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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生活

2019-09-05执行王冬艳

莫愁 2019年23期
关键词:随园

执行本刊记者 王冬艳

南京文气最足的地方,在哪里呢?

如果说在随园,应该是没有人反对的。

位于南京小仓山一带的随园,原为曹雪芹祖上所居。1748年,诗人袁枚购得此园,名之为“随园”。袁枚辞官后,住进随园,开始编撰《随园诗话》。从诗人的天资到品德修养,从立意构思到谋篇布局,乃至诗的鉴赏、编选等,《随园诗话》无所不包,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案头书。1923年7月,金陵女子大学校址移至随园。这座上世纪“东方最美丽的校园”,曾经在抗日战争期间变为难民所,在炮火中庇护了许多人。如今,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与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又安静地坐落于此。

历史的天空下,阳光透过梧桐树洒下光斑,沿着汉口路、汉口西路、上海路、广州路,一路逶迤的不仅是岁月,更是东方叙事的独特节奏。

邵敏偏爱南师随园的自然与生气,这里能让她安静下来。随园里树多,且高大,风吹过时会有阵阵的“沙沙”声。随园里花多,且四季常开,给旧楼增加新趣。

随园里有位先生,叫汪介之,他夏天穿白衬衫,春秋冬穿中山装,一副眼镜,一只黑包,走到哪里都是月白风清。他讲西方文论选,上课前,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块布,先用布擦一下讲台,然后仔细地放回去,再将讲义、水杯一一摆出来。

汪介之声音厚实,听课的人不觉间心便静下来。他讲到难懂的地方,便穿插一些小故事、小例子引导学生思考。不过,邵敏最期待的还是汪介之对于作者与文论的阐发,有他的个人观点,那是每节课的精华所在。两学期的课程,汪介之从古希腊美学讲到20世纪的文学理论。毕业后,有时闲暇兴起翻阅西方文论,想起汪介之,邵敏就会感到似乎青春的气息一直围绕着自己。

随园里坡多,每日从食堂到宿舍,从宿舍到教室,一路上坡下坡。西山图书馆坐落在山上,入秋后馆外的桂花盛开,一团团,一簇簇,缀满枝头。花香穿过门窗,透过墙壁,挤满了馆内的各个角落。坐在桌前看书,蓦地被鼻尖的一抹花香搅扰,邵敏便会心一笑,花香与书香相融,令人心安。

今昔北大楼/陈正华摄

南师大冬日草坪

入冬后,邵敏喜欢爬到四楼的期刊阅览室看书,每次去茶水间接水总能看到屋顶处泻下的阳光。那阳光是金色的,锦缎般光滑,邵敏静静地站着,嗅到那些泛黄的纸页中透出的气息,丝丝缕缕,隐约带着前人的思绪。那段时间,她一直在读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尼采,一面看这些哲人谈论美学,一面脑中冒出许多有趣问题:史和诗相比,哪一个更具哲思?美究竟是什么样的?在各种体裁的作品中美又是如何呈现的?

汪介之成为了邵敏读书思考的领路人,而引导、伴随陈研飘洋过海的是北园的一次戏剧演出。

2012年春天,陈研在南京外国语学校读高三。她参加了南大英语系组织的预备课程,接到排演一出戏的任务。陈研选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打算把它改编压缩到50分钟,演给南大的老师看。排演过程中,她对如何演绎舞台角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想看看南大学生们是如何排戏、演戏的。

2012年5月,北园演出百老汇音乐剧《芝加哥》,戏是南大歌声魅影音乐剧社的学生自排的。陈研去晚了,便站在礼堂最后一排,“热血沸腾”地看完了全场,当下便决定入学后要加入音乐剧社。4个月后,她如愿以偿。

陈研说,选择戏剧这条路,也并非简单的决定,因为相对于法律、商科、传媒等实用性更强的专业,戏剧专业就业困难。

校园里的一时心血来潮,青春萌动的心思,大多很快消退。但第一次在北园礼堂里看见幕布拉开时的怦然心跳,至今还在伴随陈研,走向更远的地方。2016年,陈研选择申请去哈佛大学的戏剧构作与戏剧研究专业读书。哈佛的戏剧构作学习安排的是上午上课、下午排练,深入课堂研学的同时,又极注重实践。每年学生们都有多部剧目在美国知名的地方性剧院——定目剧院上演,其中一些剧目后来登上百老汇的舞台,有些成为在各国巡演的剧目。哈佛还与俄罗斯的莫斯科艺术剧院学校合作,每年春天都将硕士一年级全体同学送往莫斯科学习三个月。能在镌刻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契诃夫印记的地方求学,接受俄罗斯的戏剧教育,可谓一生难得的机会。

北大楼一角/张璐摄

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陈研已经是美国哈特福德舞台剧院的艺术助理。走到大洋彼岸的她跟我说,无论走多远,她都记得2012年的5月,在北园曾感受到的舞台魅力。

此时,在江苏南通崇川区的邵敏,依然记得汪介质当年给她和同学们开的长长的书单,记得他讲台上的从容不迫。走出随园后,邵敏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她不知道能不能成为她曾经仰望过的汪介之,她不敢说她对人生道路的选择是完全受汪介之影响,但是她难以忘记随园的先生们在她生活中所投射下的那道光。她和当年的汪介之一样,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渴求知识的学生。有时候下课很晚,夹着书本走在南通崇川区的校园里,她心里会想起在随园里闻到的桂花香,想起图书馆里的那束日光,想到这些,她嘴角会弯起一抹笑容。

难忘随园生活的还有钦若。钦若3个月前辞职了,朋友都为她可惜,她本来在南京一家有名的中学做语文老师,大家都觉得她辞职有点轻率。钦若自己还是挺愿意辞职去扬州的,这挺符合她的个性。

南大学生排演音乐剧《芝加哥》

邵敏在随园书店

2014年,钦若在南京大学仙林校区读硕士,她总是情不自禁地要走到鼓楼区的北园来,每次来的时候,她就喜欢站在北大楼前,静静地看着那一串串爬到屋顶的爬山虎,她感觉那种青藤慢慢爬上去的光阴挺契合她的心境。她就喜欢这种从容的、慢的岁月,如木心所说“车、马、邮件都慢”。可能是因为北园的时光看得久了,就浸入了她的骨子里。一串串爬山虎,每到秋冬季节又变得枯黄了,春天的时候,再慢慢萌芽,生命就是这样,用一种不屈不挠的姿态,生长着。在这个过程当中,钦若头脑里的那些迷茫、混杂的思路也清晰起来了,她是一个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生活的人,有着比同龄人更加理性的思考。

钦若也喜欢北大楼下的草坪,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坐在那里晒会儿太阳。其他的时候,钦若会在北园找一间教室,安安静静地看半天的书。看书看饿了,就去汉口路上吃一盒热豆腐,或去青岛路上吃一碗六鲜面,那一口下去升腾起的满足感,足以慰藉一天的疲倦。若觉得不够,还可以去陶谷新村那里找一家私人开的咖啡店或西餐厅,不仅仅是为了吃,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老旧住宅里,看到新式的北欧风装修,在布局凌乱的城中村里,尝到香醇的红酒与咖啡,这种景致的割裂与文化的碰撞让她觉得着实有趣。

读书期间,钦若选修过一门特别的课程——昆曲。课上,解玉峰先生会仔细地教学生每一个字的唱腔。对于初学者来说,《牡丹亭》里那句著名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足够他们学一节课了。

随园的猫

课余,钦若跟随南大文学院的徐兴无等先生,去江苏省昆剧院兰苑剧场听了《西厢记》里的两折戏,沉浸式地体会了昆曲的魅力。兰苑剧场的演出厅很小,只能容纳一百多人,但也因此戏台距离观众席很近。当管弦奏起,演员开腔,观众能清楚地看到演员回眸的一个眼神、指尖的一点微动。戏厅小,演员唱词时不需要扩音器,昆曲特有的婉媚之音不会经过现代化设备的扭曲,原汁原味地在观众耳畔回旋往复,让观众沉浸于那个故事、那段情感。这种沉浸对钦若来说,就像是落花微风的下午,宝玉与黛玉共读《西厢》。钦若自此爱上了“百戏之祖”昆曲。

那时每月生活费有限,除了在朝天宫的兰苑听昆曲,钦若也会去中山门旁的南京博物院,在南博的民国馆里碰碰运气。南博的民国馆有一条仿民国街道,街道尽头有一家戏院,点一杯10元钱的茶就可以坐在里面听一下午的戏,多花些钱,还能去二楼包厢,体会一下民国剧里的老爷太太听戏的感觉。戏院里演的多是江苏的地方戏,钦若正巧赶上听了一折江苏省昆剧院的《牡丹亭》,她说那大概是她花的最值的10元钱。如今,虽远离了随园兰苑,但在扬州,展开了新生活的钦若,依然走着自己不变的步调。

谈随园生活,还得说说老八舍。在整个随园地区,东到进香河路的东南大学,西到汉口西路,南到广州路,北到北京西路,老八舍几乎是女生心目中的殿堂。

对不少女性来说,一生可以分婚前和婚后两个阶段,但是对另外一些女性来说,她们的一生却是以大学生活作为分水岭的,她们人生最坚实的步伐,是从迈入大学才展开的。

吴淑娟第一次见到老八舍的时候,是2013年。她作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一名大四学生,从仙林校区搬到南园。改造前的八舍是8人间,既没有空调也没有独立卫生间,靠窗的床位,很吵。慢慢习惯了以后,吴淑娟发现八舍的地理位置太优越了。楼下的广州路上有各种售卖吃食的店铺、小摊子,那时候奶茶还没有流行起来,她买的更多的是零嘴,辣味鸭脖、品香豆干、小粉桥猪蹄、千层饼、酱香饼、鸡排、排骨饭,都是吃货们的福利。

吴淑娟(左一)

读大四时,吴淑娟的课程基本上都结束了,舍友大多忙着实习,平时的聚会就是约着一起去吃东西。从八舍出来,稍微走几步路,就可以去青岛路上吃地锅鸡,去汉口路上吃老曹六鲜面,或者去南师随园旁边吃酸菜鱼。

临近毕业,吴淑娟的好友王淑敏在张府园附近的小区里租了间单室套,带阳台,她还养了只猫。好友搬家一个星期后,请吴淑娟去家里吃火锅。餐桌上摆满了牛肉、虾、午餐肉、蟹肉棒、西瓜、酸奶,因为商量好是减肥前的最后一顿大餐,这顿饭异常丰盛。

吴淑娟和王淑敏能成为好朋友是“吃”出来的,也是“吵”出来的。读大一的时候,她们结伴把校内食堂菜肴尝遍后,就一起外出“觅食”。吵架则是因为吴淑娟的一次受骗经历。大一的时候,吴淑娟接到了一个诈骗电话,对方说要退她一年的学杂费,让她提供银行卡号。王淑敏阻止了吴淑娟,说对方肯定是骗子,吴淑娟不信,两人就吵起来了,后来还报了警。那天晚上,两人都没睡着,都觉得自己吵架没有发挥好,摩拳擦掌,想要明天继续吵。不过,这次以后,她们改变了相处模式,不再是小心翼翼相待,而是有什么说什么,反而更加亲密。

校园一角

南师大文学院办公楼

说回吃火锅的那晚,吃完火锅后,已经是晚上10点多。王淑敏先哭了,接着两人抱在一起痛哭。王淑敏是江苏人,打算在南京发展,吴淑娟毕业后就回安徽老家。仔细想想,这样相处的机会也不多了,吃火锅,更像是在吃一顿散伙饭。

带着伤感的心情,她们熄灯睡下,不料被关在阳台的猫一次次溜进来,跑到床下,喵呜喵呜叫,引得她们几次起床抱它去阳台。后来她们才发现是卧室的窗户没关好,猫由此爬了进来。那晚她们再一次失眠了,不过这样一通折腾,吃饭时酝酿的那点离愁别绪也早就不见了。而她们两人的友谊,毫无疑问,在毕业后还继续着……

关于随园生活的故事写到这里已近尾声,内心不免百感交集,想到写作此文的过程中,编辑部的我们一次次走过广州路、宁海路、汉口西路、北京西路,早早晚晚。

早晨我们看过随园里梧桐树上晶亮的水珠,傍晚的时候,我们闻到过南师大食堂飘出的饭香,这些场景、气息多么熟悉,其实天下的校园都是一个校园,所有的大学都是我们的母校,所有的女生心中都有一个八舍,所有的学生心中都有一位汪介之。走在这里的时候,我们都会被唤起一段回忆,都曾在某一个瞬间被触动内心,掩饰过自己的泪水。

对于很多人来说,对人生对世界真正产生自己的观点、判断,是从大学校园开始的,慢慢地,这些思绪感受凝聚,化为我们独特的气质,形成我们独有的灵魂底色。我们由此走出不同的人生,正如陈研在北园奠定了职业的理想,邵敏在随园做出了事业的选择,钦若执著地追寻慢时光的生活。在随园生活中,她们塑造了自己,离开后,这些作为资本和底气,让她们继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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