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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船渡

2019-09-04刘亚荣

湖南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葫芦红军

刘亚荣

家门外的蜀葵,蹿得快一丈高了,粉白、玫红的花开了一枝,早谢花的已结出了碾盘状的籽,对叶梅没心没肺地开得热闹,没见到往年爬到墙头上的葫芦。爹说,今年没给你们种葫芦。他面带歉意。我笑了,说不种就不种吧,现在肚里又不缺啥。

娘种过很多年的瓢葫芦。这种葫芦可以做舀水、舀米面的瓢,不仅轻巧随手,还不用花钱置办。葫芦结很多籽,拿起来沉甸甸的,一摇晃,声音沉闷。娘留好来年的葫芦籽,多余的年节时炒了,掺在长果里,让我们嗑着吃。在昏黄的油灯下嗑葫芦籽,会误以为是南瓜籽,比长果豆香。娘走了,爹成了娘,负责弟弟家的一日三餐,还在院子里外种花种菜种葫芦。每到夏秋时节,葫芦们在叶子里忽隐忽现,有的大如篮球,有的不足两寸。看着这群葫芦,有时候我会发呆,圆圆的葫芦中藏着娘的气息。

这葫芦,对于我,就有了亲人般的情感。

带毛的植株,近乎圆形的带毛的叶子,带毛的花蒂上开着白色的花,雌花下面带着毛茸茸的小葫芦。小葫蘆喝着风长大,在时光中,在风雨里,绿色的葫芦渐变成土黄色,在篱笆上荡秋千。后来,水瓢换成白铁的、铜的,大圆葫芦就少见了,爹照旧在院子里搭架,种几棵丝瓜几棵裂瓜几棵葫芦。丝瓜做菜,成熟的裂瓜金色,咧着嘴,露出里面红乎乎小乌龟状的种子,赏心又悦目,而小药葫芦呢,在架子上晃晃悠悠,煞是好看,过年的时候,爹留下些葫芦籽,其余的都给我们炒了吃。

葫芦,唤醒了我的葫芦记忆。

我有个“葫芦大大”,我一个人的大大。他和父亲是同族兄弟,年龄却和我奶奶是一代人。

我不记得为啥要叫他大大,我的妹妹弟弟都叫他福禄大爹,也许是我小时候嘴拙,叫不出福禄大爹几个字吧。比父亲年纪大的,同族的人,我们都要叫大爹,村里的乡亲我们喊大伯。

葫芦大大的大名村里人是知道的,好些人还是调侃的喊他葫芦。

葫芦大大小时候读过私塾,几年下来却连名字都不认得。据说私塾先生气急了,点着他的大脑袋说;“你真是个不开窍的葫芦啊!”可是,葫芦大大大字不识一个,却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打夯歌,慢板、快板、扭板,信手拈来。一人粗的石头碌碡在他的打夯歌中,有节奏的飞起来又落下去,“正月里正月正,白马银枪小罗成,一十二岁把登州打,夜打登州救秦琼!呀吼嗨。二月里来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彩楼,公子王孙她不打,单打平贵花儿头,呀吼嗨……”

打夯歌,也叫打桩歌。看似循环往复,简单易学,但唱好却不是易事,不仅需要领唱的人声音洪亮,还要有随机的幽默,可以即兴换词。既要吸引人,又要有号召力。真不知道葫芦大大是怎么做到的,也许真的存在天赋神助一说。

爹说,你葫芦大大干活不惜力气,谁家有活都去助工,不挑活计,苦累都不说,就是干活潦草,耪地落了个外号“草上飞”。别人耪地,是前腿弓,后腿绷,左右腿交替着前进,锄头对着草狠准,没草的地方也要耪一下。葫芦大大干活快,一推一拉,连蒙带盖,总是领头往前冲,耪过的地看着干净,没几天又出来一层小草。

葫芦大大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常年赶大车、春耕、秋耕、送粪、拉庄稼,牲口喂得好。每次干活歇息的时候,很多人会掏出烟叶子裹一根抽抽解乏,葫芦大大从来也不带烟,他也无烟可带,每天都凑到有烟的人面前,眯着眼,可怜兮兮地说:“借光抽一支,抽一支……”为此,没少受乡亲们奚落或抢白。他点头哈腰,一副谦恭的样子。

谁让葫芦大大有个傻儿子呢。他家的园子里,只种些产量高的应季白菜萝卜西葫芦等。小葱啊,大蒜啊,韭菜啊,豆角啊,洋葱啊,土豆啊啥的我家都有,爹也种过烟(草),陈年大炕坯做底肥,搭畦背,嫩绿色的烟叶子又长又大,花很美,嫩粉色,细长喇叭形。烟(草)大概算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奢侈品,葫芦大大家地里从来没种过。我家和他家的园子相邻,娘每年都要搭架子,种黄瓜和葫芦,架子下面还要撒上一些茴香籽,八月十五的时候,可以吃茴香馅饺子。葫芦大大家有的年头种葫芦,有的年头不种,挤出地多种粮食。大大家种葫芦的年头,每到收葫芦的时候,他前胸后背挂满葫芦,笑眯眯的,活像赤脚大仙。

奶奶家栅栏门外,是一棵我一个人搂不过来的大槐树,西边的空地上,长着一圈柳树,正对葫芦大大家西屋有棵开满粉绒花的绒花树,那时候我不知道它叫合欢。大槐树枝叶繁茂,有一些树枝伸到了葫芦大大家低矮的房顶上,每年槐连豆(槐角)成熟了,奶奶吩咐叔叔们打下来,做菜,槐连豆是黑色的,带着几乎透明的半个环,味道不记得好吃,大概就是当咸菜,聊胜于无吧。打槐连豆的时候,葫芦大大家的傻哥哥也捡拾一些,带回家。槐连豆皮也舍不得丢掉,用水泡软,拔掉苦味,掺上棒子面煎成糊饼,当饽饽吃。

我一点也记不起葫芦大娘的样子,也许我压根就没见过她。前任大娘,据我爹说长得特漂亮,被炮楼上的伪军看上了,抢了去,要葫芦大大离婚。葫芦大大一万个不愿意,没答应。结果被伪军们打了个半死,无可奈何,按下了离婚的手印。人将近一年才缓过神来,后来娶了傻哥哥的娘,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是真理啊。葫芦大大没计划,怎么行。如果依着性子种烟(草),会让本就稀汤寡水的日子更加贫瘠。我记事的时候,他仅剩下三个儿子。

在河边打猪草时,我喜欢在小河底玩耍。那些茂盛的香附和地梨总是吸引着我。香附是中药材,猪不吃,茎三棱,顶端才长叶子。我也挖香附的根,只为好玩。与香附相比,地梨更让我们动心,比香附根短小,用河水洗干净,咬开,真甜,像甘蔗的味道。葫芦大大每次见到我,都要叮嘱,不要到河里玩耍,小心淹着,等等。我知道他总是特意绕到我玩耍的地方叮嘱我。他走了,湿漉漉的河底,留下一行大大的脚印,一会儿,有水溢满脚印,像一串交叉的小葫芦。

我在大坑边的水簸箕沿上,啃苘麻籽吃的时候,葫芦大大和他的儿子傻哥哥也坐在水簸箕沿上,我送给傻哥哥一个。傻哥哥不住的傻笑,葫芦大大也笑,笑着笑着,却叹出了声。

葫芦大大命苦,没赶上好时候,他去世的时候,灵前只剩一个儿子。葫芦,福、禄,葫芦大大一样也没占。他灵幡上的白花,和葫芦花一样白。

我家种葫芦,却从来不吃葫芦,小时候我也没见过瓠子。还是在宁波,发现当地人卖嫩葫芦,用葫芦做菜或者煲汤。走在村里,时不时地会看到有葫芦藤、丝瓜藤爬到砖墙上,白色的葫芦花和黄色的丝瓜花亲昵着,大葫芦毫不掩饰地垂着,小葫芦也不示弱,调皮地探出头来,豆角架上结着瓠子,瓠子炒着吃挺不错,是夏季餐桌上常见的菜了。乡亲们给小葫芦叫药葫芦,神话里的铁拐李的法器,药葫芦也作腰葫芦。

这是以形命名。这种小葫芦主要是观赏用,大概现代人也没有多子的观念了。

村里发小红军的奶奶爱种葫芦。人多的人家,水瓢坏得快,图吉利大概也是奶奶的心愿。红军的发型,头顶是葫芦头状,后面还留着一个和红头绳编到一起的麻花辫,小尾巴一样拖在脖子上。红军的爹是“墓生子”,烈士遗孤,奶奶珍爱眼珠子一样呵护着红军。七岁大的红军上一年级了,回家还要撩开他娘的衣襟吃几口奶。红军是带把的宝疙瘩,上面有七个围着他转的姐姐。

吴家这一脉的传承就交付在红军身上了。

红军不够结婚年龄时,父母就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媳妇是农家的女儿,长相一般,但贤惠善良。很快他们家生了一个儿子,奶奶到死都是欢天喜地的,她完成了心愿。老人家年纪轻轻守寡,就是为了吴家的血脉得以繁盛,红军生了儿子,她终于可以没有遗憾地给早早牺牲的老伴有交代了。

红军是老小,他的父母也先后故去。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悲伤难免,但是来日方长。他的儿子很争气,考上了大学,并在某市参加了工作,不知道为啥,辞职回家,喝农药死了。有人说,这孩子觉得上了大学也找不到好工作,有的说,因为在市里买不起房子……他家的事儿,我也是粗略知道这些。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听到了二踢脚嘣嘣的声音。爹说,红军给他儿子结阴亲呢。我一愣。爹接着说,听说女的很有出息,在深圳买了房,挣钱很多。才三十多岁,不知道为啥寻了短见。倒是和红军的孩子挺合适。可是花四五万块钱给孩子结阴亲,管用吗?

爹自顾自的说了几句。然后接着说,唉,做父母不容易,寻个安心吧!

我无法揣测红军两口子的想法。红军开翻斗车、种地,挣钱不易,他的相貌苍老得像五十多岁一样,远比实际年龄老迈。儿子喝农药离世,给他的打击肯定是致命的。

听看过红军儿子“婚礼”的人说,“新媳妇”由一个半边红半边白的灵幡引到吴家坟上,陪葬了很多纸糊的现代时兴的家用电器,还有纸糊的汽车和楼房,和先死去的红军儿子合葬在一起。场面很隆重,和活人结婚差不多,请了好几桌人吃饭。可是这饭怎么往下咽。红军两口子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不知道。也许高兴吧,给孩子找了个同样有知识的伴侣,最关键的是儿子可以入祖坟了。但夜深人静时,红军两口子是不是也睡着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瞎操心。我纳闷,这葫芦有诸多的美好象征,可是终究改变不了人的命运。红军奶奶种了那么多年的葫芦,毕竟只是实用性和美好意愿的结体。

葫芦船,泅渡的命运和人生各不相同。

去年,院子里的葫芦藤爬到西墙,和西邻的葫芦藤纠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好几个大瓢葫芦吊在墙边,有一个恰好骑在墙头上,不知道哪棵姓刘,哪棵姓夏了。

葫芦于我,藤蔓一团,总是纠缠不清。

去沈阳的火车上,我带着宋兆麟先生的《古代器物溯源》,里面的“葫芦船”,瞬间激活了我对葫芦的认知和记忆,原来,惠子对庄子所说的“腰舟”就是葫芦船!

腰舟有所闻,却没有见过。

从沈阳回来,路过大凌河,河上很安静,没有任何船只,白云映在河面,葫芦船远去了。列车突然报站:葫芦岛。原来辽东也有葫芦船,山东长岛的居民曾抱着葫芦,从一个岛游到另个岛,最后游到辽东。

葫芦船,如此古老,又如此新奇。闻一多先生曾就史传的四十九个洪水故事进行过研究,洪水传说时代,救生的工具主要是葫蘆和瓜。

河北新乐的伏羲台遗址,有始祖兄妹骑在葫芦上的画面,房顶没在水中,洪水呈鱼鳞状绵延不绝。在南方的徽县,也有伏羲和女娲借助葫芦船得以逃生的传说。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挖掘出了人工栽培的葫芦皮和葫芦籽。关于葫芦的起源,也和水稻一样是多元的,不局限于某地专利。葫芦是古老的物种,嫩葫芦是人类祖先的食物,老葫芦是最初的容器,它们远比陶器来得容易。巧得很,在新乐伏羲台边,有个同期的遗迹叫葫芦头。

葫芦,福禄也,古人多有葫芦画传世。我曾编发过王祥夫先生的《福禄甜蜜图》,内容摘录如下:“齐白石老人一身中式打扮,挂着根很漂亮的杖,胸前带着一枚小葫芦,葫芦也常在白石老人的画里出现。葫芦发音接近‘福禄,其意义便在这里,如果再画几只小蜜蜂,那便齐全了,是福禄甜蜜。”这幅画上,两枚黄色大葫芦泛着写意的光,葫芦藤简化为几个竖排交叉的墨色线条,葫芦叶墨迹更淡,但极有韵味,右边留白处是一个工笔小蜜蜂,右上方钤一印,对角是题款珊瑚堂,先生名字钤印在其下。中国画重境界和寓意,葫芦可以承载美好的意蕴,葫芦造型或葫芦花纹的各种器皿,也早已深入到人们的生活。

多年来,我一直追逐着葫芦的传奇。海南岛的黎族,是制作和使用葫芦船的高手,每家每户都有葫芦架,大大小小的葫芦挂满架子。在交通不发达的时期,大葫芦是黎族老乡出门的工具,腰里挂着的葫芦,用竹篾或者藤子编制的网罩着,有的有提梁,便于过河时操作。这种几近原始的渡河方式比想象的要美。有的葫芦船,可以盛衣物和干粮,风吹浪打都不怕。更为稀奇的是,这种海南岛上的葫芦,可以直接切割一块炒菜做汤,缺损的地方照长不误,葫芦真好养活。这也契合葫芦寓意生殖,多子的传说。

我想,寻常日子,寻常人家,葫芦也是寻常之物。它属于植物,也归于物质,但它所承载的图腾般的意义,在现代文明里淡了。也许现代人有驾驭自然的能力,不再需要敬畏自然。葫芦的三个功能,只剩其一,作为容器、浮具的功用已丧失,只作为食物存世。哦,还是玩具和藏品。家里有一对小葫芦,一个烙着松鹤图案,一个是福字。另外一个微型小葫芦,已盘出了包浆,滑溜溜的。

也许我生命中确实和葫芦有很深的缘分,写作这篇葫芦船时,恰好南方的朋友邓君带着未成年的儿子来石,千里迢迢的,居然给我送来了两个葫芦。一个有一尺高,雕刻着绿色的装饰花纹,下面是观音菩萨图案,余下的地方刻着《般若波罗蜜心经》,红色镂雕底子,配着葫芦的底色,精雕细琢的。小的一寸有余,刻着一头神气十足的牛,背面是“出入平安”四个字,颜色像檀木,我仔细看,原来是木雕的葫芦。我喜欢这份美好的赠予,他们父子俩怎不是一对葫芦呢,隔山隔山水,却因机缘渡了过来。

葫芦,让天涯变成了咫尺。

葫芦的种种景观,映照了人类前行的痕迹;葫芦与人类交织抵牾,人类能够随着葫芦泅渡到各自的彼岸吗?

我的出生的潴龙河,地处平原,河面宽阔,流水大多时候平缓,人们挽起裤腿,就能蹚过去;水大时,男人可以凫水过河,女人有渡船往返。渡船腐朽后,拖拉机派上了用场,人们尽可以绕行数十里收割河对岸的庄稼。我也曾在潴龙河下游,乘坐过用旧轮胎和木板扎制的简易筏子。家乡人早忘了腰舟这种原始的渡河工具,近三十年来,潴龙河已成无水之河,更无缘见识葫芦船了,又何能随着他飘向更远的水域。

而每一个人故乡的河流都在消退,走向干涸……

葫芦船,来自远古,福泽人类数千年后,消失在了现代文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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