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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院梨花

2019-09-03盖云飞

辽河 2019年7期
关键词:茉莉花茶曾祖父回老家

盖云飞

楼上的琴声又响起,尽管稚嫩,但依旧动听。我坐在院子的长椅上,刚泡好的一杯铁观音香气扑鼻,两只慵懒的猫趴在地板上晒太阳,结着好多青杏的枝条从小院的门上探了进来,似乎也被这琴声和茶香吸引。我端起茶杯,茶叶随着琴音在杯子中荡漾开来,那曼妙的舞姿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采茶姑娘劳作的婀娜身影。我呷了一口茶,毛孔里透着铁观音的香气,琴音和茶香在我心头缭绕,久久不散。

父亲也喜欢喝茶,但他不喜欢铁观音的香气,他和祖父他们一样,只对茉莉花茶情有独钟。老式的搪瓷缸里,永远都是泡好的茶水,不管冷热,只管解渴。茶浓了兑水,茶淡了再添茶,就像他们的人生,缺了很多的刻意,但也少了许多的烦恼。

在我的印象里,以前老家的祖辈们喝的茶大都是祖父从沈阳带回老家的。祖父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在沈阳一家大型国企做厨师,菜炒得好,人也实在,很有人缘。因为工作和距离的缘故,祖父每年回老家的次数有限,基本上都是春节前才回老家的。而他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肩扛手拎,很是辛苦,只有那一脸的笑容带着幸福和满足。除了茶叶和小孩子吃的糖果,还有一些日用品,都是他口挪肚攒的。那时候,曾祖父和曾祖母还健在,给老人家带的软软的糕点都是我们这些小辈们碰不得的。

父亲喝茶的习惯受祖父影响,不知道茉莉花茶是那个时候的流行茶还是祖父只能买得起茉莉花茶,他们爱喝茉莉花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多少年口味竟然都没有变过,让我很是诧异。如今父亲茶喝得少了,我给他买的茶他几乎都没怎么动,就连茉莉花茶也不怎么喝,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离开了老家的缘故吧。

和祖父返乡一样,父亲每年也会有一两次去沈阳探亲的时候,每次也是大包小裹,回来依然。家乡的味道和城里的味道在绿皮火车间流转,延续了好多年。后来祖父退休回老家安度晚年,父亲进城的次数就少了。如果不是我们在城里安了家,父亲是不愿意进城的,他们更喜欢乡间的简单和自由自在。父亲和母亲跟着我们在沈阳定居也有六七年了,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过每年还是会回老家几次的。母亲每次回去,血糖的指数都会下降一些,这让我一直在怀疑让他们来这里生活的决定是不是错误的。

父亲在老家,唯一的牵挂就是那片栗子林。那是他和母亲辛苦了十几年的成果,每年春天都要回去半个月的时间除草、剪枝,而秋天的时候则回去收栗子,一忙也是大半个月。每次回沈阳,他们都会把最大最好的栗子带回来,给我们吃。小孩子们都喜欢吃他们带回来的栗子,每次看到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父亲的笑容都会让皱纹舒展了几分。闲的时候父亲就会把栗子用刀削好,用保鲜袋包好放在冰箱里冻上,冬天的时候,炖一锅从老家带回来的土鸡,再放一把削好的栗子,十分香甜,这也成了我们家冬天里的一道必吃的菜肴。

栗子树在老家到处都有,老屋的房后也有几棵,都是父亲亲手栽种的,几十年的时间都已长成了大树。但这样的栗子树在老屋后面并不算是老树。要算年轮,没有哪一棵树能跟那棵大梨树相提并论。

唯一遗憾的是那棵大梨树已经死了。

父亲也说不清那棵大梨树是哪年死的,就像没有人知道它是哪年栽的一样。父亲说,那棵大梨树从我们家搬到老屋时就有了,在它活着的时候至少已有一百多年了。父亲曾向曾祖父求证过,但曾祖父也不知道,只是说在他小时候就有那棵树。我很惊讶也很后悔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它的年龄,但我们的童年却在这棵梨树下留下了许多的美好回忆。

在我的记忆里,这棵梨树至少有两个成年人手拉手那么粗,我们这些小孩子小时候就愿意手拉着手围着它转。春天的时候,绿意从巨型的树冠上蔓延开来,清脆的鸟鸣声让老屋显得生机盎然,梨花绽放的时节,大梨树就像是一柄白色的巨型花伞,十分的耀眼。一阵风吹过,如雨般的花瓣飘落在屋后,铺成了一片白色的花毯,洁白中散着清香。那时老屋的墙上、屋顶上到处都是梨花的花瓣,倒让老屋别有一番味道。炎热的夏天,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在大树底下乘凉,嬉戏,听老人们讲故事,那小小的果子也掩映在绿叶中,不甘寂寞地在风中频频露头。金秋时节,大梨树便又硕果累累了,它结的梨不大,有点像南果梨,酸甜适中,口感细腻。一阵风吹过,黄灿灿的小梨掉得到处都是,捡完了地下的,我们便拿着竹竿把掉在老屋房顶上的梨捅下来,然后用打好的井水把梨冲洗干净,放在盆里大家一起吃。那时候的大梨树结的梨非常多,每次采摘后都会给左邻右舍送去一些。白雪皑皑的冬天,光秃秃的大梨树依然高大,一进村口就能看到它,我们在树下堆雪人,打雪仗,不亦乐乎。在大梨树下,我们似乎从不缺少欢乐。

一年一年的开花结果,大梨树从未间断。直到那笃笃笃的声音频繁响起,我们这些孩子只是从这个声音中认识了啄木鸟,却没有在意大梨树生病了。到后来,大梨树上出现了一个大的洞,有拳头那么大,似乎很深的样子。我们这些小孩子曾经想去试探看看洞里究竟有什么?但被大人们恐吓说里面有蛇,对于胆子很小的我而言,自然是不敢去碰的,而随着这个洞越来越大,大梨树结的果子也就越来越少了。父亲后来给大梨树打过几次药,但效果不明显,也就放弃了。

在曾祖父活着的时候,大梨树还是好好的。听父亲说,曾祖父最喜欢做的有两件事:一是在树下给后辈们讲家族的故事和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二就是在树下吹箫。父亲曾说,曾祖父有一点文化,而我小时候也确实见过家里有一支黑色的长箫,我还曾经把玩过,但如今已经不知所踪。在我两岁的时候曾祖父就去世了,对他我没有什么印象。但我的脑海里时常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位清瘦的老者,留着长髯,穿着长衫,坐在大梨树下,零落的梨花伴着萧声在风中翩翩起舞,那曲声悠扬而清冷,透着沧桑,令人感怀……尽管不知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我想那画面一定是很美很美的。

这样的画面我不知道在梦中出现过多少次,就像我无数次幻想着回到老屋,看到大梨树如五庄观的人参果树一般,能够奇迹般地迎来新生。带着这样的希冀我反而不敢去老屋的后面,我在心里上无法面对那空荡荡的一片。

离开家乡有二十年了,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对它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每一次梨花开落,我都忍不住遥望家乡,感慨万千。

一次跟朋友聊天说起老屋后的大梨树,朋友很是惊讶,建议我说,这样有年头的大树如果板材还在,你应该给它做成一块茶台或者案板,既是好物利用,也是一个念想儿。我一听如醍醐灌顶,立刻给父亲打电话,但得到的答案却让我懊悔不已。

父亲说,那棵大梨树好多年前就死了,树干烂在那里好多年早就没有了,里面都已经空了。后来父亲又种了一棵梨树,但是没过几年也枯死了,父亲从此就打消了再种梨树的念头了。如果大梨树枯死的时候,我能够把树干破开,相信一定会留下一块不错的板材,做个茶台一定是非常不错的,可惜这样的假设也就永远成了假设。

长箫和那悠扬的曲调早已在时空的长河里消散,亦如那早已化作尘埃的大梨树,都逃不过命运的轮回。老屋还是那样的破旧,与如今乡间的变化显得格格不入,但父亲却坚持不翻修它,似乎在以自己的方式印证着乡间的物是人非。

我的小院是刚刚翻新的,碳化木新刷的油漆味道还在,但这丝毫掩盖不了铁观音的茶香,就像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无法被忘却的。失去之后永远都是珍贵的,老屋后的大梨树已经成为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明白它生命的終结是因为没有了需要守护的人,人去屋空的乡愁不但我们有,活了一百多年的它又何尝不是呢!

楼上的琴音时断时续,就像回忆,活着的时候永远不会停止。我望着小院外的空地,内心开始憧憬着要种下一株梨树,让它的枝干在我的院子上空撑起一柄绿伞。当梨花绽放的时候,那一院梨花的美景才是我心中最期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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