。金一达问,什么干休所?张丽说,部队的,我父亲和母亲都是军人,父亲五年前去世了,母亲改嫁了,你还想再问什么?

快过春节了,街上的人流开始多了。

金一达审了一晚上的案子,刚回家准备睡觉,张丽拉着两只大箱子,推门进来。进来以后就去洗澡,金一达耐心地等着。张丽出来对金一达说,我怀孕了。金一达一惊,没有问别的,只是轻声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张丽说,现在说也不晚呀。说着,张丽突然抱住了金一达,断断续续地说,这次离开你才知道你对我的重要,生出孩子给你父亲看看,要他放心。我知道我怀孕时,那天我喊了一百遍你金一达的名字。瞬间,金一达流出了眼泪,他能想象张丽是怎么喊的。张丽哭泣着,说,我没有想到,你能这么快就让我躲过那次失恋的痛苦,也只有你。张丽躺在床上突然轻松地说,我累了,想睡会儿,这两个月在甘肃没有睡一个好觉。说完,张丽就没有了动静。

金一达挨在她旁边也想睡觉,他感觉像经过一次长途跋涉,看见前边有一个客栈,屋子里搁着一张舒适的大床。蒙眬中,金一达感觉有手机在震动,他下意识地去接,但摸到的却是张丽的手。他睁开眼看见张丽把他的手机关掉,然后把头靠在他胸脯上,像是坐上一条大船,在起伏的大海上航行。张丽睡得很踏实,金一达还沉浸在她怀孕的情绪里。他要当父亲了,他想有必要到安定医院去告诉父亲,让他也体会体会要当爷爷的感觉。半夜,张丽突然醒过来,搂着金一达说,我在甘肃救过两条人命,我还接生过三个孩子,当地人都喊我活观音。

金一达突然问,他还联系你吗?张丽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说,联系,总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我不接,他就找乔薇联系我。金一达忍不住说,乔薇也喜欢他,你不知道吗?张丽说,我又不是傻子,可他不喜欢乔薇。金一达觉得有些乱,就不问了。张丽说,乔薇就是一个狐狸精,可没有办法,我又不能给她做手术变回一个人。说着张丽就笑,对金一达说,她挺照顾你父亲的,你应该谢谢人家才是。接着张丽说,明天晚上我带你去见我母亲,咱俩结婚的事我今天才告诉她。张丽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又睡了。

外边很安静,对面楼群的灯光黯淡了,只留着几扇窗户还有灯光,为睡不着的金一达亮着。这时,一条匿名短信跳出来,说:从死牢发给你一个信儿,你骂他让他死的,他死了也不会让你好好活着。金一达苦笑着摇摇头。

第二天,金一达上班后听到一个爆炸的消息,周局长被市纪委带走了。金一达好半天没有缓过神儿,中午吃饭都不知道吃的什么。他听到几个版本,更多的说是受贿。还有的说他站在某些势力一方,结果这个势力垮台了。金一达不明白周局长这么一个精明的人,怎么会没有想明白。

晚上,金一达见到岳母——一个很慈祥的老太太,头发花白,但眼睛炯炯有神。手很白皙,手指上染着指甲油,银色的,上面还刻着许多精致的小花儿。金一达随意地说,您的手很好看。张丽说要到外边吃饭,母亲说,就在家里,我不习惯去吃馆子。金一达说,我馋饺子了,就跟妈妈一起包饺子吃吧。于是,三个人在一起包饺子,岳母对金一达说,我闺女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像她父亲,有些刻薄,说话爱着急。张丽也不说话。岳母问金一达,家里财务由谁管呀?金一达指了指张丽,我吃粮不管闲事,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岳母嘿嘿笑着,这点儿随我,就是爱管钱。你知道我闺女爱数钱吗?有了新票子一定数一遍,高兴了数个两三遍也不稀罕。张丽依旧沉着脸不说话。岳母说,她是不是特别爱管你的闲事?金一达问,什么叫闲事?岳母说,就是爱盯你梢,看你有没有别的女人,你要是有了,估计得把你扒层皮抽根筋。金一达哈哈笑着,岳母說,我说对了吧,不瞒你说,以前她曾经交了两个男朋友,有一个都快结婚了,就是发现那男的身边总有个女人跟着,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跟人家吹了,后来才知道那女人是那男人的妹妹。

吃着饺子,岳母对金一达郑重地说,我还有事找你呢,张丽的继父有个小儿子,警察学校毕业了,想到派出所找个工作。可公安局没有人,你一定得帮帮忙。张丽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在一边盯着母亲。岳母诚恳地对金一达说,我跟张丽说过,张丽不让麻烦你,说你在公安局也就是个队长。可我觉得你行,知道你在公安局很厉害,什么大案子都给你。金一达觉得老太太跟她闺女一样,都是当间谍的材料。金一达看着张丽问,你怎么哑巴了?张丽撇嘴说,我不管,你乐意管,你就管。岳母火了,说,你是我闺女,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突然,岳母哭起来,说,我知道自从我嫁给你继父,你就恨死我了。可你管我吗?我孤孤单单的多难受你知道吗?张丽说,您别哭好不好,那让金一达想想办法。岳母委屈地说,我不是哭给你看的,我的命不好。如果你爸爸还活着,我至于求你吗?金一达说,您别急,您老放心。只是报考公安局等于是报考公务员,需要考试。岳母愣了,说,敢情还要考试呀?张丽不屑地说,那孩子笨死了,鬼才相信他能考上。母亲气恼地指着张丽,你还是我亲闺女吗?你怎么这么恶毒呀。金一达觉得张丽太过分,就对岳母说,您以后直接找我,我可以指导他复习。岳母拉着金一达,叹口长气,说道,幸亏张丽找的是你,我看出你是包容心很大的男人,就算她命好吧。

晚上,金一达跟张丽朝自己家走着,夜色很深,风也很凉,月亮很圆润。金一达隐约觉得有人跟着,他下意识地抓住张丽的手。那段威胁他的话并不会让金一达惧怕,这几年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可父亲的恐惧让他心悸,他看着张丽也觉得心惶惶的。路上有几只没有主家的狗在蹿来跳去,还有一只跟着他们。他觉得脸上有些疼,可能是风太硬,像是小刀子不断在拍。

张丽看着默不作声的金一达,停住脚问,你怎么了?金一达对张丽说,唱段戏吧,我喜欢听。张丽说,我给你唱段《霸王别姬》吧:“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金一达突然觉得眼角有些潮湿,不知怎么想起周局长,他是不是也能看到天上这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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