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2019-09-04易杰
易杰
卡梅尔剧团的话剧《安魂曲》于今年五月在美琪大戏院公演。这部戏剧在登陆上海滩之前已经被冠以“以色列国宝级话剧”的美誉,豆瓣评分高达9.3。这部列文导演的遗世之作改编自三部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洛希尔的提琴》《苦恼》和《在峡谷里》,首演之后立刻得到上海观众一致好评,各种赞美蜂拥而来。但在不吝溢美之词的同时,切忌过度解读。
《安魂曲》让人想起斯特林堡的《鬼魂奏鸣曲》。两剧都很纯粹,如果《鬼魂奏鸣曲》讲人的存在全是罪恶,那么《安魂曲》讲人的存在只有死亡。它绝望到了血液里。这是一部体现现代性的悲剧,它否定人的存在。它不是关于“上帝已死”,但它却是关于最高价值的贬黜。价值变得没有价值,“凡在我们所愿望、猜度、寻求、要求、期待的事物没有现成存在、不存在的地方,我们就会说‘虚无”。1《安魂曲》中,生命变得虚无,生命的价值被否定。
戏剧行动主要围绕三段死亡进行。生活在一起五十多年的老头和老妇,还有不到一岁的婴儿。虽然最终只有他们三人的死亡,但剧中所有人物都在不同的存在状态中,丧失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对老头来说,他的最高价值是资产价值。他是一个被生活异化的人。对浪漫的自由主义者来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对他来说,钱是目的,人是手段。他的生存基于自己的棺材生意,而生存却是“亏损”。戏剧开始的时候,通过可笑的计算方式,他得出结论,自己每活过一年,就损失1240块。他的爱情也屈服于他的异化。他一生的爱情都没有“抚摸”,没有“怜爱”,只有成本计算。“因为昂贵的生活费用,甚至连茶我都禁止你喝”。他的夫人在这种可悲的存在状态下,“谦卑地满足于喝开水”。她显然更加热衷死亡。当她生病时,她的愉快超过恐惧。“现在我明白了你的脸为什么这样奇怪,充满了这样多的喜悦”。
他们到医院治病时,卫生员对生命也是贬黜的。他认为存在是成长的过程,而死亡是成熟。他问了老妇的年龄后说,“六十九岁,哼,你们还想怎么样?老太太已经抽过枝发过芽了,现在瓜熟蒂落的时候到了”。老妇临终前做了个梦,梦里终于有了一丝丝爱,她重新成了小孩子,看见父母在笑。但这笑与爱如此短促而绝望,因为笑声的继续只能让她免于挨打挨饿,不会发愁。“但是他們笑完了......我也停止了笑。房子里一片沉寂。黑下来了。天黑下来了,也许我也黑下来了.......”
第二段死亡是半岁婴儿的死亡。一桶开水浇在他身上,他再也没醒过来。不到十七岁的年轻母亲痛不欲生,但无能为力。她无法在自己的存在中找到价值,因为她失去了对自由主义者来说最重要的价值——选择的自由。生活中根本不存在“十字路口”,她做着生活中最卑微的工作,生活带着她走,她就走。“我站在长长的队里领我那一小把糖,队很长,我没排到”。对她来说,生活和世界就像浪漫的自由主义,是谎言,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她身上同样散发着死亡的恶臭。“真实的世界是闭上眼睛的时候创造出来的,当你不能再向世界睁眼时,真实才在那里。”
老人的死亡将戏剧带向终点。异化不是僵化,只是异化的逻辑里已经没有了他。他生病,看病,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却痛苦地意识到,生命不仅不存在价值,而且还是“亏损”。现代性肯定欲望,主体价值与自由。可是老头的主体欲望已经丧失,价值概念被资本主义价值偷换和异化。那么自由呢?在没有信仰的现代,自由是硬通货币。主体虚化为万物与自我的主宰,可是主体了解自己的终极目标与价值吗?自由的主体真的是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吗?自由的尽头是虚无,是尼采所说的“最高价值的贬黜”。在虚无世界里,没有价值评判。虚假的资产阶级异化价值也就取代了终极目的,成为生命的价值。这就是对存在的否定。老头最后说:“我沉浸在思考中,算了一笔账,发现从死亡中我得到的只会是不错的收益:不用吃饭,不用喝水,不缴税,不会冒犯别人。因为人躺在坟墓里不只是一年的事情,而是成百上千年,所以可以知道从死亡中我可望得到丰厚的利润。生命等于损失,而死亡等于利润”。
观众看到的《安魂曲》是三段关于死亡的行动,是不太特殊的悲剧情感,是纯粹的绝望,是文学的剧场。这还不是后现代悲剧,那里的世界更加荒芜和绝望,因为你会发现主体都是死亡的。当然,对于普通观众,死亡在生活中是不在场的。即使参加葬礼,人们也只是参与仪式。尸体和死亡只能在剧院中直面。观众终于可以思考被逻各斯中心主义所遮蔽的真相——生命短暂,死亡永恒。这才是大家在豆瓣打高分的原因。如果要聊聊以色列剧团的戏剧呈现,开局拖沓,让人难以入戏。形式没有多么新颖,只是把剧本稍微不那么笨拙地再现出来,没有豆瓣里白领和文青们那么多牵强的矫情,也没有那些可笑的9.0+。毕竟,这个戏的精华是对白。
也不要忽略了那辆马车。车夫不断提到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死了,他生命的价值和终极目标也随之而逝。妓女和醉汉们沉迷于对纸醉金迷的想象。巴黎是好的,巴黎是纸醉金迷的,是的,只在想象中。因为想象永远是最纸醉金迷的。就像妓女们最后怀念她们想象中美好的过去。“以前,曾经有过求爱、浪漫、香槟,如今呢,直接就是脱裤子跟——那玩意儿”“过去的日子过去了”。有趣的是,这不仅是契诃夫戏剧的核心之一,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也说“怀旧”是种病——幸福永远存在于过去。这种病也是人性的悲剧所在。普鲁斯特认为,人永远不可能得到幸福。因为幸福永远存在于未来,而人总是活在当下。其实不管伍迪·艾伦,还是普鲁斯特,他们都意识到了,人不能在当下获得幸福。这种悲剧感不仅指向时间,还存在于空间和人际关系中。人们经常说,“熟悉产生轻蔑”“诗与远方”或者“彼岸世界”,大抵如此。幸福永远不在场,不在此时,也不在此地。
最后,能安慰观众的,就是剧中的三个天使。三个天使给舞台表演带来了更加浓重的童话味。但这三个天使是死亡的象征。他们出现,就有人死去。善良的天使取代恐怖的死神来带走生命。这也正是戏剧反讽和最终指涉——生命是苦难和恐惧,死亡才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