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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

2019-09-04秦羽墨

湖南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码头母亲

秦羽墨

陈笑鱼点第三杯咖啡的时候,服务员朝他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他正准备迎上她的目光,她却慌忙将视线移开了。午后两点,店里只有他和服务员两人,彼此各怀心事,互不理睬。陈笑鱼很想找她说说话,可她却故意一个劲埋头玩手机,这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正在生气的情侣。百无聊赖而又充满敌意的场面让他觉得时间的流逝比咖啡下降的速度还要缓慢,抬头往窗外看,城中阴霾浮动,跟他黯淡的心情别无二致。好几个月了,陈笑鱼以为自己的屁股已经跟那个座椅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谊,然而,并没有,他没能做到这一点。每次喝到第三杯时他便坐不住,不自觉起身离开。他听见女服务员在身后嘟囔了一声:“又被放鸽子了。”陈笑鱼扭头对她瞧瞧,她的目光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赶紧缩了回去。

从止间书店出来,穿过巷子,陈笑鱼看见一只大鹅摇摇摆摆走在前方,这让他灰暗的心情突然一亮,他已经很多年没在大街上见到这种动物了。陈笑鱼跟着那只大鹅弯弯曲曲地走出巷子,既没落下太远,也没上去赶超它,他担心它会受到惊扰。后来,他们一起来到了老码头,这时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弯腰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婆,她是去河边买鱼的。

从小在泥城长大,在此生活了二十年,陈笑鱼以为自己对这个城市以及里面的大小街巷如同手心里的掌纹一样了然于胸,就算闭上眼都不会走错方向,没想到一场大雾就迷失在了自己的出生地。陈笑鱼觉得,不管有任何客观原因,都不可饶恕。

老码头停了不少渔船,鱼贩子直接把鱼摊在石凳上卖,从清早摆到天黑,几十年未变。天太冷,大概在店里坐久了,空调一吹,手心出了很多冷汗。陈笑鱼脱下手套,举起右手在风中看了看,那根失去的手指像多年前丢失的兄弟,不时给他制造隐痛,越是冷,越是提醒自己的存在。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扯着嗓门大喊:“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时近岁末,算命要紧啊。”抬头一看,边上坐着个戴墨镜的算命先生,臃肿的身躯把屁股下的小马扎全淹没了,像摊在地上的一块煎饼。陈笑鱼想给自己看个手相,预测一下前程如何,是否应该在这个小城继续待下去,他把手伸过去,瞎子赶紧将眼镜摘掉,然而瞅了半天,却把他的手推开了。

“抱歉,抱歉,您这手相看不清,另请高明吧。”

这叫什么事,不会看你瞎叫唤什么,摆个屁的摊啊。也不知道是真瞎还是假瞎,陈笑鱼很想问问他。可当他把手抽回来,自己凑上去瞧的时候,发现手掌上的纹路一团模糊,还真是看不清。这雾也太他妈大了,在北京四年都没遇上这么浓的阵势,难怪那些来洞庭湖过冬的鸟会撞死在广告牌上呢。

关于这件事,报社里各种文章和推测层出不穷,泥城遭遇百年大雾,很多人连自己家门都找不到了,跑到别人家过夜,结果被女主人用扫帚赶出门;马路上车祸接连不断,交警们忙得灰头土脸。只有苍蝇馆子乐得高兴,老板们每天会收到各种各样撞到广告牌的鸟,城中老饕大呼过瘾,他们从没吃过这么多野味,很多鸟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这些都是国家保护动物,要不是它们自己不想活了,平日哪吃得上。

眼前一切都变得陌生,陈笑鱼觉得自己像个空无的虚影,每天按部就班穿梭于报社和家之间,如今,他还多了一项工作——相亲。回泥城以来,要说“上班如上坟,相亲如就义”,丝毫不过分。可他不能不去上班,母亲高昂的医药费,容不得他过潇洒日子,他也不能不去相亲,谁也不知道那个时间何时到来,他不想让母亲留下那么大遗憾。可是,他连自己都没学会去爱,又如何去爱别人呢,草率行事,只会害人害己。

陈笑鱼一个人坐在码头看风景,想着这些,手机响了起来。

“儿子,怎么样?”

“这个不合适,以后再说吧。”

“怎么又不合适?以后以后,你就没给好好处。”

“妈,你就放心吧,你儿子还不至于打光棍。”

匆匆挂了电话,陈笑鱼顺手在码头挑了一条鳜鱼,提着往回走了。

陈笑鱼是泥城日报的一名记者。

他的大学是在北京读的,正儿八经名校的新闻专业,社里唯一一个。毕业时本可留在京城打拼,可母亲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他不得不回来,委身市级小报,他知道母亲没有自己是不行的。回泥城后,广州《南国都市报》的师兄多次来电话邀他去南方当记者,都被他婉拒了。《南国都市报》是中国纸媒的标杆,陈笑鱼一直有自己的新闻理想,可在这个人世,他更需要一个母亲。

陈笑鱼发现,泥城这样的小地方新闻理想是并不重要的,真正的新闻屈指可数,即便有,也很快被外面的大報抢先报道了。而且拉广告远比跑新闻重要,创收远比码字重要。

对于广告业务,他一向不冷不热,收入上自然也就马马虎虎。每年年底考核,他的稿件数量和质量都排在全社第一,遥遥领先,可那点奖金与广告提成相比显得苍白无力、单薄可怜,甚至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报社领导跟他委婉提过,并不明说,免得让人觉得有意怂恿他别跑新闻,而去专门捞外快。领导只是拿袁莉打比方。袁莉跟陈笑鱼一同进报社,四年时间,不但买了房,还开着红色尼桑跑新闻。陈笑鱼呢,每天骑一辆破电动车,风里来雨里去,至于房子,还跟母亲住在市一中的教师宿舍里——二十几年前他就在那里出生的。泥城日报有个怪现象,不单女记者广告业务拉得多,中层骨干也是女性占了绝大部分,这个行业,女人似乎有着天生的优势。

陈笑鱼将电动车停在楼下,拿着从医院取回来的药,心里琢磨社领导的那番话,恍恍惚惚地走着,却被门卫叫住了。门卫老大爷告诉他,有人送来了一大包东西,像是药品和保健品,说是给陈芳老师的,你给你妈拿上去吧。陈笑鱼把东西从门卫处提出来,看都没看,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他知道东西是谁送来的,他们不会接受那个人的恩惠,用不着他来兔死狐悲,何况还没到时候。

母亲正坐在阳台上,陈笑鱼上楼看见她手中握着收音机在听黄梅戏。他把药递给母亲,再一次转述了医生的话,正说着,手机响了,是马周。

母亲说:“晓得了,晓得了,都交代无数遍了,我还没老糊涂呢,你赶紧去,莫让人家女孩等急了。”

陈笑鱼今年二十八,大好年华,完全不用着急,可母亲总担心说,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她希望儿子能早点结婚。如果是别人,陈笑鱼是不会去的,他会随便找个借口,把会面推掉,但马周不一样。而且,说实在的,两年来,他一直在欺骗母亲,配合她演戏,这戏演得太辛苦,不如坐实了,大家都轻松,这辈子跟谁过不是过呢,不如顺水推舟了了她的心愿。

两个人约在止间书店,马周比陈笑鱼先到。

见陈笑鱼终于不再一个人喝咖啡,女服务员很是高兴,她将咖啡端过来时,特意打量了马周一番,然后很满意地朝陈笑鱼点了点头,像在為他把关。在她眼里,陈笑鱼可能早就被列为了恋爱困难户,那么多回都一个人在这里等。陈笑鱼没想到自己的个人问题会给服务员带来如此大的压力,接过咖啡时,他尴尬地笑了笑。女服务员朝他竖了一下大拇指,走过去以后,又转身做了一个加油鼓劲的手势。

马周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你们认识?”

“不认识,来的次数多,就熟了。”

“毛病,没见过人约会还是咋的。”

“我们这就约上了?”

“你以为呢?”

他们是高中同学。两人都是母亲当年的得意门生,成绩冒尖。高考前几天,马周因为一场大病,导致发挥失常,只上了泥城师院,如今,她在泥城一家公司做广告文案。陈笑鱼一回泥城,两人就有联系,可以说彼此有着相当的好感,但又并没聊到那上面去。

马周不知道陈笑鱼一直在忙相亲,直到前几天,他妈陈老师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了她。

那顿咖啡喝得陈笑鱼七上八下。马周大概相过不少亲了,两个人没来得及修筑防御工事,大军长驱直入,直截了当,跟阵前谈判似的,很快接近摊牌。可能因为是同学的缘故,太熟了,什么迂回战术,敲山震虎之类,全没派上用场。马周步步进逼,陈笑鱼节节败退,手忙脚乱,全无招架之力。与其说是拿不准要不要跟马周在一起,不如说是拿不准是否该把余生扔在泥城。陈笑鱼的人虽然回来了,可他的心并没回来。这才是事情的症结所在。

喝完咖啡,马周提出去看看昔日的恩师。陈笑鱼说,行。就用电动车驮着她到了学校。到学校门口时,陈笑鱼下了决心,他把电动车停下来,扭头对后座上的马周说:“马周,做我女朋友吧,我妈要是知道我们在一起,一高兴说不定病就好了。”

马周说:“要不你骑车载我在学校溜一圈,我就是你的了。”

陈笑鱼说:“就是开个玩笑,你咋认真了呢。”

马周啐了他一口。两个人笑了起来。

马周知道,当她坐上他的电动车时,她已经属于陈笑鱼了。陈笑鱼也知道,前去赴约的那一刻,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把那句话提出来,只是给马周面子,男同志主动点才符合固定程序。

两人进门,马周亲密地喊了一声:“陈老师。”

母亲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越来越漂亮了啊,马周。”看着母亲高兴的样子,陈笑鱼像是完成了一桩重大使命,原以为这桩任务并不那么容易完成。

走廊摆了不少盆盆罐罐,冬天里积满枯枝败叶,很久没人收拾。马周端详了一阵,又转身扫视屋里的墙壁和陈设。

“房子有点旧了。”

母亲听完一怔:“可不,我也老了,这两年头发白了好多。”

马周觉得失言,赶紧补一句:“我的意思是笑鱼赶紧挣钱,给您买新的。”

陈笑鱼哑然。

他无法接受一开始就聊房子、车子、存款这些事,尤其是马周,印象中她是那么的简单纯粹。高中一起搞文学社,她说要当舒婷,陈笑鱼说,那我就是北岛。那时候,尽管课业繁重,两个人还能把一本厚厚的《朦胧诗精选》背得滚瓜烂熟。

房子。陈笑鱼的脑袋猛地炸了一下。

刚回泥城时,房价四千,紧接着六千、七千,不过四年,已涨到上万,翻了两倍有余。一方面是因为城市建设快,高铁一开通,离省城不过四十分钟;最重要的,都知道,还是房产泡沫。当然,如果不是母亲的手术,家里的钱给他买房、买车绰绰有余。母亲很愧疚,那些存款原本是留给儿子结婚买房用的,没想到一场手术全花光了,还不时要用儿子的工资贴补药费,幸亏有退休金,不然娘俩就吃了上顿没下顿了。谁都知道,房子越早买越好,拖得久了划不来。陈笑鱼并不很在乎这些,钱嘛,永远赚不完,房子也是迟早会有的,不必计较一时,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但女人不这么想,没房就没安全感,陈笑鱼觉得其他女人这么想可以理解,没想到马周也这样。

那几天陈笑鱼心情苦闷。

上周,袁莉去看了江景房,新修的小区,首付三十万,请记者部的同事下馆子吃海鲜。这是报社的惯例,谁买了车或房,都要请客。陈笑鱼一向不喜欢这种形式的聚餐,不知道庆祝的成分多,还是炫耀的成分多,但又碍不过情面。都去了,缺你一个算怎么回事?一群人热热闹闹,点了大闸蟹、三文鱼,再加上红酒。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袁莉就是厉害,不但人美,文笔也棒,拉广告搞创收更是一把好手,世界上的好事让你一个人占了,我们还咋活啊。暗地却一个个在心里揣测,部门主任置办行头都没她快,单靠跑新闻,拉广告,四年时间哪里有这么高收入。部室的人都知道,袁莉的老家在湘南农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经济上并不宽裕,大学是靠助学贷款才读完的。

陈笑鱼尿酸偏高,不能多吃海鲜,别人大快朵颐,他光捧着红酒喝。不知谁偷偷点了一份海龟,菜端上来时,那只海龟脚蹼伸展,在锅里扑腾着,像是活的。陈笑鱼看过去时,它猛地张大嘴巴,用发白的眼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缩手。没人注意到这一幕,就像没人看见陈笑鱼悄悄放下酒杯,用左手去捏右手的小指——他并无小指可捏,那根小指十几年前就断了,他抚摸的只是半截骨茬。

多年来,陈笑鱼总梦见自己那根小指变成了一只乌龟在河边爬行,有时候也会是一条刁子鱼,不小心被浪打到岸上,在滩涂的泥泞里拼命蹦跶,跳啊跳,跳啊跳。它并没丢失,更未死掉,就在离自己不远的某个地方存在着,呼吸着,暗中窥探自己。

那年夏天,陈笑鱼在码头洗澡时意外捉到一只乌龟。他只顾高兴,父亲也大意,在和母亲争论孩子应不应该一个人下水,是圈养好,还是放养好。就在那时,乌龟咬住了他,他没想到乌龟的咬力那么大,怎么都掰不开,后来,父亲用刀将它的脑袋剁了下来,那张嘴依然没松开。小指被咬骨折了,送到医院包扎,伤口发炎坏死,最后不得不切除。那时候,他痛,为那根失去的小指哭了一天一夜,可内心深处却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深爱自己的父亲。事后,不管母亲如何强调,再也不准他到河边去洗澡,这次掉的是一根指头,下次不知道会是什么,可父亲还是带他去,偷偷的,不讓母亲知道。每年暑假,老码头是父子俩的天堂。与那截断指比起来,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只是自那以后,一到秋冬季节,骨茬就阴阴地疼,作为保护,右手必须戴一只薄手套。

陈笑鱼从来不吃乌龟、水鱼之类。

迟疑的神色被袁莉看出。

“怎么了你?”

“没事,没事,你们吃。”

说着,陈笑鱼竟恶心起来,连忙起身往洗手间走。

“这个陈笑鱼,没口福。”他听见他们在身后议论。

以前,陈笑鱼跟袁莉关系不错,一度走得很近,好心的报社同事想撮合他们俩,双方你来我往,也曾有过那么一点意思,后来却不了了之,平日里言辞也寡淡起来,不冷不热的。同事们莫名其妙,闹不明白个中缘由。据说,袁莉如今还是单身。对于陈笑鱼那天的表现,他们将之归于他内心的不平衡,有车有房的女人送上门不要,居然谈一个什么广告文案女,不知道哪里吃错药了。

跟马周确定关系后,陈笑鱼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公寓,这样既有二人空间,也能照顾到母亲。母亲没有表示反对,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她理解这个,总觉得自己拖累了儿子。

一开始陈笑鱼跑文教卫的新闻线,后来社里安排调他去跑城建线,泥城正在大张旗鼓地搞旧城改造,那边人手不够。也就是说,如今陈笑鱼跟袁莉是一个战壕的士兵了。

泥城原来只是洞庭湖的一块滩涂,几乎每年都会被洪水淹没,可人们依然坚持住在这块滩涂之上。沉积下来的河泥太肥沃了,种什么都疯长。以前,人们喜欢用大块木头搭建简易的房子,水来时,随手推倒,就是逃生的船。因为土壤肥沃,种一年能吃上三年,不管遭遇多少洪灾,依然是鱼米之乡——就算粮食被冲走,光靠打鱼也不会饿死。出生时,父母给他取名一个“鱼”字,意思是洪水来了也不怕,淹不着的,他是一条鱼嘛。父母多虑了。九八年那场大水之后,城外修筑起了一道防洪墙,从此再没淹过。每次洪水过来,人们站在墙堤上指指点点,掏出手机拍摄洪峰跌宕的情景,像观看一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电影。胆大的人拿了网兜,捕鱼一样在河里打捞上游漂来的东西,不少人因为这个发了财——河面随时会漂来值钱之物。

似乎,这条河已经跟人们化敌为友,亲密无间了。

但陈笑鱼不这么认为。水从来就是泥城的大敌,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而已。因为防洪墙的存在,泥城被箍得紧紧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城门口的泥一天比一天淤得深了,老码头岌岌可危,如今,它终于要面临拆迁了。

陈笑鱼一有空就去老码头看看,不单为工作,他对老码头有感情。

往日热闹的河边街变得冷冷清清,除了光滑的青石墩子,整个儿尘土飞扬,乱七八糟,只几个老头在那儿下棋,再过两个月,就连那些青石墩子都会消失。为了保存泥城人的记忆,市政府决定在内河的某个地方重造河边街与码头。说是为了提升城市形象,改善市民生活质量,可市民们并不买账,隔三差五就有人打着横幅列队到市政府门口示威,他们觉得搬迁毫无必要,就算建得再好都不是原来的码头,不是原来的味儿。虽然每年都有洪水经过,可码头被淹的时间最多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冲洗一下就干净了。但市领导不这么想,城外洪水的威胁不利于旅游开发,如今公路、高铁发达,码头早就失去了往日的风光,他们需要利用它的另一种价值。

老码头的改造是重中之重,领导说了,必须从正面报道城市的新气象、新变化。陈笑鱼看到那些老头坐在老码头的黄昏里的时候,心如针扎。主管城建的徐副市长多次强调,老码头的拆迁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别看他表面儒雅,行事却果断非常,态度强硬,一贯的雷厉风行。陈笑鱼站在河边,手握护栏。什么都拆,难道这样就能把过去的记忆一笔抹掉?

不久前,市政府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就市民关心的旧城改造以及老码头的搬迁问题一一答记者问。

发言的时候,徐副市长意气风发,滔滔不绝,好像泥城是自家的后花园,而他,则是一名伟大的工程师,将建造一个环境优美、布局理想的水乡之城,什么周庄啊,西塘啊全不在话下。作为常务副市长,他在发布会上对目前的“六改四化”做了详尽通报,一切工作到了扫尾阶段,年底之前将全面完成,春节后河边街也会开街,那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泥城,到那时,全市居民的幸福指数将直线上升。

望着台上那个人,陈笑鱼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跟他一起去老码头钓鱼的日子,当然,他也想起了那截断指,他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可台上那个人的发言模样和得意嘴脸让他无从抗拒。

报社的人说,干了这么多年媒体工作,和这么多届市领导打过交道,数徐副市长的口才最好,最有风度。他满脸书卷气,言语亲和,从不盛气凌人——至少表面看是这样,书记、市长不出马,让他出来答记者问是有道理的。徐副市长已经五十有六,完全不出老,报纸上刊登出来的照片看起来最多四十岁,像影视明星,一些女记者说,男人就该这样,呼风唤雨,又不失风度。有人当场提出质疑,老码头的情况复杂,短时间内能解决好吗,老城百姓的心理创伤并不那么好抚慰。对此,徐副市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把话筒推给了旁边的一个大光头,他是具体负责此工程的厉氏集团的总裁厉勇才。

厉勇才个头不高,脑袋抹了精油一般,锃光瓦亮,他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会协助政府做好搬迁和补助工作的,除此之外,为了感谢泥城人民对厉氏集团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关心,他决定跟政府合作,修一个花园小区,低于市场价卖给那些在泥城奋斗却又暂时买不起房的年轻人。此言一出,发布会现场当即掌声雷动,政府新闻发布会由此变成了房地产商的推销会。

有人说,那天的发布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新修的码头跟河边街造势的,临近的几个楼盘已相继开盘,房子必须卖出去,这是政府和房产商事先协议好了的,商人无利不起早,所谓的低价小区,无非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呢。

对于厉勇才,陈笑鱼一直没有好感,油头粉面,轻薄无礼,有一次他宴请了记者部的所有员工,酒桌上色迷迷的眼神好像要把几个女同事生吞活剥了。那次宴请没多久,他们得知了一个确切消息,袁莉买了新房,那套房就是厉氏集团老总直接打招呼给她弄的指标,所谓的花园小区河景房,那么好的位置,每平米却比市场价便宜两千块。

泥城的雾霾越来越重了,最浓的时候五米开外不见人影,交通指示灯形同虚设。对此,气象中心某专家在市民论坛发表公开文章说,他通过调查和取证,得出一个可靠结论,那就是:泥城的雾霾与自身环境毫无关联,它们是从北方吹来的,尤其是京城。仿佛偏远的泥城能沐浴到皇城的雾霾,人们应该与有荣焉,而不是抱怨与猜疑。泥城日报社的同仁们看了那个帖子和发言都觉得好笑,心照不宣地跟他划清界限。从北京到泥城,十万八千里,跨黄河过长江不说,还要翻越秦岭、大别山以及湖北神农架,千里迢迢,崇山峻岭,北京的雾霾要是能刮到洞庭湖边的小城来,岂不逆了天了?没人站出来反驳他,大家知道那番话是说给市政府听的。可市政府的人并不高兴,政府办主任直接打电话,让他把网上那篇文删了,他的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

这场雾霾,让那些从北方迁徙到洞庭湖过冬的鸟晕头转向,成群结队地往广告牌上撞,撞死的鸟越来越多,每天早上环卫工人都满载而归。他们把鸟弄回去褪了毛,然后卖给餐馆当野味,算是额外收入。失窃事件也频频发生,春节到来之前,泥城的小偷凭借雾霾的掩护抢先过起了大年。

陈笑鱼记得,事发当天黄昏时分,他和马周正在老西门的止间喝咖啡。谈笑间,“轰”的一声巨响,书店的玻璃被震得粉碎,所有人都趴在地上,捂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只听见外面有人大喊,汽车爆炸了。凌乱的脚步声四下响起。

有计划有预谋的袭击,那是厉氏集团总裁厉勇才的车。车里除了他本人,还有泥城日报的女记者袁莉。虽然老西门四周装满了监控,可当时雾霾太大,老西门的人又多,来来去去,如同鬼影,警察看了一宿录像,还开了专题研讨会,也拿不准谁才是真正的鬼。

厉氏集团老总的车被炸了,车里有一个年轻女记者,泥城自己的报纸没登,国内各大网站却迅速飘红,地方报纸就是这样,领导批示了,绝不能揭自己的黑。厉勇才只是面部受了轻伤,无大碍,袁莉却炸断了一条腿,血肉模糊——当时袁莉刚刚上车,准备启动,凶手将那枚半吊子炸弹放在了驾驶室的轮子下,没想到厉勇才坐在副驾驶室。有人说住老码头的拆迁户拿到的补贴太低,对开发商不满,进行报复,也有人说商人间利益瓜分不均,雇凶杀人。

整个泥城在沸腾。人们走在哪都在谈论爆炸案,餐桌上、公园里,茶余饭后所有人有了新的消遣,像喝了興奋剂一样,尤以出租车司机嘴里的版本最多。坊间传言,厉勇才有三个老婆、七个小三,房子更是十几套,网上已经出了匿名帖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官方辟谣无济于事,完全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更关键的是,背后扯出了某政府大员的名字,说他们是官商勾结。

除了部室里最要好的同事,没人敢去医院看袁莉,一个个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曾经无比光鲜的她,一下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医生说,袁莉的腿就算治好了,也会留下后遗症,极可能会跛,身材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可惜了,还没出嫁呢。陈笑鱼去看她的时候,袁莉面无表情,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望着自己,眼角满是泪痕。陈笑鱼本来想安慰她,最终却说,早就警告过你,你不听。陈笑鱼的话没说完,袁莉将头扭到一边,埋在白色的被单上大哭起来。

一切都不对劲了,爆炸案似乎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看完袁莉,陈笑鱼顺便在医院取了药,给母亲送去。进门时他发现母亲正坐在电脑前浏览爆炸案的新闻,见他进来,赶紧把网页关掉了。陈笑鱼说,没什么可看的,这种人迟早会出事,等着吧,天网恢恢,这一年不知落马了多少人。完了又说,听说那个人也有问题。谁?还有谁,我们的大演讲家徐副市长啊。母亲没再接话,哆嗦着将药瓶拧开,倒了半杯开水,努力吞咽。

看到母亲的样子,陈笑鱼觉得于心不忍,便住了嘴。与同情相比,他内心更多的是恨,他一想起那张在台上洋洋得意,台下又假装怜悯的脸就浑身不舒服,再想到袁莉,更是说不出的苦痛与恶心。

母亲心情不佳,一连几天沉默无言,走路、做事心不在焉,有时刚放下的东西,接着就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了。乌烟瘴气的泥城,浓重的雾霾对母亲的心脏很不利。学校退休了的李老师约母亲一同去海南度假,打算待半个月。陈笑鱼想,这个城市真的太压抑了,空气又冷又燥,在有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母亲离开泥城,到海边走走,散散心也好。他开着电动车到医院,咨询了主治医生,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便给母亲拿了药,一份一份装着,分得很精细,再三叮嘱她千万别忘,要按时吃。

“你们单位的袁莉是厉氏集团老总的那个?”

“你问我,我问谁,我又不是袁莉。”

“啧啧,不愧有过一段,这时候还帮她藏着掩着。”

“谁跟你说我和她有一段?你们女人就是多疑,喜欢八卦。”陈笑鱼躺在床上摆正姿势说,“我从来不关心别人的私事,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权利,别人过别人的,我过我的。”

马周说:“嗯,你说得对。”

陈笑鱼一直觉得,马周说话时的音调很特别,尤其是点头或者摇头的时候,她那个“嗯”字拉得老长,跟母亲平日唱黄梅戏似的。

母亲去海南度假,给了两个人难得的空间。

平日报社工作太忙,生活像上了发条,紧张兮兮的,都快得职业病了,加上这段泥城发生了太多事,陈笑鱼很想放松一下。只要有空,他们就会去逛公园,然后看一场电影回来,还在小公寓里做起了饭,有时她做,有时陈笑鱼做,美好的二人世界,恋人的必修课。开始几天确实感觉良好,在一起这么久,这才算是真正的耳鬓厮磨,互相拥有。马周手艺出色,荤素搭配,样样在行,青椒炒河虾尤其到位。说到炒河虾,陈笑鱼告诉她,做什么都行,千万别做乌龟,或者水鱼汤。马周问,为什么?他就跟她讲当年自己如何捡到乌龟,又被乌龟咬住手指的事。马周觉得很有意思,一边听,一边捧腹大笑,“真稀奇!”她还举着陈笑鱼的那根断指装模作样地研究起来。

“后来那截手指怎么样了,我是说那只乌龟。”

陈笑鱼说:“坏了,还能怎样,至于乌龟,被我父亲一刀剁掉了脑袋。”说完,他把手从马周怀里抽回来,摩挲着那截断指,往事再一次降临在他头上。

马周说:“那你应该多吃乌龟才对,好为那截手指报仇。”

最后,还加一句:“要不我明天就去给你买一只回来?”

陈笑鱼一阵冷汗。

马周问,你父亲到底怎么死的?陈笑鱼说,出车祸,被大卡车碾成了几段。马周“哎呀”一声说,老师这些年一个人过真不容易。所以,陈笑鱼说,就算耗尽所有我也要为她续命。马周说,应该的,自食其力没有什么不好。但马周有一点对陈笑鱼感到不满,既然这么需要钱,就应该多花心思和精力去拉广告,可陈笑鱼觉得将自己的才华用在编广告词上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纯粹而有底线的记者;再不然,退一步去当作家,自己写自己的,反正决不向这糟糕的世界低头。马周说,你要弄明白如今的现实,在泥城这种小地方,哪有那么多理想可言。

是的,现实!陈笑鱼差点吼出来,最后控制住了。

蜜月期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一个礼拜,陈笑鱼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他甚至怀疑他们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两人并不合适,马周完全不像记忆中的那个人,颇多怨气,让人感到陌生,毫无当年的影子。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替母亲谈恋爱,为了让母亲心安,随便找了一个样貌还过得去的人就带回了家。

陈笑鱼常忆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到老码头钓鱼捉虾的事。那时候,父亲在泥城一家机关单位上班,母亲还没进城,在河对岸的一所中学教书,她每天从码头坐船上下班,像浮游的鸭子,来回奔波于学校和泥城之间。下班后,父亲会带着他到码头接母亲一起回家。落日的余晖铺满江面,一群群鸬鹚立在船舷上,眼里流露着收获的困乏与满足,木船稳稳行进,每个舱里都堆满了鱼,情景煞是好看。有时,父亲会带一根鱼竿去,放长了线,慢慢钓,慢慢等。等到暮色升起时,母亲从对岸回来了,跟着人群一起上了码头,而父亲的鱼篓子里也有了一顿晚餐。他喜欢跟父亲到码头去,因为是独生子,平日母亲管得严,生怕哪里磕着碰着了,整天唠唠叨叨,不让干这,不让干那。父亲不一样,对于儿子从来是放任自流……

十二岁那年,父亲托关系将母亲调到了城里,在市一中当老师,如此,一家人总算团聚了。父亲还是喜欢到老码头钓鱼,周末的时候,一家三口去。陈笑鱼知道,父亲并非真喜欢钓鱼,他喜欢的是老码头那种水汽氤氲的烟火气息,那时候父亲是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泥城小有名气,毫无背景的他就靠着那支笔,三十六岁便成为了正处级干部。幸福的一家啊,左邻右舍都这么说。陈笑鱼也这么觉得,如果要给“幸福”下一个定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然而好景不长,就在第二年,那场灾难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考上大学那年陈笑鱼对自己说,远走高飛,一辈子都不回泥城。可如今,他还是回来了,因为母亲,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星期五那天,陈笑鱼回来得有点晚,他是挤公交回来的。

屋里开着灯,城市被大雾包裹,因为灯光的吸引,迷雾前赴后继从窗外涌入,一进屋便被灯光消灭于无形,像一群受骗上当的人。

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陈笑鱼明显感觉到那三只碗所散发出来的凉意,不多的热气还在消散。看到陈笑鱼进门,马周瞄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没吭声,拿起筷子独自吃起来。她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电视机,天气预报说一场寒流即将到来。陈鱼笑觉得这简直是一句废话,一早上那么大的雾,到现在还没散,还刮着北风,不用想也知道是寒流。

他洗了手,也坐在桌前吃起来,这时马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看,菜都冷成了这样。”

“没关系,也不是特别冷,其实你可以先吃,跟你说了很多次了,真的不用等我。”

因为大雾堵车,他才回来迟了。可马周不听他的,她上班的地方比陈笑鱼近,工作也比陈笑鱼有规律,回来时要么买了菜等他一起做,要么已经做好。

马周有点生气,哼了一声。陈笑鱼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举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等她开口。每次遇到点小事她都会发一番议论,买东西啦、坐车啦、工作啦,陈笑鱼已经习惯,可今天却没了下文,这让他很不自在,那顿晚餐吃得像屋外的空气一样冰冷。

吃完饭,马周一个人到厨房洗碗。陈笑鱼坐在客厅,手里拿着遥控器一顿乱按。临到周末,电视节目相似而无聊,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厨房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流水声突然息了,马周大声地说:“跟你说多少次了,让你买一把大锁,要不就把车子推到楼梯口。你就是不听,看看,这下丢了吧!”

这才是她生气的原因。

“丢了就丢了,反正骑了三年了。”

听到这句,马周伸出头朝他望:“你就这态度?”

“对,你说得很正确,我现在真的后悔莫及,这就是不听夫人话的严重后果。”说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现在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真生气了,屋子里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陈笑鱼觉得这时候应该让她独自说下去,说着说着,气就会消,可她竟沉默了。水龙头又哗哗地响了一阵,然后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马周从厨房出来,她夺过陈笑鱼手中的遥控器,飞速地按着,屏幕闪来闪去,刺得他双眼发麻,最后,画面定在了一个名叫“百里挑一”的节目上,这是一个谈情说爱的节目,里面美女帅哥云集。陈笑鱼坐在那看了一会,觉得没多大意思,都是些老套路。

早上上班时陈笑鱼发现停在小区里的电动车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昨天单位外出搞活动,他并没骑车去上班。以前马周提醒过他很多次,说电动车除了本身的锁以外,还得弄一条链子锁,锁在门栏或者其他坚固的东西上,泥城的小偷都等着过年呢。陈笑鱼嘴上虽然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小区住的多是教师家属,社会关系比较单纯,而且门口的保安也很负责,弄那么大两把锁,别人看了会笑话,以为破电动车多值钱呢。前不久,他看过一则有趣的新闻,某人将自行车套了二三十把锁,那些锁加起来差不多几十斤,小偷看了很生气,另外找来五六把更重的锁锁在了已有的锁上,还留下一张字条:这车就别骑了吧?这则新闻当时把陈笑鱼笑坏了,如今倒令他若有所悟。

车丢了,只能坐公交,又因为大雾在路上堵了一个小时,结果就吃了一顿不冷不热的饭,听了一晚不冷不热的话。

陈笑鱼在卧室翻看一本名叫《上升的一切终将汇合》的小说,美国女作家奥康纳写的,小说字里行间满是冷漠与不安,他嗅到了一股灵魂的血腥味,但那背后又有一种平衡的东西支撑着,对上帝不怀好意的人在用另一种方式向上帝致敬。陈笑鱼一边看,一边为这个强大而心狠的女人感到吃惊。

马周一个人在外面安静地看电视。先是看嘻嘻哈哈的综艺,后来又是刀来剑往的武侠,从声音上判断,一晚上不知换了多少台,不管电视演得激烈还是平稳,她始终不发一言。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马周站起来洗澡去了,洗完澡穿着睡衣进来,不声不响地趴在床上。

陈笑鱼喊了一声:“马周,我亲爱的马周!”

她不答话。

陈笑鱼也去洗澡了。

洗完澡,他钻进被子搂住她。马周的身上散发着温暖而滚烫的气息,这种气息弥漫整个卧室,对陈笑鱼实施了致命打击,他蠢蠢欲动起来。他先是用身体压了压她的胸,然后去解她的睡衣,可马周却一把将他推开了。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躺了好几分钟。

陈笑鱼叹了口气。

“唉,没劲。”

陈笑鱼又笑着假装去亲她,她却将脸转向了另一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还以为马周会像往常一样,吐着幽兰的气说,“就是让你急!”于是,他也把头偏向一边。

夜色寂静。

窗外的大雾还没散去,看不清它们是否还在继续涌进屋内。窗户的玻璃上挂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积到一定程度,水渍就往下流,一条条蚯蚓般蠕动着,爬向夜的深处。

陈笑鱼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全是海风和潮汐的声音,听母亲说话,感觉状态不错。他让母亲将电话交给旁边的李老师,拜托她多多關照母亲,尤其要提醒她别忘了按时吃药,回来再专门致谢。

虽然知道找回电动车的希望非常渺茫,可第二天,陈笑鱼还是去了小区的门卫处。保安正闲着没事,听说有人丢了东西,极为热情地为他调出了那天的监控录像。有雾,但陈笑鱼还是能确定录像里的那个男人身材很瘦,不过,气宇轩昂,身形平稳,目视前方,像电影里的男一号。中国电影事业如此不堪,他不去拍片太可惜了。这时,旁边的保安插嘴说,一看就是个老贼。陈笑鱼见他在拐过小区前排轿车的那一瞬间略有停顿,也许是录像本身的故障,他不敢断定。随后那个人来到两座楼之间,左顾右盼,先是进了右边,又迅速转入左边,像走错路的新居户。后来一转眼他就出来了,骑着一辆立马电动车,正是陈笑鱼的。这么迅速,比他自己开锁都快。

“这么快,你的车子没上锁吧?”保安张着嘴问他,陈笑鱼盯着车子没出声,它正载着小偷飞速逃跑。在冲向小区门口时,小偷从胸前掏出一顶帽子,将头和面孔全部遮住。他的这套动作完成得熟练而精准,看上去像在变魔术。陈笑鱼希望门口最好能飞速开过来一辆汽车,将这家伙撞倒在地,然后再把他碾碎。小区门口以前撞死过人,所以陈笑鱼每次骑车出去时都小心翼翼,先张望一把。录像里的车子跟小偷配合得很默契,它没有停止,也没有倒下。他妈的,电动车不是马,它没有“主子”的观念,它为陈笑鱼服务,也为别人效力。

小偷和车子都不见了,路上只剩下一片积水。

监控录像有什么用呢?它只会向陈笑鱼炫耀。

保安安慰他说:“我会通知派出所,有消息告诉你。”

能有什么消息呢?陈笑鱼不相信派出所的人能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泥城所有的公安人员都在忙活厉勇才那桩爆炸案,谁还有心思理他。

那车虽然骑了三年,看起来却还有七成新,陈笑鱼保养得好,所以马周才觉得可惜。这样一想,马周也挺不容易,说住一起就住一起了。马周的二叔在深圳开了一家不小的公司,一直想让她过去,都被马周回绝了。上次她父亲来泥城,知道女儿已经跟别人同居,气得眼珠子都胀破了,原以为跟未来老丈人的初次见面会是一场愉快的会晤,哪曾想却是前世的仇人,临走时老头扔下一句话,“小子,你记住,没房别想把我女儿娶走!”

其实两年下来,陈笑鱼的账户上已经有了二十几万,再努力一年就可以付首付了,他是同事中收入最低的,但报社这个单位在整个泥城都属于高收入阶层。陈笑鱼心里有了不少底气,他没有当面反驳马周的父亲,他想过了,等钱存够的时候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陈笑鱼看见房子在不远的地方朝自己招手,只要母亲病情平稳,很快就能买房了。

马周说得对,他确实应该放下身段,在报社多拉一点广告业务,好让这一天提前到来。

马周对那辆旧电动车的丢失始终在意,在意他不听她的。

照马周的说法,他不听劝,有意弄丢的,似乎如今才丢太迟,它早就该丢了。

周末的上午,陈笑鱼在电脑前看NBA,听见有人在楼下喊叫,千呼万唤,终于,他听出来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陈笑鱼下了楼。

“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保安说了一句普通话,“派出所来人哒!”这是一句泥城方言。

原来派出所来了警察。警车停在小区门口,两个人身着便衣,行动迟缓,斯文中伴随着傲慢,一个将军肚,一个肚将军。陈笑鱼怀疑他们是否能弯下腰去,不过办事的态度还算好。其中一个话比较多,说着关于泥城冬天的雾霾,以及小偷带来的种种麻烦——看得出,他是个下手,长官乐于让他得到锻炼。

话多的人说:“小偷就是吸毒的人,毒瘾一发作就要偷窃,你的车顶多换两口毒品。”

“那车子呢?”

“早已卖了,附近有个黑车市场,怎么,你不知道?”

听语气,似乎他就是那个小偷。

技术师没来,他们等不下去了,让陈笑鱼弄好后把偷车贼的录像资料送去。在警车的门关上之前,话少的人提醒保安:“小偷如果再来,就把他抓住,送到派出所,但不能打,他们都是惯犯。”

陈笑鱼对能否找回电动车持怀疑态度,可人家既然已经上门了,还是要配合,他很快将录像资料送到了派出所。去了趟派出所,陈笑鱼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不是说他又相信派出所的人了,而是他觉得那辆车就在他身边的某个角落,并不遥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遇见。

那两天,陈笑鱼一上街就往车行里瞄,瞎瞄。很多车都让他觉得眼熟,但又都不是他丢的那辆。下班回来,陈笑鱼鬼使神差地往警察说的那个黑车市场跑。那儿果然有很多二手车,花个五六百就能买到八成新的,至少表面看起来很新。如此便宜的价格,绝不可能来自正规渠道。他在那瞧了很久,并没看见录像里出现过的那个熟悉的影子。也许它早就被拆卸,又重新组装了,偷车贼不会那么傻。想到这,陈笑鱼觉得自己很好笑,异想天开,他来这里纯粹是多此一举,白白浪费时间。

临近年末,泥城街头出现了很多鱼贩子,用板车拖着,不停走,不停吆喝。他们不能不走,城管每隔十五分钟就过来一趟,把他们当鱼驱赶。除了鱼,更多的是藕、黑色的菱角、虾、蟹。湖区的百姓,年底堰塘干了,水里、泥里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换钱,好过年。他们不只带来廉价的水产品,也带来了湖底的淤泥,路上黏糊糊的一层,车子开快一点,就溅得满身都是。陈笑鱼不想再晃荡,就回去了。

“每天不知道丢多少辆,你要能找回来就见鬼了。”马周告诉陈笑鱼,张丽丽结婚了。她是他跟马周共同的高中同学,通知他们两人一定要一起去。

陈笑鱼讨厌参加婚礼,每次婚庆仪式都是那么几句,繁杂庸俗,毫无新意。有的人二婚,仪式竟和第一次一模一样。“你愿意吗?”“我愿意。”他妈的像两个呆瓜,好像他们今天才睡到一起一样。没有任何神圣感,没有!结婚的邀请函只是一张同居广告,陈笑鱼心想,我的幸福凭什么要别人掺和?

碰见不少老同学,男的还在拼搏,女的大多结婚了,寒暄一番发现大家变化之大。有的同学在学校里就是一对,现在却有了各自的家庭,见面后感觉怪怪的。他们说,还是陈笑鱼、马周幸福,你们是同学中的一对独苗了,快点结婚吧,好给后来者树立榜样。陈笑鱼看了看马周说,快了,快了,婚姻不能急,不是吗?

那天下午,参加完婚礼,几个老同学去K歌了,回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躺在了沙发上,疲惫不堪。

“张丽丽家的房子买在公园世家。”

陈笑鱼知道马周的意思,那是市里环境最好、房价最高的小区。

“张丽丽说那个男的只比她大八岁,我看不像,至少大十岁,马周,你说呢?”

“你管他大几岁,人家有钱,愿意。”

陈笑鱼觉得话不对头,就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很久以前伦敦奥运会的精彩片段,主持人在讨论飞人博尔特以后还能拿到多少冠军,能否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田径运动员。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门卫处的保安打来的。陈笑鱼接完电话就出去了。

“小偷抓住了!”

赶到保安室时,保安的兴奋劲还没平息。

他一边放录像,一边向陈笑鱼介绍自己的壮举,手舞足蹈,像个英雄。相互干扰中,陈笑鱼不知道是该看录像还是该听他讲故事。奇怪,给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小偷,而是那个保安。他觉得保安出手太狠了,其实小偷也是大个子,但始终没有还手(还手还可意味着否认偷窃),而是让身体蜷缩起来,像虾一样弓着背,接受拳脚的洗礼。陈笑鱼很失望,同情压制了对勇敢的赞扬。保安说了很久关于抓小偷的经过,才把话题转向他的电动车。

他说小偷已经被派出所带走了,让陈笑鱼赶紧去问问。

陈笑鱼来到派出所,第一次见到一个真实的小偷。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在看守室里被铁链拴着,像条狗,等待不知安排在何时的审讯。陈笑鱼发现他的手臂上有很多针孔,还真是个吸毒者。也许派出所的民警早就知道是谁干的,他们已经抓过他很多次了。

看着这个精神萎靡可怜兮兮的男人,他没提车的事就走了。

“那个小偷太可怜了。”他对马周说。

马周盯着电视屏幕,毫无反应,也不问电动车去了哪里,是否能得到赔偿。电视里依然在回放伦敦奥运会的片段,这次主持人把主题换成了刘翔,刘翔继北京奥运会后再次摔倒了。说实话,陈笑鱼觉得刘翔摔得像个演员,过于博取别人的同情。

“是吗,我们才可怜!”

“要不要买辆新的?”

“买不买有区别?”

“到底买还是不买呢?”

“这也是车,那也是车……”

“马周,你在说什么,你说的不是电动车!”

“我说的就是电动车!”

马周突然大喊起来,陈笑鱼吃惊地望着她。

“马周,你变了你。”

“我变什么了,我?我就是说张丽丽而已。”

“马周……”

“陈笑鱼,我们分手吧。”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陈笑鱼一直以为她是为丢了的電动车生气,原来她是想离开他了。他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维护的感情如此脆弱,经不起一辆电动车的丢失。

“你看着办。”陈笑鱼淡淡地说。

陈笑鱼站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那里,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座城市,仅仅因为母亲?他越来越讨厌泥城了,这个城市带给他的只有伤害,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南国都市报》的师兄再次打电话来,这回他没有当即给出答案,他需要一点考虑的时间。

街上的电动车一辆辆飞驰而过,入冬了,他们竟骑得这般快。世人永远匆忙。陈笑鱼下意识握住了那只带了皮手套的右手,断指的茬口又在隐隐作痛了。阳光从轮子间旋转的钢丝上反射过来,令他感到眩晕。

陈笑鱼几乎忘了小偷的事,保安却叫住了他,问他是否得到了赔偿。他还没有答腔,另一个保安抢着说:“失窃者哪会得到赔偿?派出所对小偷无非是罚款,让他们保证决不再犯,至于小偷,肯定早就放了。”

对陈笑鱼来说,赔偿就是让那辆电动车回来,其他做法都无法消除对它的怀念。此刻,他知道它还“活着”,时近时远,只是不在自己身边,就好像多年前的那截断指。陈笑鱼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了,可并不在水里,而是被拍到了岸上,在烂泥里打滚,挣扎着,奋力蹦跶,浩渺的洞庭就在眼前,却跟他毫无关系。

到了报社,办公室里群情激昂,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他们没再继续谈论厉勇才,转而讨论起徐副市长,因为厉勇才的牵连,徐副市长被双规了。据可靠消息,他也有好几个情人,很多套房子,其中一套属于一个叫“徐小鱼”的人,面积最大,是复式楼,就在新修的河边街对面,却找不到认领的人。据徐副市长交代,那个房子是他用自己工资买的,与其他贪污的赃款没有任何关系,他还请求组织不要没收,这件事成了新闻中的新闻。

“你们名字里都有一个‘鱼耶。”同事们用奇怪的眼神看陈笑鱼。

陈笑鱼没答话,他把新出的报纸清样看了几遍,在紧要处画了几道杠。

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母亲问,你早就知道了吧?陈笑鱼没回话,只点了点头,报社已经发布消息,明天正式见刊。母亲说,不管怎样这个时候你应该去看看他。陈笑鱼说,看什么看,他都不要你了,还去看他。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可他毕竟是你父亲啊。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大雾迷茫,不知何时才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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