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土豆
2019-09-04赵航
赵航
大草滩和土豆花
四周的山太过沉默、荒芜和冷峻,但上苍怎么会让这里一味干燥和死寂。
天山下的寒冷是天赐的。寒冷送来雪,雪送来春天的融水,春天的融水送来河坝,送来一眼泉,送来一个大草滩。如此,山沟就有了像样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我们就有了葱茏多情的记忆。
最先报春的花是野生郁金香,俗名老娃蒜。那天,要去旱厕,走我家房屋背面的山坡。那偶然,那惊艳,是天意:黄色小花全都笑疯了,让风撵着满山坡跑。我看呆了,看醉了,糊涂了,它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头一天,山坡都还傻愣愣的。
一切都是天意。
长大了我才知道,河坝的水源自高高的天山,来自远远的紫。我难忘的山沟,是天山无数褶皱中的一个,它从未被遗忘。
天山雪水不计其远来此巡游,开出一条河,流成平坦的山谷怀里弯曲的歌。
那么大一条沟,也不知是不是大水冲出来的。我们叫它河坝。河坝太没修饰了,粗糙得让你不知该说什么,反正肯定不是用簪子划出来的。能用簪子划出的河在天上,河里有亮晶晶的星星。河坝里只有石头,大的,小的,中不溜的。它们啥时候开始长的,天知道。河岸处祼露出来的榆树树根,粗细纠结,乱七八糟,万分狼狈,看着让人揪心,可抬眼望,榆树还是榆树,绿叶婆娑,绿得毫不吃力。我很快就不为它操心了。夺走它身子另一边土壤的力量,可能会是一场大山洪。根据河坝的粗犷样貌,山洪来过。什么时候来呢?看天意。
我们逐水而居,这没什么好解释的。
以河坝为界,东边是小煤矿,是人家;西边是农田、是大草滩。风在东边,常常坏脾气,掀起煤场里的煤灰、空地上的浮土,没头没脑地作恶。风去了西边,逛逛菜园,撩撩草,逗逗花,由着性子,还是没头没脑的样子,却惹得田野软笑有时,沸腾有时。
呼朋唤友,去河坝西边。大人从不拦着,谁也拦不住。田野最是勾魂。花草会叫魂。
过河坝,大石头渡我,木板小桥渡我,我攀上河岸,田野打开自己,明亮开阔,让我幸福得头晕。
田野一到春天,就张扬。它张扬,它得意,还不是因为怀里揣着宝。就说上苍怜惜众生,给这荒僻的山沟送来了一条河,犹嫌不够,还送上一眼泉。泉出水很大,纯净得很,慷慨得很,养着人,还养着一个大草滩。
大草滩为悦已者容,梳妆画眉,尽日里妩媚,让我们欢喜得不知天高地厚,撒欢打滚,仿佛都中了花妖草仙的蛊,忘形于五色,狠狠地涂抹着童年的开心画卷。
当百花在春天盛开时,我们盛开的好心情是不是也是春天?
谁说一朵花开,就是一个故事。我们懵懂,多亏天性牵引,天天往大草滩跑。花花草草最可亲,心儿驾着云朵飞。能认出的花草太少:芦苇、芨芨草、狗尾草、马蔺花。野芹菜、野韭菜呢,无师自通地就给命名了。多年以后,拿着本《图说新疆野生植物》,将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请进文字,在大草滩重聚:小香蒲、菊苣、旱麦草、野燕麦、海韭菜、矢车菊、牛蒡、苍耳、土木香、拉拉藤、穗花婆婆纳、鼻花、野胡麻、鼠尾草、勿忘我、柳兰、离子芥……陌上花开,我曾皈依。不管它们在书里叫什么,我确信我见过它们每一个,在大草滩的春天里,它们全都对我笑过。后来,它们长在我的梦里了,笑意葱茏,益发妍丽。几十年如是。我本人已沧海桑田,大草滩也一样。它无力成全我怀旧的心情。今年夏天再去甘沟,大草滩已面目全非,如今那里是芨芨草的天下,被哈萨克牧民围在铁丝网里,在阳光里闪亮,它不晓得大草滩前世的多样和繁华,不晓得蜜蜂和蝴蝶的快乐安逸。风还在,种子在不在?泉眼还在,喝水的人还在不在?大草滩不在,我也已不在。芨芨草如此茂盛,是为特里渥别克家的羊准备的。羊很开心,我该为羊开心吗?
大草滩的旁边是田地,爱种什么种什么,老乡的心思,懒得猜。要是再种红花,还是会很稀罕。绚丽,壮阔,那么好看,叫人精神振奋。老乡们都是能人,种子都是神话。
那年种了土豆。五月里,老乡们大概笑眯了眼;细看,土豆花才叫美:五瓣;黄色的花心花蕊,兴致勃勃,娇憨玲珑。白色的花海,涌起无尽香风,意味深长。土豆花是土豆的迷魂计,只是我们不识花,也不识土豆的隐逸之道。
阳光在花和叶上蹦来蹦去,维护着农业的庄严;纯洁的泉水游进土豆的根底,养大了土豆的秘密。它们什么都知道,却把我们蒙在鼓里。
我们才不计较。不是还有大草滩?我们陷进鲜花,在青草上绊倒,真自由。没谁偷摘土豆花,就像不摘自家的南瓜花和辣椒花。方型田地,是一道咒,哪敢造次。十来个男娃女娃,心里都有分寸:地里的花,是秋天的粮。
没想到,我们不急,土豆急了。路边的那个尤其性急,哗地掀开黑土,拱出半截,暴露了身份。我们又不傻,不认得花,不认得苗,还不认识土豆?手一下痒到不行,几个小脑袋迅速围拢,忍不住去抠。
弄啥!一声大吼。是老乡。我们赶紧跑,迅速撤到河坝。瓜田李下,躲远点,你奈我何。正是傍晚炊烟升起,回家。多了心事,多了惦记,禁不住怪罪,傻乎乎的土豆,你才勾魂。
土豆的夏天
夏天长在花草里,夏天还长在土豆里。我隐隐感到,土地有魔力,土豆不是省油的灯,土豆会叫魂,唤醒人类劳作的本能,满足人类收获的私欲。
我妈让给兔子拔草,我跑得比兔子还快。提着筐子,顺路就约了几个人。大草滩。蓄谋已久,心照不宣。
午后日炽,花妖草仙们毫无倦意,长长的泉流边,紫花、白花、黄花,在争艳,在自我完成——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爱紫色和黄色,大概气质里的冷清和开朗,亦缘于此,多年后才恍然,一切皆是天意。
野苜蓿喝泉水,翠愣愣的,又焕然一新。头天的脚印早被夜风吹散了。
几个人蹲下,把野苜蓿请进筐子。一枝一枝嫩,手心沁着绿和凉,鬼心眼直冒火,都听到土豆在吹土,吱吱作响。紧张又欢喜。
不可思議。特立独行。向日葵追着太阳跑,玉米顶着一把胡须,抱着茎杆不撒手,谁不稀罕阳光?土豆就不,它躲在黑土下,悄悄地,往大里长,往圆里长,长成了应该长成的样子。圆咕隆咚,敦厚实在,里外一致,没有任何多余,连核都没有,全是润白的肉,一目了然。如此简单,又如此不简单。
土豆最不简单的,是让我们顶着挨打的风险变成小毛贼。
偷土豆,一个人做得来,但不好玩,几人搭伙,才有趣。胜利图景亮汪汪,跟我们眼神一样:土豆片嗞嗞响,土豆片外焦里嫩,土豆堪比一颗糖……在哪儿烤好呢?许小毛家,他的炉子在外边,白天都压着煤,留着火。这老头儿,脾气好,不会撵人。
谋划是在河坝完成的,老榆树全听见了。老榆树记仇,我们嘲笑过它,它不会为我们通风报信,它高高托着老乡,看清了我们的一举一动。大草滩也洞悉了一切,它沉默无语。我们和它有默契,长大,得从冒险开始。
拔满筐。一番侦察后,开始行动。
胆小者若小白,小鼻子小眼,最会看眼色,东东玩炸药少了两根指头,挖土豆没速度,这两人就放风吧。小白爬到抱着泉水的小山包上,东东躲到一丛芨芨草后面。
我和丽丽慢慢靠近土豆地。她野,我淘。需要胆量的事,我俩来。我和小白打过架,和东东也打过。丽丽帮我打,永远跟我同一阵营。打过就忘记了,煤矿就那么几个孩子,得罪光了,找谁玩去,早早学会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万一被老乡逮住——万一被逮住怎么样?看他能吃了我们?
那老乡一看就不好对付,中等个儿,眉眼没看清。土豆一冒头,他就开始围着土豆地绕圈子,频繁踏入我们的大草滩,从我们身边闪过,脚步咚咚响,呼气如牛。等再一抬眼,他人不见了,神出鬼没,真烦人。
“甘肃洋芋蛋,能吃不能干。河南的老乡,买菜不用筐。”齐唱四句来示威,老乡头也不回,理都不理。真没劲。我弟弟逮住了一只翠绿色的大刀螳螂,多稀罕。螳螂看起来慌张,大刀颤着,在弟弟的小手上,找不到出路。
老乡从天而降,大吼一声,把我和丽丽吓得一哆嗦。他目光如炬,燃着愤怒,像牛一样喘气,我和丽丽愣了,找不到逃跑的路。他横在跟前,是铁塔,巨大且寒冷。
我提着筐子站起来,他一下子拽走了筐子。我赶紧去抢,我家兔子要吃草,给我!给我!我拽着筐子喊,老乡不理我,等着丽丽投降。丽丽把土豆从筐里翻出来,扔到地下。土豆骨碌了几下,躲到叶子下面。它那么新鲜,沾着地气,带着我们手心的欢喜,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罪证。
丽丽快速站起来,嗖地就跑了出去。老乡愣了一下,去追,我被拽倒在地,气得尖叫。没了筐子,咋给我妈交待。
我站起来找小白和东东,他们正慌里慌张跑向我。
失败了,失败了!东东喊。
快跑,快跑!小白喊。
丽丽跑脱了。风一样的女子,多年后校运会的短跑冠军。
老乡黑着脸一个回马枪,吓得我们仨魂飞魄散,呆立片刻,拔脚就跑。老乡的怪叫,被风吹着,落得到处都是,直到现在,我都能听见。
如实告诉我妈,等着挨骂,竟然没有。只吐了八个字:小时偷针,大了偷金。就这么算了?我真看不透她。
快傍晚,我妈提着筐子回来。草没少,还装着几个大土豆。她神态轻松,“给老乡送了豆角和辣子。老乡送我土豆。”她很神,在我天大的事情,在她就是芝麻。
土豆光明正大地坐在小饭桌上。我妈给它搭配了豆角。一绿一白,同唱主角。煮出的两种软,都恰到好处。特别好吃。四个小吃货,一顿狂扫。
晚上睡不着,想土豆。手凉,又奇怪地麻。
手上有基因里最原始的记忆,有祖先劳作的历史和心酸,有土地浸染的欢喜和依赖。大地喂养生命,慈悲忍耐,捧出果蔬和粮食,只有一双厚道的手,才能接得住,才能从大地感受快乐,才能欢喜一颗土豆的深沉和朴素。
我那时懂什么?当我怀着狂喜,一点一点地,刨出一颗潮湿冰凉的土豆,被那短暂的愉快手感撞击时,挨打也值了:土豆打开了我对地下世界的想象。
土豆地里的许小毛
就奇怪,怎么会记得那么牢。
天然油画。褐色泥土上,一个挥锄的矮小身影,往远是大草滩,再远是山。
这种记得,像冬天捉麻雀,捉到麻雀的喜悦模糊了,那一地的雪白却深刻于心。
许小毛在土豆地的身影,看着特别地小。他以超级的耐心,在被翻过两遍的土豆地里,继续翻寻。褐色的泥土浪花卷涌,他举锄,一下一下,不紧不慢。从地边开始,直直地刨到地的那头,再转回来,挨着刨过的地方,新开一条道。他在过筛子,过得细。我看在眼里,觉得他很不一般。
老乡们挖土豆的那天,天朗气清。地边的芨芨草,惊诧于揭谜般的成熟姿态;麻雀越过粗壮杂草的围栏,衔走老乡们眉眼里的得意。土豆不是它的菜,它要谷粒的香。杂草拥挤在路边,没有了土豆的苗和花,依存关系便告完结,这一季也就结束,它的日子不好过了。
实在是块好地。土豆互相推搡,急急涌出黑土,看太阳、看天空。土豆大丰收,成堆成堆。真想帮老乡们挖土豆、捡土豆。不在乎白干,让摸摸就行。老乡们骄傲得很,他们的宝贝,不许我们靠近。等他们把成车的土豆运走后,土豆地成了自由身,我们便一涌而入。
煤矿上的大人孩子,过节一样兴奋。各自站一个点,隔着差不多的距离,领地便自动形成。于是,开始寻宝。各家比赛似的,小孩尤其兴奋,为刨出来的每一个土豆獻出惊呼。土豆地被搅得热气腾腾,还埋在地下的土豆,一定激动万分。
我家队伍五人:我妈,加我弟妹四人。我妈挖,时不时有土豆跳出来,弟妹抢着捡。我要自己找土豆,用手拨拉已翻起的土块,东一下,西一下。我深信,有个又大又圆的土豆在等我,它深藏地下,躲过老乡的锄头,或者被挖出来后,又机智地用松软的土打了掩护。它这么做,就是为了等我。
土豆装满筐子后,老妈说收工。我过了挖土豆的瘾,像吃了牛奶糖一样开心。各家都大有收获,提着满筐土豆,快意地离去。这地有情义,待人不薄。
第二天,许小毛挖土豆。地里就他一个人。
第三天,许小毛挖土豆,地里还是他一个人。
也有土豆等他?确实有。他的小蓝子,第一天是满的,第二天也是满的。而且,他刨出的土豆个儿都大。
我在河坝这边,看了他很久。落在他身上的所有闲言碎语都不值一顾。就因为,他对黑土的信任,对收获和力气的依赖,还有他拎着筐子走上河坝时,一脸农夫的黝黑和淡然。
他用一整个上午,或者一整个下午在挖土豆。我东跑西颠和小伙伴们一道,一忽儿在河坝东边的烟火里飘荡,一忽儿跑到河坝西边的大草滩作妖成仙。煤矿巴掌大,一块空地聚集玩伴,几脚就走完,还没有土豆地大。跑来跑去,许小毛都在我的视线里。远远看着那画面,觉得他孤单可怜,又觉得他比谁都自在。玩起来,没个时间。肚子一饿,想起来该回家。回到了河坝这头,刚好碰到许小毛。他肩扛锄头,手提一小蓝土豆,头顶斜阳余晖,回他的土窑子。
用几个小时,挖几个土豆。划算不划算,只有他知道。那时我脑子里没有“成本”二字,整个煤矿一百来号人,就他舍得出力,舍得时间。看着他挖土豆的画面,心里有感动。
第一批建矿职工的身份,不是秘密,但哪个小孩用“劳改犯”三个字骂他们,定会挨父母一顿打。多年来他们被划为另类,低人一等,大多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阴沉落魄。
许小毛来自上海,劳改罪名是贩卖假酒假药。“你说,哪有那么多老虎?他卖虎骨酒,虎骨膏药,还不都是假的?”我妈后来推断。
低到尘埃,沉默是金。许小毛的生存哲学,有点像土豆。他会用榆树条编筐子,用芨芨草扎扫把,活很漂亮。别人开口,他就帮忙,几天就交差。等到刑满,他卸下包袱,跟人有了交流。他的期待才为人了解,为人同情。
因为被劳改,许小毛一生未婚。他哥哥早死,留下两个丫头,弟媳妇养着吃力,便央他帮着养,说不白养,等他退休回老家,自己就嫁给他。许小毛一直给弟媳寄钱,但他弟媳妇没等住,先嫁了。他还是每月往老家寄钱,指望老了投奔两个侄女,他不要死在异乡的山沟沟里,要叶落归根。后来好多人家为了孩子上学搬了家,许小毛一直没挪窝。他也没地儿可去。不知道后来河坝对面的地,是不是还种土豆。如果种了红花,巨幅的璀璨金红,是好景色。他出门就能看到。
十几年前我妈在农六师招待所坐车,正巧碰到他,他刚下车,要赶火车回老家。他看着已经有些糊涂了,认不出我妈。我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使劲点头说想起来了。我妈给他买了一要冰棍,他接过去,很开心。那一年他快80岁了。
今年夏天回了甘沟,泉还在,周边砌了水泥,泉坑上面蛛丝轻佻。特里渥别克告诉我,泉已经被污染,不能喝了。牧民现在喝自来水。我坐在泉边砌石上,伤心了半天。切尔诺贝利核电事故后,科罗拉多甲虫照样为所欲为,四处出没,把土豆吃到只剩叶子。百毒不侵,只是传说;核毒不侵,这甲虫是奇迹。可是,我那被泉水宠着花妖草仙,被夏天抱大的土豆,再也回不来了。那年的土豆地,留下盛时记忆,现在却独吞荒弃的心酸。
河坝上,许小毛的房子,40年风侵雨蚀,竟然还保存完整。厚厚的土块墙坑洼惨淡,房顶上丛丛枯草,伸向蓝天。从破窗户望进去,只见金色的顶蓬纸胡乱飘落着,地上蒙尘深厚。在这一凝望中,时光好像突然凝滞,但我脑中飞车走马,人气未散尽,世事已沧桑,还能说什么呢?
挖土豆的许小毛,一直都在土豆地里,那块土豆地,一直在我心上。人到中年后,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许多人事模糊,那个默默的、瘦小的、执着的、孤独的身影却深刻脑海?
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因为那一季土豆,因为那块开阔的褐色土地。
被味蕾宠爱的土豆
小妹有了吃煤的嗜好,这可惊坏了我们。更恐怖的是,她啃掉了锅台的一角。
嘎嘣嘎嘣,她吃煤像吃糖,看得我们目瞪口呆。那是煤啊!黑乎乎,脏兮兮,硬梆梆,再好吃,能比得过炒面、发糕、苞谷面糊糊?父亲的眉头皱起来了,母亲抠出她嘴里的煤块,举起的手欲打还停,张开的嘴欲叱还休。小妹太小,三岁半,狗屁不通。
我、大妹和弟弟,搜小妹口袋,把煤块扔掉。
小妹性子烈,哇哇大哭,狠命跺脚,挂着眼泪,一扭屁股,又去了煤堆边,一边盯着我们,一边找煤块。胖窝窝手捏起的小煤块闪闪发亮,她倒会挑。乌黑没光的,她不要。
那时我家刚从兵团调到甘沟煤矿不久。山沟虽人少地偏,买东西不方便,但煤炭供应充足,免去了到戈壁滩砍梭梭柴的辛苦,换个新单位,能摊上这份好,就不错啦,父母挺高兴。没想到,小妹又吃煤又啃土块,时间长了,我们见怪不怪。我媽总心疼这小怪物,把她抱在怀里,一边擦黑口水和黑煤渣,一边说:儿呀,你莫不是在吃人参果?
几十年后,一机在手,搜尽天下各种稀奇古怪。吃煤吃土有多稀奇?吃石头、吃砖块、吃玻璃有多稀奇?要说稀奇,是没吃出人命。莫言年轻时也吃过煤。1961年,村里的学校拉来了一车煤块,他抢了一块,咯吱咯吱地啃。“味道好极了”,越嚼越香。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黑煤都会冷幽默。
1977年物资匮乏,粗粮细粮搭配供应,倒没挨饿,饭菜味道看各家本事。我爸妈一致认为,小妹缺营养,要补,得多吃菜。
冬菜的储备成了大事儿。
到哪里去买菜呢?父母亲四处打听,人托人,终于在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地里,买上了土豆。整整750公斤!人均125公斤。1公斤土豆1毛5分钱,总共花去了112.5元。
为了我们,我亲爱的爸妈豁出去了,不惜掏空家底。我爸月工资41.12分钱,我妈装车一天能挣个块儿八毛。巨款从何而来?卖东西卖的:一大堆梭梭柴,外加一头据说聪明异常的猪,总共卖了120块。多亏那时年轻,挣完一天的工分,还有劲和你爸跑戈壁滩砍柴,卖了70多块。我妈摇头,好汉当年勇。
老乡厚道,送货上门。驴车上满实满载的三大麻袋。把驴累得够呛,不停甩头。围着驴车看稀奇,驴稀奇,长得漂亮,麻袋里没露面的土豆更稀奇。我们的眼睛放着光,浑身的细胞都在跳舞。三个大人合力将土豆卸下来。我妈把钱给了老乡,千恩万谢地目送老乡赶着驴车离去。
可以吃到明年开春啦,我爸说。那时没概念,现在知道,要吃半年。再晚一点,买些白菜和萝卜存着,冬菜就算齐备了。本就没啥能买的,为了调剂口味,维持营养平衡。我妈和几位阿姨,常走路去二十公里外的阜康,背点海带回来,运气好,再买两块冻豆腐,就跟过年一样了。山沟小煤矿够孤单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没条拉煤的路,谁还知道里面窝着十来户人家。
菜窖里满是土豆,家里也堆着土豆。从那天起,土豆长在眼睛里了,绕都绕不开。那是一道无声的慷慨:敞开吃,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土豆哪里还是菜,分明成了主粮。要不说我妈神呢,只要能买上,就绝不手软。这土豆,从不被欧洲人待见,到被法国人视为和爱情一样宝贵,从俄罗斯人须臾离不开的依赖,到山西“五谷不收也无患,还有咱的二亩山药蛋”直至我国实施以土豆为第四大主粮的粮食发展战略,误解,血泪,死亡,感恩,它什么没见过。天地别无勾当,只以生物为心。天地生土豆,土豆就是仁爱,它身上那些芽眼是救命的希望。饥荒袭来,把土地交给马铃薯,它一朝长成,能提供无限:生命的能量,种族的生存,文化的延续……
那时,我爸妈把土豆叫洋芋。没有洋芋的冬天,还叫冬天吗?
为吃洋芋,我妈心思用尽:煎、炸、煮、烤、炒、蒸轮番上阵。现在随便百度一下,“土豆的60种吃法”便跳入眼帘。60种,不夸张。做菜要有想象力,有混搭的才华。我妈虽是巧妇,也不过区区几种,真够难为她,好在羊芋极亲和,百吃不厌。但在那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吃法单一,从来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有洋芋可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永远不用担心吃不上,不够吃。
煮一大锅洋芋汤,洋芋块煮得似烂非烂,酱油调色,猪油调味,最后飘上葱花,那香味,最勾动食欲。简陋的家,被我妈用一锅洋芋块供成了天堂。学着我妈的样子,撕一块苞谷面发糕,汤里一泡,连汤带土豆块、发糕一并吸进嘴里,是一种圆满的香。
蒸土豆的吃法最简单,也最平庸,吃不出欢喜,饱腹而已。可是伸头到梵高的画里一瞧,这种念头便显得罪过。五个穷苦百姓,破旧的桌子,昏暗的灯光,热气腾腾的土铃薯构成《吃马铃薯的人》。印弟安人的“丰收之神”,到了欧洲,命运跌宕,真正属于它的家,正是那些饥饿的人。梵高的马铃薯,是印弟安人的马铃薯,是法国的马铃薯,是甘肃山地上的馬铃薯,是梭罗自留地里的马铃薯,是我家锅里的马铃薯;是16世纪的马铃薯,也是21世纪的马铃薯。它以无比耐力,将古老的生命密码,告诉天地间的每一个人,养人性命,善始善终。
蒸土豆容易吃够。我妈早防着呢。那就煎,出味儿,还有趣。炉火捅旺。平底锅。沿锅抹一层猪油,稍后放进洋芋片,半煎半烤。饭桌就在炉子边,我们围坐着,伸着脖子等。取出来的洋芋片金黄色,内敛,油润。一片片摆在糖瓷盘里,摆成一朵花。我妈刚一说吃吧,花瓣就举在了各人的手中。一口一口吃,莫名其妙地生出仪式感。其实,是一种幸福和满足。
也自己烤洋芋片,如果爸妈不在家,用铁架子。铁架子是加热必备工具,专为烤包谷面发糕、烤洋芋片而制,我爸妈没有搬进楼房前,一直在用铁架子,烤馍片很方便。烤洋芋片,不光是为吃而吃,也是为玩而吃。最初住的窑洞,只一间,巴掌大,膝盖碰膝盖,几个孩子挤在一处,连捣鼓吃的,都是好玩的游戏。
炉灰里烤洋芋,最叫人期待。四个小吃货盯着看。看我爸将煤灰用铁沟捅下来,再刨开厚厚的煤灰,埋进两三个洋芋,炉膛里加满煤,一晚上炙热不绝。早晨我们起床迅速,一心惦记着烤熟的洋芋。我爸用火钩扒出洋芋,跟我们一一对过眼神,才快活地喊:“吃烤洋芋喽!”撕开干皱的洋芋皮,热气与香气袅袅冒出,肠胃和心都被哄暖哄甜了。
我妈我爸笑了,小妹忘了吃煤渣,张口闭口要吃烤洋芋片。
父母放任我们,由着我们折腾洋芋。我切洋芋,弟妹们抢着烤,烤不上,就生气,就吵架。还猴急猴急的,不等熟就抢,吃不上,也吵。有一次,还没熟,小妹不管,拿下来就往嘴里塞,正巧被我妈看见,就打了她一下,怪她性急,瞎吃。
我妈一走开,小妹对我说:“姐,我们去自尽吧。”我忍住笑,问为啥,她说:“连洋芋片都不让吃,活着还有啥意思。”
学给我妈听,我妈乐了。洋芋是药啊!
如今,四季菜品丰富,洋芋仍然是我们家人的最爱。我一同学小时候吃糖精吃伤了,到现在不喜一切甜品,无福消受各种美味糕点。到底是有机食物可靠,土里生土里长的洋芋,是大地之恩赐,生命之热量,味蕾之钟爱,要不,那时一连两个冬天,我们上一顿土豆,下一顿洋芋,左一个土豆,右一个洋芋,怎么就没人吃伤呢?
土豆的滋味就是生活的滋味,可以最淳朴,也可以最丰富。无限可能性,削减了物质匮乏时代的窘迫,证明着当下日子的幸福和平安。土豆已花样受捧,登上了东西南北的餐桌:酸辣土豆丝早已是国人最爱;牛肉烧土豆最有历史;新疆大盘鸡已闯出名声,鸡肉和土豆谁唱主角已不重要。反正我执着地爱着我的土豆,也爱着以土豆为宝的热乎乎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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