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和师傅
2019-09-03许仙
许仙
我有个大两岁的哥哥,他事事都让着我。邻家有个女孩,和我同岁,是个吃屁狗,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们玩娶亲、过家家,在我家门前的竹园里。我娶她三次,哥哥才娶她一次。女孩说她长大后,要嫁给我们。她说的是嫁给我们兄弟俩,既不是哥哥,也不是我,而是我们两个。我和哥哥双手交叉相握成花轿,娶她回家;她就坐在我们的手背上,搂住我们脖子说的。
高中三年,我们天天同进同出。哥哥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就剩我们俩。我们雨天同撑一把伞;我背过她,她也亲过我。夕阳下,她躺在我怀里。这难道还不算是私定终生吗?那年夏天,哥哥只回过一次家,就把她带走了,我也要去,但我妈不许,让我在家帮她务农。到了年底,哥哥回来后就跟我妈鬼鬼祟祟的;而她总跟哥哥在一起,不给我单独的机会。接着我爸从省城赶回来,我这才得知,哥哥要和她结婚了。我妈是知道我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
他们结婚前后,我形同死人。
过完年,他们又双双出去打工了。我爸也回省城上班。我半死不活的,日子不当日子过,我妈见不得“死人”在她眼前,就赶我去省城找我爸。我爸在省城一家钢厂当工人,住集体宿舍,我占了他的床,他就找上夜班的同事借宿,不得已时才和我挤一张床。不久,我就闻出他身上那个味儿。我记得我有过一个妹妹,三四个月大就夭折了,是我妈白天在田里干活太累,夜里睡得太死,压着嘬奶的妹妹,妹妹被闷死在她怀里。我爸闹过一阵子离婚,他有两年不肯回家,我现在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爸在钢厂给我找些临时工做,但都太苦,我吃不消,我爸就要赶我回家。但即便是哥哥和她都不在家里,我也不愿回去。把我逼急了,我就抖出他的底细来。我说你敢再要我回家,我就告诉我妈。他当我傻子呀,他在刘文村有个老相好,厂里发的东西都孝敬那个女人了。他经常去找她,尽管他很少在她那儿过夜,但我什么都知道。
我爸气得老脸发白。他说好呀,你不走,我走。
我爸回老家了,我不知道他回去做什么。
除了继续挺尸,我偶尔也被我爸的同事拖去喝酒。小镇因钢厂而生,真的很小;镇东头有条狗叫一声,镇西头都能听见。有天傍晚,我们在街上喝了酒,李叔和小杨就带我去镇边的村子。村里人富得要命,一排排自建的式样相同的高楼,一楼的门面房门半开半闭,灯光暧昧,我看到一个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笑。有个女的伸出食指,朝我勾勾,李叔就把我推给她。我急了。李叔把钱给了她。她就哗啦啦地拖下卷闸门,把我拦在门里,我听到李叔和小杨哈哈的笑声远去了。
我爸从老家回来,就着手办理内退手续。他离正常退休还有七年多,但他说,他已经跟我妈商量过了,让我顶他的职,在钢厂做个工人,一辈子吃穿不愁。我问哥哥呢?他愿意吗?我爸说,我会跟他说的。三个月后,我爸走了,我成了正式工人。为此,我守口如瓶。这些年我爸还时常回来,在集体宿舍住上几天。我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的。
我妈更忙了。七月初,她就得服侍嫂子坐月子了。
我被分配在炼铁厂,做炉前工。我垂头丧气地跟着车间主任赵金灿来到班里,赵金灿问哪位老师傅愿意带我?但他们都不作响;我师傅看不过去,就说我带吧。她带我去领劳保用品,教我安全知识和劳动纪律。我爸原先住在轧钢宿舍,现在我搬到炼铁宿舍,也是她帮我搬的家。她还给我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上下班方便。总之,她收了我这个徒弟,就像管儿子一样管起我来了。
我嘛,还是老样子。除了上班,就是睡觉;偶尔还迟到,少不得听她骂声。
她总说我跟她儿子一样,扶都扶不起。
我不知道她儿子扶不起什么?
我领到第一个月工资那晚,我没有给师傅买礼品或请她吃饭,而是去了镇边的村子。她居然还认得我,叫我学生仔。她请我坐,给我泡了茶,而不是转身去拉卷闸门。我捧茶杯的手在颤抖。她拉我坐在沙发上,挨得很近,她身上劣质香水的气息熏得我晕乎乎的,有点恶心。我们说了很多话,基本上是她问我答。对于我,她什么都清楚了,甚至包括我爸有老相好的事;而她呢,我只知道她叫凤姐。我的手不抖了。她拍拍我的大腿问:“小弟弟想凤姐吗?”
她这才起身去拉卷闸门。
第二天我上班迟到了,师傅竟没有骂我。下班时师傅问我:“晚上有事吗?”我摇摇头。她说那就去师傅家认个门吧。我就跟着师傅来到刘文村。进村时我东张西望,有些紧张。我知道我爸的老相好就住在这儿,说不定能碰上她。师傅问我看什么?我摇摇头。师傅说:“你呀,和我儿子一个样,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师傅家是个小套,厨房和厕所在过道对面。她请我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泡了茶。她说昨天就想请我吃饭了。我低下头去,想到昨天,我有些不好意思。
师傅去对面的厨房忙了。
我在客厅坐了会儿,起身推开另一个房间。这是一个大间隔成的两间,里间是师傅的卧室,外间是她儿子的卧室。这个家虽小,但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看到里间的窗台上,有三盆兰花,郁郁葱葱的。我退回到客厅,又坐了一会儿,就去厨房;师傅叫我别进去,烟得很。的确,开着换气扇也没有用,从厨房里滚滚而来的油烟,熏得人够呛。我说那几盆兰花不错。师傅边忙边回头笑道:“我在山上還种了很大一块地呢。”听她的口气,似乎挺骄傲的。
师傅叫我吃饭时,我问:“不等叔叔他们……”
师傅说:“他很少回家,小鬼头在城里读书,住校。”
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师傅这张素面朝天的脸,白璧微瑕,像落寞的秋花。
她忽然笑了,笑容很糯、很甜。
她说吃吧,趁热吃吧。
我喝了两罐啤酒,师傅喝了一罐,是厂里发的哈尔滨啤酒,喝一打我都不会醉的。饭后,我坐了会儿,等师傅在厨房收拾干净,她带我去山上走走。山上都被居民开垦成菜地了,种着豌豆、丝瓜、长豇豆、茄子和西红柿等,应有尽有。我是从农村出来的,自然样样识得。师傅指着其中一块地,告诉我都是她自己开垦的。我不以为然。种这么小块地有什么稀罕的?我们穿过菜地,爬到小山坡上。山上风挺好的,落日余晖也不错,只是笼罩在钢厂制造的雾霾中,我闻到刺鼻的气息。
师傅种的菜,自己吃不完,常送些给同事。她上班自己带饭菜,还不让我吃食堂,硬要分一大半给我。但她带来的菜,通常有肉和鱼,这不会是她自己种的吧?我省下来的午餐费,去食堂买米和油,送去师傅家。师傅不肯收,叫我带回老家去,我死活不肯。我经常去刘文村,帮师傅整理那块地。对于我来说,这是小菜一碟,但师傅客气,每次都留我吃了饭再走。她说一个人吃饭没意思,要么吃冷饭剩菜,要么下碗面算了。她说你就陪陪我吧,说得可怜兮兮的。师傅不仅将所有的技能都教给我,还常去我宿舍,帮我整理房间。我换下来的衣物,还有被套什么的,都是她帮我拆洗的。
这年冬天,我病了。师傅见我请假,下了班就去集体宿舍看我,看我病得不轻,她就逼我去职工医院,挂完盐水,她接我去了她家。她让我睡在她儿子的卧室里,端水端饭,像母亲一样照顾我。我在师傅家住了三天,师傅的丈夫只回家来住过一夜。他知道我是师傅的徒弟,却对我视而不见,整个晚上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他对师傅也冷漠得很。
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问师傅她也不说。总之,他很忙,很少在家。
我觉得他很不给师傅面子,师傅跟他说什么,他连嗯都不嗯一声。
我差不多每个月去两趟回龙村,我想在她那儿过夜,但凤姐不肯,她说要过夜,到外面去过。几天后,我上完大夜班,就带凤姐去了绍兴,是她说要去绍兴的。绍兴又近,而且还有个鲁迅;她知道鲁迅,这很正常,她读书时还写过诗呢。我们去了鲁迅故居,吃了茴香豆,喝了花雕酒。当晚,我们住在附近的梦江南假日酒店。那晚,我们不再是那种关系,而是一对情侣。第二天早晨我又要了一次。她素面朝天,脸上坎坎洼洼的,像拔光了庄稼的荒地,让我有些吃惊。我很晚才起床。她浓妆艳抹后,又光彩照人。上午,我们去了沈园。下午,我们从绍兴回来。
经过这次出游,我和凤姐的关系变了。后来,我再去她那儿,要求过夜,她就拒绝得不那么彻底了,十有七八肯留我。但是到了夏天,却出事了。有天我在她那儿过夜,几个穿制服的来敲门,把我们押走了,我只有打电话给师傅。师傅带来罚金,把我从半山派出所里提了出来。
师傅很生气,责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责问我对得起她吗?
我说我会把钱还她的。
师傅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你是我徒弟,我要对你负责。
我不要她负责。我干嘛要她负责?
我不理师傅。我不吃她的饭菜。我不让她洗衣服。我不去她家。她叫我东,我偏西。我们闹了一段时间别扭,终于有一天,上班时我们又争吵起来。当然是为别的小事,现在我也记不得是什么事了。总之,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师傅突然跑回女工更衣室,哭了。师傅是那种一哭就气急喘促的女人,嗯嗒嗯嗒的,哭声夹杂喘气和说话声,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在说什么,只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想诉说却又不敢大声诉说。我恨自己,我举起手却又转身离去。下班时,师傅还红着双眼,不声不响地回家了。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就木头木脑地跟着她,去了刘文村。
师傅不理我,把我关在门外。
我敲门,我说,师傅我错了。但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绝望地坐在过道上,盯着自己的眼泪滴在地上,一滴有一滴的响声。那层楼里的人下班回家,不免停下脚步,奇怪地看着我,我不敢抬头。背后的门终于松开了,我连忙起身,推门进去。师傅站在门背后,泪眼巴巴地望着我。她木桩似的,一动不动。我抓起她的双手,同时狠揍自己的耳光。我哭泣道:“师傅,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师傅挣扎出自己的双手。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抱住了师傅。
我抱得紧紧的,使出我全身的力气。
师傅挣扎着,叫我放手。她说:“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但我就是不放手,师傅的身体暖暖的,真好。
她哇地哭出声来。她说:“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呢?”
她说:“你怎么可以呢?”
那天晚上,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师傅。
师傅去下了两碗面。吃了面,师傅说不早了,你回去吧。
但我不走。我睡在师傅儿子的卧室里,师傅睡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我一夜未眠,听着师傅在里间的床上辗转反侧的窸窣声。直到窗外开始泛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时,师傅坐在床边,她说小懒虫,上班要迟到了,赶紧起来吃早饭吧。
我与师傅和好了。我们同进同出。我很少睡在集体宿舍,十有八九睡在师傅家。但是好景不长,有天休息,师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买了很多菜,上午就开始忙碌了。到了中午,师傅的丈夫接儿子回家来了,我这才知道学校放暑假了。那天中午,师傅、师傅丈夫和他们的儿子——一个像他父亲一般高大的男孩,只是偏瘦了点,满脸粉刺,尤其是下巴处,以及我,一起吃了顿中饭。饭桌上,几乎都是男孩一个人在说话,他在留下镇读高二,似乎要把整个学期的校园故事,都说给我们听。师傅始终笑微微的,眼睛从没有离开过儿子的脸。
吃过中饭,我找了个借口走了。
整整两个月,我没有再去师傅家。师傅邀请过几次,我都拒绝了。师傅不放心我,怕我再去那种地方。但我没有,我知道我不能再去了。我已經对不起师傅了,我不想再对不起她了。但我难受,我想凤姐,我做梦都想,我走路也想。有时候停下手中的活,我也冷不丁地想她。师傅时时刻刻督促我。我不去师傅家,她就常来我宿舍里突击检查,给我洗东西,给我整理房间。
她还给我买了皮鞋、衬衫和秋裤。
她说是给儿子买衣服时,顺便给我买的。
九月终于来了,师傅的儿子回校了。师傅跟我说,晚上去我家吧。我求之不得。师傅又说,我约了人,本想带去你宿舍的,但人家不肯。我问是谁?她说你等会儿就知道了。我在师傅家刚吃过晚饭,小姚就来了,师傅忙请她坐。师傅给她泡茶,让我们慢聊,就借口出去了。小姚是厂里统计员,我们认识,但不熟。她有几分像我嫂子,但比我嫂子年轻。我明白师傅的用心,但我对她没有兴趣。真的,她又不是我嫂子,我不需要替代品。我们没有聊,我就请她走了。她很生气,走时脸色都不太对劲了。
她前脚走,我后脚就去找师傅。
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师傅见我爬上小山坡,有些惊讶。我说她走了。“这么快呀?”师傅问,“谈得怎么样?”我说没谈。“没谈?”“没兴趣。”“那你对谁有兴趣?”我张张嘴,没有出声。我们站在一起,看了会儿夕阳。师傅又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说像师傅这样的。师傅突然脸红了,她故意大声地笑道:“你是找对象还是找娘呀?”
那晚,我睡在师傅家。
师傅睡在里间,我睡在外间,但我一直睡不着。不知怎么的,我在师傅家睡过那么多夜,唯独这天晚上,我才意识到和师傅只隔了一扇门,我听到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我悄悄起来,门没有锁。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站在师傅的床前,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熟睡中的师傅,她只盖了一点点毯子在肚子上。我悄悄地睡到了她身边。
我爸每年都会来三五次,每次来都劝我回去,但我就是不回去,我已经有五年没回家了。我爸说小侄儿都四岁了,吵着要叔叔呢。鬼才相信。我听说哥哥和她打工挣了不少钱,把老屋拆了,重新造了新屋,有三层半。我爸说,哥哥他们给我留了一层,三楼。我不相信靠哥哥和她这几年打工所挣的钱能造得起新屋,肯定是我妈把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了他们。我爸在钢厂工作了二十多年,家里应该积下不少钱。或许,我爸之所以敢让我顶他的职,就是拿这些钱摆平哥哥和她的吧。管它呢?我就是不回家,我死也不回家。
这年秋天,我爸却带着哥哥和她来了,他们住进了我的集体宿舍。哥哥病了。省肿瘤医院在小镇东头,半山脚下。哥哥被查出来是肝癌,晚期。从专家门诊到各种检查拍片,排队住院。去过这家医院的人都知道,你就是扛着钱也送不进去,我们只能等。半个月后,哥哥住院开刀,我除了上班,就是跑医院,有多少日子没脱过衣服了。手术还算成功。一个礼拜后,哥哥出院,住回集体宿舍。我爸回去了。嫂子留下来,服侍哥哥。你能相信吗?原本老虎都打得死的人,现在萎缩得像头病猪。接着是三个疗程的化疗,每周一次;直到三个月复查,一切正常,我才送他们回家。
四个月来,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三个月后,哥哥来复查,打算做二期化疗,却查出复发了,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了。哥哥再次住进医院。他在医院里住了十八天,我天天陪着他。那是什么日子呀?肝癌是所有癌症中最痛苦的,哥哥天天痛得死去活来的,让我们瞧着都心碎。他边流泪边喊:“让我死吧。我求求你们,让我死吧。”他已经不用做第二次手术了。医院方面建议我们出院。主治医生暗示我们:“还是回家去吧。”我坚决不同意。但哥哥自己要求出院,他说他想死在家里。我和嫂子不得不含泪送他回家。
我在老家陪了他三天。第四天一早我准备回省城,我还得上班呢。
这天早晨,我向哥哥辞行。他精神不错,喝了半碗粥汤,能坐起来。他握住我的手问:“我们是好兄弟吗?”我点点头。他又说:“来生我们还做好兄弟?”我又点点头。嫂子抱着小侄儿进来,他叫她坐,她坐在床沿上。他拉过嫂子的手,又拉过我的手,他把嫂子的手放在我手上,他巴巴地望着我说:“好兄弟,我把她们母子俩交给你了。”
他哀求的目光令人心酸。
小侄儿吵着要爸爸,嫂子把他放在床上,哥哥伸开双臂,把儿子抱在怀里。
他笑了,低头去亲儿子的脸。
但他的头一顿,像肯定什么事似的,就突然侧身朝里床倒去。
办完哥哥的后事,我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省城,回到厂里,我倒在集体宿舍的床上。这张床再也不会有哥哥来睡了,我和嫂子也无需再打地铺了。当然,她也不会再来了。我累得连吸口气都胸闷,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走了。他娶了她,生下儿子,就这么走了。他倒好,一走了之,却把她和儿子托付给了我。他还想怎么样?难道要我娶嫂子不成?就像小时候玩娶亲游戏,她嫁给我,再嫁给哥哥?
第二天上班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下班我倒头就睡,越睡越疲惫。
第三天,我才发觉有两天不见师傅了。她可能临时调班了,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但我问了同事,才知道她已經有两天没来上班了。怎么会呢?难道她病了?住医院了?我下班后急忙赶去刘文村,谢天谢地,她总算在家。她一脸苍白地开门出来,见到我,有些吃惊地问:“你回来了?”我问她怎么啦?是病了吗?她说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她说我瘦多了。怎么会不瘦呢?我无奈地苦笑。
她去给我弄吃的,神情懒懒的,我看得出,她真的很累,没什么力气。她炒了两个菜,又煮了锅粥。但她基本没吃,只是看着我吃。我问她什么病?要不要紧?她说已经好了。她说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她的意思是叫我回集体宿舍,但我不肯。我要留下来,她没有坚拒。
第二天工作时,师傅突然喊痛,我问她哪儿痛?她蹲在那儿,捂住肚子。我问到底是什么病?她说我没病,只是有些不舒服,我扶她回休息室。但她肯定瞒着我什么,那会是什么呢?脸白潦潦的。下班回家,我说我来做饭,她不让。我又问她,她说你就不要问了。
哥哥“五七”了,我回老家。
哥哥去世后,嫂子没有再出去打工。我爸离领退休金还有两年多,一家四口,全靠那点地过活。为了给哥哥治病,家里欠下不少债。我的积蓄也全搭进去了,我还向师傅借了钱。我省吃俭用,把积余的钱都给了嫂子。小侄儿就像小时候的她,成了我的吃屁狗。家里办完事,送走道士和亲友,夜深了,小侄儿团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他去卧室,把他放在床上。她跟了进去,她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我站在床前,一动不动。我知道她很伤心,但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她像孩子似地嘤嘤地哭了。
她像蚊子叫一般地喊着哥。我以为她在叫她丈夫。但她说,哥,你可不能丢下我们母子不管呀。她又说,哥,你答应过他的,我现在就只有你了。我明白了,她嘴里的哥,指的是我。我说,嫂子你千万别这么叫。我答应过哥的事,我不会食言的。
是的,我不会让她和小侄儿受苦的。
到了年底,我拎着大包小包回家,都是师傅帮我准备的。我答应过我哥的事,师傅是清楚的。她说过,她不要求我什么,她只是我的师傅。但是……她只是我师傅吗?她给了我那么多,我要的温暖,她给了;我要的幸福,她也给了。她怎么可能只是我师傅呢?
六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回家过年。
家里似乎已从哥哥过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了,有了一些生气和热闹,小侄儿开心得不得了,成天跟我闹着笑着,一口一个叔叔。尤其是大年三十那晚,我带他去放烟花,那些烟花非常漂亮,盛放在乡村的夜空,小侄儿乐坏了。我抱他进屋时,他突然揪住我的脖子,亲了一下我的脸。他问我:“叔叔,你什么时候做我爸爸呀?”我被他这一问,就愣住了。
“臭小子,谁告诉你的?”
“妈妈。”
“不许胡说。”
“就不。我要叔叔做我爸爸。”
……
我提前回省城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师傅家拜年。只有师傅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很意外。师傅说他带儿子回老家了。我问她怎么没去?她说她不用去了。我有些吃惊,“出什么事了?”师傅淡淡地说也没什么,我们离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她说年前。“年前?你怎么不告诉我?”我非常生气。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回老家了。师傅说她就想让我过个安耽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师傅摇摇头,说这不关你的事。怎么会不关我的事呢?师傅说我们的婚姻七八年前就名存实亡了。她说他在城里有房子、有女人,他早就想离婚了,是我一直拖着,我懒得离婚。因为儿子还小,我怕影响他的学业。现在,他大学毕业了,工作了,所以离就离吧。
我说:“师傅,我们结婚吧。”
师傅淡淡一笑,说:“你别傻了,你这么年轻,很快就会嫌弃我的。”
我说:“师傅你错了,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师傅说:“我知道你心好,连他都嫌弃我,我不想重蹈覆辙。再说,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肩负着一个家,有你的嫂子和小侄兒,有你的父母……”
我说:“师傅,侄儿我会养,嫂子还可以再嫁,没事的。”
师傅说:“对不起,我不想结婚。”
事后,我从师傅的小姐妹那儿得知,那次——也就是我哥去世时,师傅独自去打胎,结果大出血,昏了过去。护士从表格上知道师傅丈夫的名字,给他打了电话。她怎么不写我的名字呢?她丈夫就揪住此事不放,还闹到厂里,师傅就同意离了。
无论我怎么劝,师傅只安于现状。她不断地催促我,要我担负起责任来。
一年后,我和嫂子结婚了。
我爸此后再没有来过省城,也不知他的老相好还在不?她给我生了个女儿,我现在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八年过去了,我依旧是小工人一个,每月回老家一趟,探望父母、她和儿女。师傅依旧独自住在刘文村,她已经退休了。我真希望时光就这么静静地流逝,一切如常。可是,谁知道明年这时候,我又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