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护爱周全,南京月嫂的十二时辰
2019-09-04执行堵丽燕
执行堵丽燕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月嫂不仅是护爱周全
每天下午四五点,南京石头城公园的池塘边,都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带着孩子,她们或是三五成群地聚集攀谈,或是推着婴儿车沿着古老的城墙漫步……鸡鸣寺的和平公园、夫子庙的水街、水西门的莫愁湖公园等处,也能看到类似的场景。她们当中有许多人是在附近雇主家工作的月嫂。
为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近几年,我国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引导、规范、推动家政行业发展。江苏省政府将“建立家政服务企业及从业人员信用平台,为10万个家庭提供放心家政服务”纳入今年为民办实事项目。今年3月15日,江苏省“好苏嫂”家政服务联盟信用平台上线,成立巾帼家庭服务联盟,全省五级妇联与有关部门一道,共同推进家政服务向职业化培训、规范化管理、品牌化推进、企业化运作、社会化服务的方向健康发展。
一方面,有政府的引导与社会各方力量的帮助;另一方面,受专业技能缺乏、素质参差不齐等现实情况困扰,家政服务从业者仍面对着压力和挑战。但这一群体始终怀抱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努力前行,在付出的同时也收获颇多。
本期“总编策划”关注家政服务从业者中的月嫂群体,特约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师生合作,调查了63名月嫂的生存情况,采访了南京家政服务行业的相关负责人。拔开社会上“天价高薪”、“好月嫂难求”等传言的迷雾,真切地看一看月嫂是如何以辛劳所得支撑家庭,以诚挚和善良融入社会,以技能和敬业赢得尊重……她们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一步步得到提升。因为,时代不会辜负努力拼搏的人。
最吸引人的点,为什么要做月嫂?
高薪确实是月嫂这一行业最吸引人的地方。成为月嫂,无疑是那些文化程度不高、没有一技之长、年龄较大的女性实现人生价值的一个好选择。她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庭的重担,为家人创造美好生活。辛苦是肯定的,但她们都乐意吃这份苦。
在月嫂行业,把进入雇主家正式上班称之为“上户”,结束离开称之为“下户”。上一次,张凤花下户回到家时,元宵节已经过了,女儿和儿子寒假结束都已经开学,儿子8岁的生日她也没能赶上。邻居告诉她,在春节期间,她儿子用十分羡慕的语气对小伙伴说:“你真幸福,过年爸爸妈妈都在身边。”张凤花鼻头一酸:“我出去做月嫂苦钱,都是为了他们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
刘后玲从新手月嫂做到了钻石级月嫂,12年的时间,她的工资收入从2007年的2000多元涨到了如今的1万多元。她的月薪是按26天算,折合成日薪每天工资接近500元,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的白领。刘后玲说:“之前,儿子结婚时买房的十几万元首付,都是我做月嫂赚的钱。”2016年刘后玲有了孙子,儿媳妇辞职在家带小孩,她觉得压力更大了,“天一亮老家就有三张嘴等着吃饭,尤其是孩子,每天都要花钱”。儿子微薄的工资根本不足以撑起小家庭,基本都靠她的支持,而她自己一年所有开销加起来才不过五六千元,感冒了也不舍得买药。她一年一般能工作10个月,她不想休息,因为休息多意味着赚钱就少了。
资深钻石级月嫂周志琴的丈夫身体不好,无法干活,儿子在北京打工开销大,“家里开销全靠我!”她笑着说。周志琴现在最大的期盼,就是儿子娶妻生子,她的奋斗目标就是赶紧攒钱帮儿子存老婆本。她算了一笔账,在老家,儿子娶媳妇里里外外办下来,她起码还要存60万元。“对,60万!”说到这个数字,周志琴又特意强调了一下,又哎哟了一声:“幸好我身体还能再扛扛。之前,我老公想减轻我负担,可他去滁州工地上干了不到一个月,腰就疼得受不了。我跟他说不要上班了,在家好好的就行,我多苦一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角抿了抿又上扬,手搭在大腿上轻轻地拍着,仿佛带着一种使命感。
吴孝珍是1999年江苏省妇联第一批家政服务培训班学生,2008年转行做月嫂,今年已经是第11个年头了。1998年国企改革下岗后,她从老家安徽凤阳来到南京打工养家糊口。“我家现在有两套房两辆车,我做月嫂,老公做保安,以后肯定不用小孩养老。像我们这个年纪,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一技之长,干哪个行业能一个月拿1万多元?不好好打拼,怎么在南京买房安家?”跟很多月嫂不同,吴孝珍很舍得给自己花钱,她兴致勃勃地展示身上的服饰。她说:“我没日没夜地辛苦赚钱,就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高薪不易,工作何其苦?
像往常一样,6点半左右,张凤花起床给产妇做月子早餐。早餐做完,备好温水,挤好牙膏,她进房间喊产妇起床吃早饭。趁着孩子还没有醒的空档,张凤花手脚麻利地打扫卫生,匆匆忙忙洗漱和扒拉早饭。碗刚放下,孩子就醒了,擦脸、洗屁股、换尿不湿、肚脐消毒、喂奶、拍嗝……张凤花围着孩子的吃喝拉撒开始了普通的一天。除此之外,每天还有6顿月子餐、产妇护理、孩子洗澡抚触、孩子训练要做。
晚上11点,产妇睡了,孩子睡了,张凤花终于也躺了下来。迷迷糊糊间,孩子的哭声传来,张凤花睁开眼睛看了下时间,差不多凌晨1点。孩子大便后,洗擦屁股、换尿不湿、喂奶拍嗝,等她再躺下时,已经凌晨2点。凌晨2点55分,孩子的哭声让她再次起身,一整套流程弄完,已然5点半了,抱着孩子又哄了一会儿,世界终于恢复了安静。张凤花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看了下时间,不知不觉,起床做早饭的时间又到了。
这是一个普通住家月嫂的24小时。
“只要我想做,可以全年无休”的吴孝珍,业务量上虽然从来不缺,但是实际上最长只连续做过3个月。吴孝珍入睡很难,上户后基本都是浅睡眠。她也说,上岗的前10天基本上睡不了什么觉,做月嫂责任很大,孩子身体娇嫩,又怕呛奶,一定要注意。还要观察产妇恶露,第一次做妈妈,产妇可能情绪不稳定,也要时刻观察。产妇小孩两头顾,一点点动静,吴孝珍立马要起来,10天过后才能慢慢调整作息。
吴孝珍还有个特点,越累越睡不着,有时候刚进入睡眠状态,孩子又醒了。她遇到过最闹的孩子整夜都不睡,就不紧不慢闭着眼睛哭,得一直哄着,但是天一亮立马睡,眼睛想扒都扒不开。她说:“白天,小孩睡觉了,但是我要干活儿啊,要管产妇啊!白天晚上都睡不了,太辛苦了。”
“遇到不是特别顺的,一夜起来五六次很正常,一会儿给产妇做宵夜、按摩乳房,一会儿给宝宝换尿不湿和冲奶,一会儿抱着走着哄,总之就是慢慢熬。”刘后玲摸了摸自己的马尾辫说:“你看我,白头发也越来越多了。”
睡眠不足似乎从月嫂上户开始就一直伴随到下户。月嫂通常24小时待岗,她们的睡眠被无序地拆解成一小段一小段,一有动静马上起身,基本一直处于浅睡状态。
根据对63名月嫂的调查,上户期间,42.4%的月嫂平均每天累计睡眠时间是4~5个小时,44.1%的月嫂是5~6个小时。
由于长期睡眠不规律,内分泌失调,好些月嫂都比普通女性提早几年绝经。在常乐母婴护理中心,公司负责人说,有几位月嫂四十二三岁就已经绝经。而根据中国妇女月经生理常数的调查显示,我国妇女自然绝经年龄平均为49.5岁。
月嫂张红艳说:“做月嫂这行,熬的都是心血!”
吴绪琴感慨道:“做月嫂,是一个甜蜜的事业,你手里抱着纯洁的孩子,看着他从皱皱巴巴长得白白胖胖,特别欣慰和甜蜜,但甜蜜的背后,对我们来说,真的给健康带来不少‘副作用’。我们上户期间睡觉永远一个姿势。”侧身,蜷起腿,一只手弯曲放在头旁,另一只手随时准备哄拍孩子,她边说边演示着。
吴绪琴示范月嫂标准睡姿
月嫂需要作为外来者上户到不同的陌生家庭,在这个过程中,如何建立信任,如何磨合相处,成了对月嫂的最大考验。
吴绪琴说:“总之一句话,就是要把雇主的宝宝看得比自己家宝宝还重!雇主看在眼里,自然就信任了。”
最大的考验,如何与雇主架起信任的桥梁?
吴孝珍在给宝宝做抚触
月嫂上户跟雇主建立初步的信任,只是第一步,在实际的相处中还有很多磨合和挑战。
吴孝珍最担心的是雇主不理解科学的育儿方式。她说:“有时候我反反复复讲,不要抱着摇晃,对小孩大脑不好;不要抱着睡,对小孩颈椎脊椎发育不好,但如果雇主不听,还喜欢摇晃,喜欢抱着睡,那我就没办法了。”
吴绪琴说:“很多时候,雇主家的老人接受不了新理念,经常喜欢用自己的经验左右我们。”老人家的育儿观念跟月嫂育儿理念的摩擦,有时候会演变成对权威地位的争抢和博弈。比如,专业书上说育儿应该“带凉”一点,但是老人家总喜欢给孩子多穿,“捂热”,等到捂出了红疹,再怪月嫂没有带好;孩子处于长脊椎阶段,让他自己躺着更好,但是老人家就会觉得月嫂不仅自己偷懒,还不让老人抱。
月嫂有时候还要处理婆媳之间的关系。婆婆要求这样,产妇要求那样,遇到这种情况,吴孝珍会半开玩笑地直接跟她们说“请你们先统一思想”。大多数情况,月嫂还是听产妇的,毕竟产妇是第一当事人。
吴绪琴在处理婆媳关系、调节家庭矛盾上,很有自己的考量。她说:“会做事的月嫂一般都处在中间立场,两头照顾!婆媳之间,奶奶跟外婆之间,我们都会在中间进行调解,一句话讲到人笑,一句话讲到人跳,里面有很大的学问。”
身体的不适,角色的突然转变,生活重心包括生活方式的改变,种种压力汇聚到坐月子的产妇身上,月嫂作为跟产妇接触最多的人,往往成为产妇倾诉的对象。吴孝珍做月嫂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产妇都遇到过,不少产妇对于新生儿充满了各种担忧,每天都很紧张,存在各种焦虑、有抑郁倾向的产妇也不少。
“发现有抑郁倾向的,一定要开导她,天天跟她讲话,跟她交流。”吴孝珍说同为女人,她很愿意通过聊天帮助产妇调整心态,让对方心情开朗些、休息好一点。
已经请过两次月嫂,即将第三次请月嫂的万女士总结,月嫂进家照顾产妇跟宝宝,其实对于整个家庭的和睦都很重要。找到一个好月嫂会非常省心,文化水平低没关系,但情商跟沟通能力很重要。
最大的遗憾,工作与家庭叫人如何取舍?
吴孝珍刚跟老公闹完矛盾,她反思说:“干我们这行长时间不在家,不少家庭破裂了,所以我明年再干一年,坚决不干了。”
吴绪琴一般做完一单后,立马回家跟家人团聚。至于空档期长还是短,她觉得随缘就好,如果等得时间长,正好可以跟家人多团聚一段时间。“出来做月嫂苦钱,都是为了家更好,如果家没有了,那赚钱也不值当。”
周志琴说:“针就一头宽,顾得了这头,顾不到那头。”职业的特殊性,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月嫂跟家人关系的疏离,让她们内疚。
2006年朱敏(化名)刚满30岁,经介绍到南京做月嫂,那时她的儿子才4岁。四五百元和1800元的月收入差距,让她抱着儿子哭过多次后,最终还是成为了南京市场上最早的一批年轻月嫂。她说,为了多赚钱,让孩子以后过得更好一点,她放下自己的孩子,去照顾别人的孩子,一次最少干满26天才能回家,在没人知道的夜里,她偷偷哭过无数回。“手里抱着别人的孩子,想着留守在老家的自己的孩子。唉,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太难受了!”说着说着,朱敏眼眶里慢慢聚起了水气。“本来出来赚钱就是为了孩子,现在陪他真是太少了,也不知道到底对不对。”“如果现在再回到30岁,你还会出来做月嫂吗?”听到这句问话,她大笑着捂嘴扭过头去,等回过脸来已经是一脸严肃,她轻声说:“不会了。孩子耽误了,缺母爱缺教育。”
2018年,周志琴只在国庆期间回过家。回家以后,80岁的母亲一直跟在她后面,周志琴走到哪里,母亲就颤颤巍巍地跟到哪里。周志琴跟母亲说:“你干嘛一直跟着我,你这样我不能专心做事情,你在家里歇着啊!”母亲跟她说:“女儿啊,你又不经常回来。”说到这里,周志琴有点说不下去了。
平常对于家庭的疏忽,使得月嫂格外珍惜过年的团聚。每到过年的时候,雇主就算出三倍工资,有些月嫂也不愿意留下来,使得过年常常出现月嫂荒。社交媒体上有网友总结说:对于妈妈最可怕的事情——过年月嫂回家,暑假孩子放假。
张凤花在雇主家过除夕
月嫂们当下最需要什么?
“每一位月嫂内心都承载着不为人知的辛酸与付出,有的客户能看到能体谅,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高强度工作背后的辛苦,甚至有人还会只看到月嫂‘很轻松’就拿到高工资。他看不到你整夜未眠,因为他在睡;他看不到你白天的汗水,因为他觉得他付了钱。当然这不是诉苦,只是真心地希望所有做这行的姐妹都能爱惜自己,惟愿天下请月嫂的家庭多点理解多点包容。”这是网上一则高赞留言。
随着时代的发展,客户需求的增加,月嫂的服务内容也在细化,跟以前相比,催乳、小儿推拿、产后康复,甚至产妇心理疏导都成为了月嫂的工作范围。24小时围着产妇和孩子待命的情况下,有的客户还会让月嫂做所有的家务,月嫂的休息时间就更不充足了。
常乐母婴护理中心王女士说,月嫂的工作内容,分为份内事与份外事,份内事是负责孩子和产妇的生活,涉及到的家务是清洗孩子和产妇的衣物、给产妇做月子餐、打扫产妇和孩子的房间,并不包括给雇主一家人做饭、打扫所有的卫生、清洗雇主全家人的衣服等家务。
南京市家庭服务业协会副会长夏宁说,由于月嫂这个职业的专业化道路还任重道远,也没有相对统一和细化的职业标准,所以一些家庭对于月嫂的工作范围和期待也难免存在一些误区。“不像高度职业化的‘菲佣’,服务人员进入雇主家,合同条款跟法律文书一样厚,义务权力关系清清楚楚。”
高薪伴随的是高强度的工作,但月嫂们并没有抱怨或气馁,因为她们明白,付出多才会收获多。有相当一部分月嫂真正是在用心去照顾每一个孩子、每一个产妇,去努力赢得每一个家庭的信任。她们最大的期望是在付出劳动的时候,能够收获雇主的尊重与理解。因为在她们看来,自己是在用心做一份甜蜜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