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版画

众所周知，鲁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却与版画有着不解之缘，他不遗余力地倡导中国新兴版画运动，为此倾注大量心血，被誉为中国新兴版画之父。那么，鲁迅作为中国伟大的文学家为什么对版画情有独钟、与中国新兴木刻版画有如此密切关系？

从文艺启蒙开始

鲁迅自幼热爱美术，极喜欢看带有插图的书，《毛诗鸟兽草木虫鱼疏》《花镜》《山海经》《海仙画谱》《百将图传》等都是少年鲁迅眼中的宝贝，见到书上的插图便用薄而透亮的“荆川纸”复在画面上，一笔一笔细细地影摹，相当逼真，引起小伙伴们艳羡不已，竟不少愿出十数文钱购买。鲁迅尽管出生成长在书香门第，但那个时候对于美术的喜好却甚至超过了文学，给少年鲁迅带来无穷的乐趣。

鲁迅留学日本，一开始是去学习开矿的，有志于科学救国，挖掘中国丰富的矿藏资源，来增强国力，富强民众，但中国却由于落后，被帝国主义列强们凭借坚船利炮、先进科技，瓜分中国的土地和资源。鲁迅因此认为，学好开矿毕业，无异于成为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帮凶。因此转而学医，可以为民众解除病痛，但当鲁迅看到一群中国百姓成为麻木的看客，又使得鲁迅感到治疗国人的精神麻木症比治疗他们身体上的疾病更为紧要的事情，而医治国民精神的手段首推文艺，鲁迅终于弃医从文走上“治文学和美术”的道路，用文艺为武器进行启蒙宣传，疗救国人的灵魂。

文学是思想的演绎，美术是文学启蒙的桥梁。鲁迅在文学活动中，始终将文学和美术相结合来增强传播效果，实践文艺启蒙的理想。鲁迅弃医从文后的1907年，在日本东京筹办平生第一份杂志《新生》时，就开始将文学和美术紧紧联系在一起，第一期《新生》封面上，选定英国19世纪画家华兹的油画《希望》作为插图，画面上是一位蒙着眼睛的姑娘，抱着一张只剩下一根琴弦在振动的竖琴，屈腿坐在地球仪上。这幅画的主题是：希望不是期望，它从那仅有的琴弦上奏出的美妙的音乐，寓意着让积贫积弱的古老的中华民族焕发出新的生命。鲁迅甚至为后几期也选好了插图。尽管《新生》杂志最后没有办成，但1909年鲁迅还是把原先要在《新生》上发表的翻译文章编译成《域外小说集》出版，并在封面上印上一幅外国版画，这种书籍的装帧在当时中国的出版业中别开生面。此后，鲁迅先生用美术来配合文学创作的实践从未停止，鲁迅于1928年创办的《奔流》杂志就充分体现这一点。《奔流》是一份文学刊物，宗旨是翻译、介绍外国的文艺理论，文学主张，但编法却与众不同。许广平在谈到鲁迅编辑《奔流》时说：“他编书的脾气是很特殊的，不但封面欢喜更换，使得和书的内容配合，如托尔斯泰专号，那封面就不但有书名，而且还加上照片。内容方面，也爱多加插图，凡是他手编的书如《奔流》，以及《译文》，都显现出这一特色。”1《奔流》期刊中，几乎每一期都要根据译著内容的需要，选择一些精美插图一起发表。并且尽量在《编校后记》中分别加以说明和简要分析，以便帮助中国读者欣赏和理解这些艺术珍品。这样图文并茂的编排，可以帮助读者理解有关译著，给读者以“读书之乐”，而且这些插图类别不同，有木刻、照相（摄影）、雕塑、油画、素描、铜版画、黑白画等数种，形式上有写实画、装饰画、漫画等，总共出版了15期，其中版画有13幅之多，直接为中国艺术界输送了新的营养。为了要编《奔流》时需要丰富的插图，鲁迅宁可节俭自己生活，也要托国外的学生不断购买优秀经典的外国版画等美术作品，据不完全统计，鲁迅一生收藏外国版画有4000余幅之多。鲁迅在提高了文学的传播力和影响力的同时，客观上起到文艺启蒙作用。

倡导培育青年版画家

鲁迅通过长期的文学实践和中外美术史的考察认为，中国的艺术“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沈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2后期却被脱离社会生活的宫廷文人画所遮蔽;西洋绘画以油画为主，“虽属新奇”，而为中国“民众所不了解”，且费时耗资。由此，鲁迅目光转向木刻画。

中国是木刻版画的故乡，由画家在木版上描线作画、雕工按照画的线条雕刻、再由印工印刷，各司其职，这是中国古代版画制作的传统工艺，比欧洲最早出现的版画还要早了500多年。据说，此法约在14世纪传入欧洲，但到19世纪欧洲版画家经过改进发展成为画、刻、印一人的创作版画，它能表现作者的创作意识，摆脱原来创作与作品脱节的弊病。鲁迅以其独到的艺术战略眼光，洞察到创作木刻版画艺术强大生命力，“他说：‘木刻本来就是大众的艺术'，它尽管也远离过大众（如明清文人的诗笺），但是，欧洲新兴的创作版画，正可以拿来为我所用，尤其是当时苏联的木刻艺术，正大放异彩，介绍和借鉴他们的艺术成就，不但可以使木刻青年获得学习的典范，而且，还可以激发和鼓舞我国人民争取解放和追求理想的热情和斗志。”3“回归和复兴”后的中国木刻版画，称之为中国新兴木刻版画，其中“新兴”区别于中国的古代木刻。鲁迅之所以要提倡新兴版画，因为其一，是“当革命之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4其二是“正合于现代中国的一种艺术”。5

魯迅先生说：“创作木刻的绍介，始于朝花社。”6也就是说，鲁迅早在1928年年底创办朝花社时就开始有意识地将国外优秀的木刻作品介绍到中国来，目的是“介绍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7“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8由于中国先前没有过“创作版画”的概念，所以，鲁迅首先将介绍欧洲的创作版画放在最为重要的地位，当时出版的《朝华旬刊》《艺苑朝华》五辑，其中近一半是介绍近代英、法、美、意、瑞典、日本、苏联的创作版画。从此，鲁迅先生对于中国新兴木刻（版画）运动的推动一发不可收。

鲁迅先生为了给在黑暗中摸索的木刻青年帮助，始终在考虑为青年们进行一次创作木刻版画基础的培训，尽管欧洲的创作版画已经发展了一段较长历史，并且已达到很高水平，但在国内美术界对此却一无所知，美术学校里根本没有教版画的老师。在一次偶然中，鲁迅终于找到一位版画基础培训老师，他就是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的胞弟内山嘉吉先生，那时他正在日本成城学园任美术老师，教授版画。1931年夏天，利用内山嘉吉来沪度暑假的机会，从8月17日到22日，在长春路319号，举办暑期木刻讲习会，经过鲁迅挑选过的13位学员，在这6天时间里，认真听课，无一缺席，鲁迅每天冒着酷暑，从当时居住的拉摩斯公寓夹着自己珍藏的作为教材的国外创作版画原拓作品，路过内山书店，叫上内山嘉吉一起走到离家一公里多一点的教室，并亲自担任讲课翻译，内山嘉吉后来回忆：“通过六天的讲课，鲁迅所翻译的总是比我讲的还要详细;翻译是娓娓动听，充满了热情和力量，如果我那时懂得中国语言的话，一定会感到羞惭，恐怕也不敢大言不惭地继续坚持讲这六天了;而且，能从鲁迅先生那里学到更多的东西。”9鲁迅把自己收藏的7幅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的原拓作品送给内山嘉吉作为酬劳，每幅都有作者签名，非常珍贵。最后一天，学员中有8个人交出15件作品，培训卓有成效。从此拉开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的序幕，1931年因此成为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的元年。

为了更好地更直观地给予中国木刻青年借鉴外国的优秀创作版画，鲁迅先生还不惜资金、时间、精力，把从国外购买的版画原拓，选用优良纸张、选择具备先进印刷设备的厂家共精心編印了12种版画图册，其中外国优秀的版画占了10种，影响很大，许多木刻青年就是在看了这些图册后走上木刻道路的。

在这些外国优秀版画集中，鲁迅介绍了德国的珂勒惠支、梅菲尔德，比利时的麦绥莱勒，苏联的法复尔斯基、克拉甫琴科等欧洲一流创作版画大师的作品。鲁迅之所以如此不知疲倦地大量介绍外国的版画作品和技法，是为了让中国的青年版画家们“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10但鲁迅同时还主张，要“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11为此，他又与郑振铎合编了《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翻印这两部具有中国古代传统经典版画艺术的笺谱，不仅是“中国木刻史上一大纪念”，而且，对后来新兴版画中水印套色木刻的发展也是一个有益的借鉴。

1934年10月，为了回顾总结这段时期中国版画的历程和成绩，鲁迅先生将木刻青年们寄给自己的作品结集，自费编印出版了中国新兴木刻版画的第一本选集——《木刻纪程·壹》，它荟萃了一批萌芽期中国新兴版画的优秀之作，并打算今后出版贰、叁、肆……

不仅如此，鲁迅还利用自己丰富的国外优秀版画画册、版画原拓收藏，或提供展品参展，或单独举办展览，使艺术青年开阔视野，提高技艺。鲁迅先后在上海单独举办过3次外国版画展览，和一次提供版画参展。

此外，1934年6月，鲁迅还精心挑选58幅当时中国国内较优秀的青年版画家的作品，赴欧洲艺术之都法国巴黎展览，这也是中国美术作品第一次到国外展览。鲁迅期望这批优秀版画能得到巴黎的艺术大师们评判，促进中国新兴版画水平的提高。

平时木刻青年知道鲁迅患病，不轻易上门打扰，一般都寄送作品，但鲁迅总是及时回信给予点评，或推荐发表，使木刻青年们受益匪浅，鲁迅家仿佛开了版画的“函授辅导学校”，据不完全统计，鲁迅在繁重的各种文学活动之余与木刻青年的通信达200余封之多。由此可见鲁迅对木刻青年倾注的大量心血。

1936年10月2日至8日，在上海八仙桥基督教青年会大楼九楼举办“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尽管鲁迅先生那时已是病魔缠身，但在8日展览最后一天，鲁迅还是扶病前往展览现场，鼓励说：这回“自然比前进步了”，12并不忘告诫青年木刻家们：“木刻最要紧的是素描基础打得好！……”13为木刻青年作出最后的指导，摄影家沙飞拍下这珍贵的一幕，成为中国新兴版画史上的经典照片。11天后，鲁迅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