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题材儿童剧创作何为?
2019-09-04廖夏璇
廖夏璇
近年来,我国儿童剧创作在艺术质量上取得了较大的进步。特别是在剧目题材的选择上,打破了长期以童话剧、神话剧、寓言剧为市场主导的局面,涌现出《特殊作业》《时间森林》《想飞的孩子》《大山里的红灯笼》《古丢丢》《享受艰难》《山羊不吃天堂草》等一批优秀的现实题材儿童剧作品。创作者们逐渐察觉并走出儿童剧过度“娱乐化”“游戏化”的陷阱,开始重视直面社会现实问题,将更多的目光聚焦于我国青少年的心灵成长历程之上,形成了以儿童剧观照现实社会的独特视角。由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创排的《那山有片粉色的云》是近期推出的一部现实题材儿童剧作品,该剧在创作的观念和手法上有诸多独到之处,但同时也暴露出当下儿童剧创作的一些症候。现实题材儿童剧创作面对着怎样的观众群体?以儿童剧观照现实社会的旨意何在?笔者试图以儿童剧《那山有片粉色的云》为个案,从审美的接受和内涵等方面对其内容和形式进行探讨,以期对现实题材的儿童剧创作进行更深层次的反思。
首先,是审美接受层面的问题——现实题材儿童剧创作面对着怎样的观众群体?我们的创作应该如何更好地与观众的审美需求相契合?这是创作者在下笔之前必须深入思考的问题。任何创作者都不能盲目创作,都应该对目标受众及其期待视野进行合理的预测。因为,一切审美活动的形成都是接受主体与接受对象互相估量的结果,我们必须了解自己作品将要面对的观众群体,让自己的作品与观众的生活经验、知识储备、审美能力、艺术趣味相适应,才能打开深入观众心灵深处的通道,进而实现双方思想情感的交流。对现实题材儿童剧观众群体的认知,直接影响到我们怎样选材、选什么题材以及如何处理这些题材的方法和思路。
顾名思义,儿童剧是以儿童题材为主要表现内容、以儿童观众为主要接受群体的戏剧。作为一种成熟的戏剧类型,它不等同于那些由儿童或青少年群体在校园中搬演的“课本剧”“校园剧”,而多由成年人创作和演出,其受众不仅仅局限于儿童,也包括因为不同接受目的而走进剧场的成年观众。但是,即便如此,其核心受众依然是儿童。无论选择什么样的题材内容,创作者必须始终将儿童的期待视野放在第一位。
近年的现实题材戏剧创作热潮,也或多或少地波及到儿童剧市场,许多反映留守儿童问题、农民工子弟问题、现代家庭亲子关系问题的现实题材儿童剧作品应运而生。这些题材大多以“社会问题”的面貌映射在作品中,如儿童剧《那山有片粉色的云》,正是众多反映农村留守儿童问题剧目中的一部,它表明了创作者看待当下留守儿童问题的立场,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出了创作者应对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但是,一个社会问题的形成根源并不简单,相对于童话、寓言、神话等题材,现实题材儿童剧似乎更能引起成年的共鸣;儿童观众由于社会认知能力的局限,对问题的认识更多地停留在浅层的感性认识层面,更不能说要求他们对这些宏大的社会问题感同身受。这就需要在创作中协调成人思维与儿童思维的关系。成人思维是理性的、社会化的,而儿童思维是感性、纯粹且富有想象力的,从不同思维方式出发进行儿童剧创作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创作者不能以成人的思维和视角去审视儿童观众的期待视野,而应运用逆向思维,让宏观的问题微观地说、复杂的问题简单地说、沉重的问题轻松地说,寻找一条既能激发儿童参与欲、求知欲,又能促使成人进行自我反思的创作路径。《那山有片粉色的云》中少年阿鲁的人物设定,对全剧基调的奠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剧作者对于儿童观众审美心理的观照——他没有把阿鲁塑造成一个悲催哀怨的孤儿,而是赋予他善良、乐观、坚强的健康人格以及智慧、勇敢、仗义的领袖气质,完完全全地把他打造成一个“宝藏男孩”。他创造了一个与成人社会相隔绝的戏剧空间——“九连洞”,带领山里的留守儿童们闯过重重难关,不断地给剧里剧外的小伙伴们带来惊喜和欢乐,把原本沉重的社会问题以游戏化的手法表达出来,使舞台呈现变得更加轻松、活泼,契合了儿童观众的审美需求。尾声处,外出务工的父母在亲身经历了孩子们的“留守”境遇后,纷纷选择回归山村、回归家庭,一家团圆、皆大欢喜,全剧因而也变得更加“圆满”了。这种“圆满”是带有强烈的儿童意愿色彩的,因为对于成人观众而言,这种轻而易举解决生活和家庭矛盾的方式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不存在的,它代表了孩子们的美好愿望,亦是创作者从儿童思维出发思考如何解决留守儿童问题的结果。
其次,是审美内涵的问题——现实题材儿童剧创作观照现实的旨意何在?需要明确的是,儿童剧决不仅仅是娱乐孩子,它是用艺术方式帮助孩子去发现并认识世界,认识生活的多样性,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生活中的实际问题,比如,如何面对挫折、困难、失败,如何独立应对和处理成长中的各种烦恼,等等。然而,在如今的一些儿童剧创作中,这些本该是题中之义的主旨出现了偏差,许多作品变成了纯粹“玩乐”和“说教”的工具:为了迎合儿童的审美需求,借助大量的互动、玩闹、游戏来活跃剧场气氛,过度依赖技术性的展示制造“笑”果;以成人视角写故事,以严肃的社会话题规范孩子的成长,强行植入成人世界的行为方式、道德准则,片面地将儿童剧等同于教育剧、道德剧。实际上,儿童剧能够观照的现实内涵远超想象,创作者应透过稀松平常的题材、嬉笑怒骂的舞台表象,去挖掘儿童剧内在的更深层、更崇高的精神价值。
如果《那山有片粉色的云》的主题开掘仅仅停留在批判留守儿童的问题上,它的思想深度将会大打折扣。反映留守儿童问题并非它的终极追求,教会孩子们学會面对苦难,学会在苦难中爱自己、爱他人,即使在逆境中也要对世界报以善意,才是该剧最深层的价值所在。
其一,是关于“爱”的母题。剧名谓之《那山有片粉色的云》,但剧中似乎并没有讲述关于“云”的故事。所谓的“那片云”,原来是山头那株灿若云霞的粉色樱花树。大幕拉开时,襁褓中的阿鲁在这棵树下失去了姐姐索玛;大幕合上时,少年阿鲁又在这棵树下找回了代表着爱的赵绾儿。对于少年阿鲁来说,那座山头上那片粉如云霞的樱花,其实就是他心中爱的化身;全剧讲述的故事,其实也是一个关于爱的出走、追寻与回归的故事。这种爱,可以超越时间,就如阿鲁十多年来对走失的索玛姐姐的爱;可以超越空间,就如外出务工父母对留守孩子们的爱;可以超越血缘,就如龙奶奶对阿鲁的爱;可以超越身份,就如阿鲁与已经化名为赵绾儿的索玛之间的爱……正是这种种的爱汇合在一起,构成了隐匿在那片“云”背后的关于“爱”的隽永主题。
其二,是关于“苦难”的母题。该剧对“苦难”的书写,是对人们认为的“儿童戏剧是一种让儿童快乐的戏剧”说法的一种反叛。剧中彝族少年阿鲁在十三年的生命中,经历了一遍又一遍亲人离去的疼痛,却依然对生活报以微笑,终于等到了爱的归来。在阿鲁身上,我们同时看到了生命的明媚与忧伤——他坚守明媚,但也不惧怕忧伤。创作者通过阿鲁在命运挑战面前所呈现的复杂人生,告诉我们如何勇敢、如何坚强,如何在爱与被爱中学会成长。同时,也告诉我们,忧伤并非儿童剧不可触碰的题材,它是一种对生命的体认,是成长必经的阵痛,如果刻意让孩子回避,反而不利于其成长。但剧中对苦难的暴露并非毫无节制的,唯美的大山、悠扬的山歌、天真的孩童以及那片灿若云霞的粉色樱花等诸多意象,在淡淡的忧伤里萌发出殷殷的期望,产生了童话般的遐想,为小观众的心灵融入了暖暖的意境美、亲情美,恰到好处地淡化了苦难带来的痛楚。用美的方式在苦难中选择坚强,做一个“痛并快乐着”的有意义的人,这就是“苦难美”,这就是《那山有片粉色的云》的内在价值。
当然,该剧也有不少可待推敲的空间。比如,将赵绾儿与父亲到访山村的原因归结为不经意的“闯入”,是缺乏严密的生活逻辑的,赵绾儿失忆了,但这个曾在十年前改变他们命运的地方作为父亲的老赵难道没有任何记忆吗?再如,马尾男千方百计地盗走阿鲁的牛角号,剧中用大量篇幅来表现二人的博弈,却自始至终没有给出他偷盗的充分理由,究竟为何?此外,剧中化用的一些时事热点,不仅对于剧情的推进没有意义,还会干扰观剧的连贯性。比如,多次提到的拥有一串长名的天文望远镜,以及四川“格斗孤儿”事件,它们对于低龄儿童而言理解起来会有困难,且游离于主要事件之外,不妨进行一定程度的删改,让全剧的针线更加紧密,更加契合儿童观众的期待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