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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布莱希特《四川好人》中“好”的倒置

2019-09-04姚晴晴

艺术评鉴 2019年15期
关键词:布莱希特

姚晴晴

摘要:《四川好人》是布莱希特“史诗剧”代表作品之一。对此剧“间离”效果的研究多集中于该剧中的中国元素和戏剧结构。本文聚焦《四川好人》中的“好”,从“好”的角度考察《四川好人》的间离效果,指出剧中好人(沈黛)与坏人(隋达)界限分明,但道德上的好坏却界限不清,导致《四川好人》中“好”的倒置与解构,引起观众深刻的“间离”感,促使观众重新思索“好”的内涵。

关键词:《四川好人》   布莱希特   间离   史诗剧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19)15-0138-03

加斯内(John Gassner)在《戏剧大师》(Masters of the Drama)中写道,德国最有才干的诗人布莱希特,“其戏剧才华在《四川好人》中达到顶峰”①。此类的评价性话语常常充满争议,但是它依然能够表明《四川好人》在布莱希特作品中的重要位置。

《四川好人》向观众和读者展示了“在堕落的世界里,做好人是不可能的”(Mccullough 125)。剧中,四川是一个堕落的城市,对它的抱怨上达天庭,所以天庭派三位神仙下凡考察,寻找堕落城市中的好人。妓女沈黛是神仙在四川找到的好人,然而,作为好人,她却无法在一个充满威胁和堕落的城市生存。沈黛被压榨,被欺凌,被逼入绝境。为了生存,她换上男装,假扮成隋达——沈黛想象中的表兄,戴上冷漠,世俗的面具,以冷酷的算计来面对这个世界,她由好人沈黛变成坏人隋达,然后危机解除,事业风生水起。

与《四川好人》紧密相关的一个术语就是“间离”。布莱希特这样定义“间离”:间离是指事件或人物剥离显而易见的,熟悉的,明显的特质,创造一种惊奇的效果”(Brooker 215)。《四川好人》是间离理论付诸实践的一个例证。本文聚焦《四川好人》中“好”的倒置,揭示该剧如何通过对“好”的多重阐释达到间离效果。

对《四川好人》的间离效果的研究很丰富②,但多集中于文本内容,前言或者戏剧中中国元素,同时相关研究批判资本主义的残酷剥削和道德堕落。本研究认为《四川好人》并非简单的谴责堕落的社会或者表达对好人沈黛的同情。剧中发人深省的是布莱希特对“好”的处理。如麦卡洛所说“怎么才算是‘好是一个复杂的问题”(122)。布莱希特对“好”的处理引发我们对“好”的重新思考。

《四川好人》以“好”命名,貌似指剧中好人沈黛。但是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故事的另一面:沈黛真的是好人吗?沈黛的好是堕落的四川人和三位神仙建构的好,是顺从大众所得的“好”,是“三位神仙强加的抽象道德”(Maccullough 127)。这种好,没有带来实际益处,还毁了沈黛自己的事業。而被称为坏人的隋达却建立烟厂,为失业的众人提供就业机会。不仅如此,隋达替沈黛还债,挽救地板店老夫妇(沈黛拿地板店老夫妇投资的钱供情人挥霍,以致于老夫妇生病破产)。但是沈黛被认为是四川好人,隋达却被认为是坏人,甚至要被审判。 如此,《四川好人》这部剧迫使我们重新审视我们习以为常的道德标准。通过好坏颠倒,好坏倒置,《四川好人》解构了“好”的宏大叙事,同时“通过改变阐释,引发可能的现实改变”(Brooker 210),这正是布莱希特史诗剧所追求的间离效果。

一、《四川好人》中“好”的建构

“好”在《四川好人》中的异常重要,剧本开头就突出了“好”字。三位神仙到四川寻找“好”人。如果神仙们在四川找不到好人的话,这座城市就要被毁灭。这与《圣经》中罪恶之城所多玛的故事相对应。在《圣经》创世纪18和19,三位天使被派往罪恶之城所多玛探查这个城市是否如传闻那般罪恶,以决定是否毁灭它。亚伯拉罕向上帝祈求,如果“城中有五十个无辜的人”,就赦免这座城市(Bible 18),上帝答应了。在《四川好人》中,圣经故事被挪移,改编,出现在遥远的东方。这种熟悉故事的挪移,带给西方观众奇异感。但是无论如何,“好”人必须被找到,以挽救整座城市。这表明四川是另一个所多玛,里面充斥着堕落之人,沈黛是众多堕落之人中的好人。

沈黛为什么是好人呢?“好人”是按照什么标准来定义?在《四川好人》中,只要愿意为三位神仙提供住所,就是好人。这种标准的客观性和可靠性令人质疑。其实最初的时候沈黛不愿意让三位神仙入住其家宅过夜,她对前来请求她帮助的老王说,“老王,不行的,我待会有客人来”(Brecht)。是老王说服沈黛接纳三位神仙。尽管因此,沈黛依然成了三位神仙眼中的好人,老王却不是。老王对三位神仙恭敬,在城门口等着他们,迎接他们,免费送他们水喝,又四处为他们寻找住处,神仙们却不认为老王是好人。因为老王给他们喝水的杯子是双层底的。沈黛是妓女,她的道德缺失比老王用双层底杯子更严重,神仙们却不以为意。因为他们认为沈黛要养活自己才这么做,却不考虑老王也是被迫无奈,要养家糊口才用双层底的杯子。我们可以看出,三位神仙对“好”的定义非常主观,任意。但如果我们细查文本,会发现神仙们有时候又遵循极严格的价值判断标准。比如当他们听说沈黛没有付给木匠200银元时,他们暴跳如雷。他们认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Brecht 20),欠钱不还是违反道德的。他们要沈黛付钱,因为好人总是会付钱的。却不管这钱该不该还。木匠对沈黛的敲诈勒索,因为沈黛根本不欠木匠200银元,欠钱的是申夫人,并且欠的也不是200银元。在三位神仙的逻辑里,无论谁说沈黛欠钱,沈黛就得还,否则她就违背了神的规则,变成了坏人。但是另一方面,他们有时候又会弃规则于不顾。他们无法容忍老王用双层底的杯子来赚点小钱,却赞美沈黛打破神的谕令,当妓女赚钱,认为这是 “好人的小错”(5)。实际上沈黛对神谕的破坏比老王严重多了,三位神仙却视而不见,只顾谴责老王。 我们可以看到,神仙的规则很随意,并且他们总是本末倒置,以至于善恶混淆。因此,神仙定义的“好”并不能令人信服。所以我们要怀疑成为神仙眼中好人的沈黛,她真的是好人吗?

沈黛不仅是神仙眼中的好人,也是四川民众眼中的好人,她被誉为“贫民窟的天使”。四川民众是如何定义“好”呢?根据剧中的描述,只要软弱可欺,有求必应,就是好人,沈黛就是这样的“好”人。剧中,申夫人向沈德要米,直接抢走沈黛的米,并威胁要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沈黛家门口。沈黛妥协了,还请求申夫人不要生气,这样沈黛就成了申夫人眼中的好人。下雨了,沈黛还买老王的水喝,并且愿意为他做伪证,所以沈黛是老王眼中的好人。对于失业的人,沈黛给他们免费香烟,让他们吸,所以又成了他们眼中的好人。沈黛还接纳了一个八口之家,看他们无所事事,吸烟喝酒,把沈黛的香烟店弄得一团糟,并且偷盗。沈黛不敢指责,因为她是“四川好人”。“四川好人”成了沈黛的枷锁和诅咒,她喜欢名声,想当好人。她还替情人杨孙行贿,即使这意味着另一位勤奋工作,拖家带口的飞行员要失业。如她自己所说,“我要跟着我爱的人走,不计利害得失,无论是否明智”(30)。无私与自私不过一线之差。沈黛被人欺凌不敢抱怨,以“好人”为借口助长坏人的气焰。然而对于四川为数不多的几位善良之人,沈黛却利用他们,欺骗他们。地毯店老夫妇同情沈黛,借给她200元去投资,沈黛把这笔钱交给情人挥霍。老人病了,希望沈黛还钱治病时,沈黛无法还钱,只沉浸于情人承诺的婚礼的狂喜中,对老夫妇不管不顾,导致老夫妇破产,失去店铺。

沈黛的“好”是被“神强加的抽象道德”,是被四川众人助长的“好”。这“好”极具讽刺。既然发生在中国四川,那么沈黛的好是否符合中国传统所定义的“好”呢?

子贡曾经问孔子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孔子说好人就是好人都喜欢,坏人都厌恶。沈黛并不符合孔子的定义。相反坏人都喜欢沈黛,好人却被沈黛害的倾家荡产。沈黛与孔子对“好人”的定义相反。

沈黛的“善行”没有带来任何好的结果。每当人们说“你是四川好人”时,沈黛就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她被“好”绑架,同时渴望“好”的评价,“好”成了她在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安慰。当无私变成一种内心的需要,很难辨别沈黛的“善行”是为了帮助他人,还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沈黛的所作所为对改变现状毫无用处,反而恶化已有形势。如果沈黛的动机令人怀疑,不再是无私的,而是自私的,那么沈黛的“好”就陷入了新的困境。

二、《四川好人》中“好”的倒置

沈黛貌似是个好人,她的失败貌似源于环境的腐败而非她自身。但事实真的如此吗?环境恶劣,人心不古,沈黛是否想过改变和遏制这种恶劣的势头呢?答案是否定的,她的所作所为反而助长了这种恶劣趋势。

如果沈黛生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她就能很好的生存吗?答案依然是否定的。沈黛的好是四川众人和神仙定义的,也被她自身的渴求定义。她的行为不仅没有产生好的效果,反而可能造成巨大危害,如果不是被隋达及时止损的话。地毯店的老夫妇因沈黛而破产,是隋达还了他们的钱。当沈黛沉浸于嫁给杨孙的美梦时,她不在乎她为杨孙行贿导致其他合格人员失业。当杨孙答应带她去北京时,她也完全不顾杨孙即将被抛弃的老母亲。杨孙的母亲说杨孙是“无所事事的浪荡子”(39),但沈黛完全意识不到。沈黛以爱为名,行鲁莽之事,满足自己的私欲,显示出自制力的缺乏。杨孙最后变成工厂里残酷剥削工人的工头。仔细思考沈黛的行为,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沈黛并不是真正的好人。

隋达被认为是坏人。不仅剧中人这样认为,隋达自己也这样想。三位神仙在审判隋达的时候也这样认为。隋达世俗,精明,为沈黛解决危机。隋达不受“四川好人”的羁绊,行事注重实效。他帮助申夫人,但拒绝被欺凌。他拒绝做伪证,因为那样做于事无补,相反,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把沈黛的围巾送给老王包扎伤口。他给失业的人提供工作机会。把沈黛欠的200银元还给老夫妇。同时他克制感情,为无所事事的杨孙提供工作,督促他努力劳动。隋达并未做什么坏事,但四川众人却恨他,认为他是坏人。八口之家恨他,因为他没收了他们偷盗的香烟。工人不满意他,因为工人们被逼得太紧,工作太辛苦。但实际上隋达是体谅工人的,是楊孙对隋达阳奉阴违,逼迫工人。隋达关心工人,担心新工厂潮湿会影响工人的健康所以对搬厂心存疑虑,迟迟不搬。另外,隋达从不克扣工人的工资。警察和杨孙的母亲都称赞隋达。隋达符合孔子对“好”的定义:坏人厌恶他,好人赞扬他。然而四川的大多数人依然把隋达当作坏人的代表。舒福比隋达做的事情更坏,他禁止老王在他的店里卖水,打伤老王,许多人都看到,但他们选择忽略。隋达从未做过类似欺凌之事,为什么隋达而非舒福被定义为坏人呢?因为好人沈黛,因为她的纵容和她过分的“好”。沈黛是烟草店的老板,隋达是烟草店的代理老板,他的行为与沈黛形成鲜明对比。虽然隋达的行为是正常的,不是坏的,但与沈黛不正常的“好”相比,就成了坏。因此,人们对隋达的评判极为严厉和不公,正如他们无耻的利用沈黛的“好”一样。是沈黛变态的“好”,导致隋达被建构为“坏”。所以沈黛是把隋达定义为坏人的四川众人的合谋者。沈黛的“好”不仅毫无益处,还产生了恶果,把隋达推上审判席。所以沈黛的“好”才是“坏”的。这就揭示了《四川好人》中好坏颠倒,促成好与坏的解构。

三、《四川好人》中“好”的解构

通过《四川好人》中“好”的倒置,“好”被解构,好与坏的界限变得模糊,好坏成为个人私利的借口。《四川好人》通过此令读者产生惊奇之感,促使读者跳出陈规思考模式,重新思索我们习以为常的道德标准。一方面,《四川好人》的“好”被四川所谓的权威——众人和神仙来定义,布莱希特向我们展示这种建构是如何确立的,然后瓦解它赖以存在的基础。权威背后并无天然的合法性,而是神的任意施为和众人利益的拉锯。另一方面,“沈黛,通过允许自己被隋达利用,创造出新的自我认知发展的空间”(Mccullough 120)。因此,《四川好人》不仅促使我么重新思考我们习以为常的道德准则和我们所处的社会,也向我们展示“差异和冲突中潜在的改变的可能性”(Brooker 218)。

四、结语

《四川好人》是发人深省的作品,在布莱希特作品中占有重要位置。布莱希特通过新的写作技巧,将《四川好人》中一个人物分为两面,重新定义“好”,通过“好”与“坏”的倒置引起深刻的间离感。作为布莱希特史诗剧的一个例证,《四川好人》不仅展示了一个好的故事,也展示了布莱希特戏剧非凡的力量。

注释:

①转引自埃里克·宾利翻译的英文版《四川好人》的前言。

②这方面的文章很多,比如吴晴萍的“中国戏曲元素的创造性接受——论布莱希特《四川好人》中的“间离效果”;薛松的“《四川好人》的陌生化编剧技巧”等。

参考文献:

[1]Brooker Peter.“Key Words in Brechts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heatre”.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recht. Ed. Peter Thomson and Glendyr Sack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209-224. Print.

[2]Mccullough, Christopher. “The Good Person of Szechwa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recht. Ed. Peter Thomson and Glendyr Sack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118-131. Print.

[3]Brecht, Bertolt. “The Good Woman of Setzuan.” http://bookzz.org/The Good Woman of Setzuan. 3 July 2016. Web.

[4]Bible. Trans. United Bible Society. New York: United Bible Societies, 1976. Print.

[5]孔子.论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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