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理语言学看湖南语言分布格局
2019-09-03彭泽润胡月
彭泽润,胡月
(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
陈晖,鲍厚星(2007)对湖南方言的分区做了最新研究。[1]彭泽润,彭建国(2013)在这个基础上,对整个湖南的各个县级行政单位所在地做了全面详细的描述和分析。[2]根据这些文献,加上我们进一步的反复研究,我们发现:整个湖南主要通行汉语。湖南的少数民族语言主要分布在湖南西部和南部的一些偏僻山区。湖南的汉语方言,除了东边,其他都被官话包围和渗透。本土的湘语主要残留在稍微偏东的中部,也就是湘江流域的中部。这些都符合湖南的地理条件,包括山脉、河流、平原等地形,还有湖南周围的地理空间和方言特点。湖南方言分布情况见图1。
从湖南方言分布情况地图可见:湘语确实占据着湖南省的中心地带。除中心地带外,湖南周边的语言情况是:东部是赣语和客家话,它们沿着江西边界的狭长路线分布,无法大面积渗透到湘语地盘;东南部和西北部大部分都被官话覆盖;东北角的岳阳市君山区和西南角的邵阳市绥宁县以及新宁县这几个省级边界有少量湘语。东北角的这几个省级边界能够坚守湘语阵地的主要原因是:东北角是因为岳阳市区的强势地位,西南角是因为这里地理偏僻(跟广西交界),外界方言很难融合进来。
下面我们再详细讨论。
一、湖南地理格局对语言分布的影响
湖南的地理状况大致是:三面环山,北面是水。东边是罗霄山脉,南边是南岭山脉,西边是雪峰山脉,北边是洞庭湖和它依靠的长江。
湖南的语言主要是汉语,遍布全省。尽管从历史来看,现在的汉语区域曾经可能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但是从现实来看,湖南的少数民族语言主要分布在湖南西部和南部的一些偏僻山区。北部紧 靠汉语源头区域官话区,东部是汉语方言移民通道,都难以让少数民族语言在这里保存。例如,在常德居住着一些维吾尔族人,保存了一些民族文化习惯;但是维吾尔语言难以在这里保存,都被当地汉语方 言取代。
图1 湖南方言分布情况
从汉语方言来看,除了东边的罗霄山脉在转移赣语和客家话的同时,能够在东边边境内层以及靠近东部的中部腹地能够更好地保存湘语,官话顺利地从北部的湖北、重庆渗透到湖南西北部分的洞庭湖区域,形成典型的官话区域。同时官话从西部的贵州和南部的广西逐渐渗透到湖南,形成官话和土话并列的双方言区域。因此,湖南的方言从四周都受到临近省份方言的渗透和影响,除了偏东的中部保存湘语,东部狭窄的山区地带被赣语和客家话据守外,四周有3 个方向被浩浩荡荡的官话不断占领。
从河流地理看,湖南有4 大河流:湘江、资江、沅水、澧水。这4 条河流从不同路线汇合到洞庭湖进入长江,它们合称“四水”,几乎代表了湖南全部地域。其实从命名就可见,它们分成两个大流域:湘江、资江合称湘资流域;沅水和澧水合称沅澧流域。雪峰山脉是湘资流域和沅澧流域两大流域的地理屏障和分界线。所以两大流域有不同的方言格局。其中湘江流域是湖南最大的流域,占有湖南的大部分地区,所以又把湘江再分3 大流域:漓湘、潇湘、蒸湘。湘江从湖南和广西交界的位置向东北流去,漓江从这里向西北流去,这里是湘江和漓江的分水岭,所以人们把湘江上游叫做“漓湘”。湘江在湖南永州跟从宁远九疑山来的支流潇水汇合后向北流去,所以人们把湘江中游叫做“潇湘”。湘江到衡阳,跟支流蒸水汇合,所以人们把湘江的下游叫做“蒸湘”。把“漓湘”“潇湘”“蒸湘”合称“三湘”。三湘其实就是湘江流域,代表着湖南的大部分地域。因此,从行政区划看,湘资流域和沅澧流域两大部分自古以来就分别属于不同的行政区划。湘资流域秦朝属于长沙郡,沅澧流域秦朝属于黔中郡,后来一般都属于不同的郡县。
二、湖南东部地理和汉语方言分布
湖南东部大致包括长沙、湘潭、株洲、衡阳等市以及娄底、益阳、岳阳、郴州等市的部分区域。主要分布在罗霄山脉和湘江流域。
“江西填湖广”,从五代到明朝末年长达700多年,江西持续向湖南移民,自然使湖南方言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湖南东部和江西交界的南北走向的狭长位置形成明显的赣语和客家话区域。
从江西,包括广东、福建等省迁入湖南的赣语和客家话移民,经过多次迁移已经分布到湖南各地。但是,为什么赣语和客家方言只占湖南东部山区狭长的一小块地方?
湘语居民主要定居在地势比较平坦、土地肥沃、灌溉便利的河流中下游平原和盆地、丘陵。来到湖南的移民会经过湖南东部地区的短期居住继续深入到湖南中部。例如,查阅彭泽润的家谱,可以知道现在居住在衡山的家族,往前居住在湖南东部的茶陵,再往前居住在江西,再往前居住在陕西南部。这可以从一个个案看到汉语方言迁移的路线。在湖南中部,移民带来的外地方言很容易被强势的当地湘语同化,不再具有明显的赣语、客家话色彩。
当然,那些后来的移民或者一些不愿意再迁移的移民大多就近选择河流上游的山区定居,湖南东部山区正好属于这样的地方。山区一般没有强势的当地方言抗衡,又由于交通不便,与外界交往较少,移民的方言就可以相对完整地保存和延续。
客家人也因此可以顺利遵照“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古训保存自己的方言。现在湖南的客家方言主要保留在湖南东部的连云山、大围山、九岭山、武功山地区,这些地区多数是在汨水上游南侧的一些支流,浏阳河上游大溪河、小溪河等区域。
船只是古代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河流是古代唯一重要的交通道路,所以,即使是在湘江和资江下游的益阳、汨罗、岳阳,仍然保持跟中游和上游的基本一致的方言特点,都是湘语区域。
三、湖南南部地理和汉语方言分布
湖南南部大致包括郴州和永州的大部分区域以及邵阳的部分区域,主要分布在南岭山脉,湘江、资江、沅水等河流的上游流域。
南岭山脉成为湖南南部的大围墙,使郴州和永州很多地方出现土话和官话并存的双方言格局,使邵阳、新宁等县的方言形成湘语和官话混合的格局。
跟这里交界的广东和广西的方言也具有类似特点。因此,在湖南南部、广东北部、广西北部交接地,形成南岭山脉具有混合特色的双方言格局的山区方言区域。
这一区域大部分位于双牌县的阳明山山脉,把永州市从地理上切分成:山北片和山南片。山北片包括东安、芝山、冷水滩、双牌和祁阳5 个县。山南片包括道县、宁远、江华、新田、江永、蓝山6个县。郴州市各县主要位于阳明山山脉以南。
阳明山也成为湘南官话的分界线。阳明山以北的方言主要属于湘语或者湘语特色明显的官话,也 在少数地方残留土话。阳明山以南的方言比较复杂,包括湘南土话、赣语、客家话等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的语言。例如同样是官话的阳平声调,山南片的道县、江永等县的官话是降调,山北片的双牌、零陵、冷水滩等县区的方言是平调。从历史沿革看,阳明山的南北地区曾经分属不同的州郡管辖,山的南部是由道州和郴州管辖,山的北部主要由永州和衡州管辖。
可以说南岭山脉的山区地理条件带来的交通不便,导致湖南南部方言错综复杂。一方面各种方言流行范围很窄,一方面受到来自南部广西的官话的影响,自发形成了区域共同语,即各地一致程度很高的湘南官话。
四、湖南西部地理和汉语方言分布
湖南的西部包括: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张家界、怀化等市以及邵阳、岳阳、娄底等市的部分地区。分布在雪峰山脉以及武陵山脉,澧水和沅水流域。
澧水流域和沅水下游的方言受到湖北和重庆官话的影响已经彻底官话化。沅水中游的一些汉语方言,在官话化以后还残留古代全浊声母读不送气浊音的湘语特点。在西部靠近贵州、西南部靠近广西的县已经被来自省外的官话覆盖。
武陵山脉是澧水和沅江的分界,它阻挡了北部和西北部的西南官话进一步向湖南南部和东部推进,导致沅江中上游能够保持较多的湘语特点,例如吉首、溆浦一带的方言。但是,还是多少受到西南官话的影响,形成混合方言特色。
在邵阳洞口、绥宁等湖南西南部山区还保存了跟湖南东部边境大体一致的赣语、客家话。这个区域由于地理闭塞,没有被湘语同化,一直保留了江西移民带来的赣语。当然这些赣语、客家话也不能完全不被湘语影响,有的影响很深,甚至被当做湘语,例如新化县的方言。
五、湖南北部地理和汉语方言分布
湖南的北部包括:岳阳、常德市以及益阳等市的部分地区。分布在洞庭湖区域。
湖南北部的岳阳,尽管和它一江之隔就是官话区,但是,官话对其影响不大。由于东部紧靠江西,处于湘江下游靠近东部的罗霄山脉的位置,相对偏离湘语主要流行区域,所以,主要流行赣语或者赣语和湘语混合的方言。当然在长江北边的湖北,它的东南区域也是偏离官话的主要区域,这里的方言也具有赣语、湘语等方言特色。因此,这里形成跨越3 个省:湖南东北、湖北东南、江西西北,具有混合特色的罗霄山脉山区方言。
洞庭湖西部和南部的常德市由于靠近湖南西部,又有湖泊和河流的交通便利,又多数是后期开发的湖区,没有湘语、赣语等方言的强势占领,所以是西南官话深入湖南的重要阵地。西南官话一直冲击到益阳、沅江等地方。
湘语益沅小片有古代清声母去声现在读阳平的现象,例如沅江赤山方言的去声跟阳平合并,读24调值(刘掌才2013)。[3]这明显是去声调值受到西南官话去声读上升调值的同化以后,跟原来也读上升调值的阳平的调值合流的结果。在湖南东北部和西南部方言中也出现古代清声母去声调值被西南官话去声同化的现象。但是,由于这种来自西南官话去声的新调值没有跟系统内其他声调合流,所以,才出现“次阴去”这样的调位变体。益沅小片的湘语还有入声和去声合流的现象,也应该是西南官话同化导致入声消失的结果。
湖南省会长沙位于湖南中部偏向东北的位置。目前,长沙等地域的湘语也在出现阳去逐渐向阴去合流的过程,也可以说是官话去声不分阴阳,对湘语声调影响的结果。
六、湖南的地理格局和语言分布
湖南的地理特征除了北部有洞庭湖平原地带,其余主要是丘陵地带。北部隔着长江,跟湖北和四川交界;东部隔着罗宵山脉,跟江西交界;南部隔 着南岭山脉,跟广东和广西交界;西部隔着雪峰山脉,跟贵州(高原地带)、重庆和四川交界。
湖南秦朝以前的民族成分是“蛮”“越”。秦朝以后的主要民族成分是汉族(从河南等北方地区移民而来)。
秦朝到宋朝有3 次因为战乱形成的南北移民浪潮:第一次在东汉末年,北方汉族从北方跨越长江到南方,准确地说是向东南方,进行大规模移民,开始形成南方汉语。第二次在唐朝末年,北方汉族向南方移民,加速南方汉语方言的分化和成熟。第三次,在宋朝末年。从此,除了少数山区,中国东南各地的主要民族成分都是汉族。[4]
湖南在经历以上北方到南方的汉族移民以后,后来又经历了从东方到西方的汉族移民。
元朝末期到明朝初期,因为战争导致的“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湖南的主要民族成份是来自东方的江西以及江苏、浙江的汉族。[5]
湖南的现代汉语方言就是在这样先后经历两个大方向的汉族移民以后形成的。南北方向的移民,特别是距离现在最近的南北移民和北方官员及士兵的流动,不仅形成了洞庭湖平原地带的比较典型的西南官话,而且在湖南南部南岭山脉地带,由于不同湖南“土话”体系密集,不方便沟通;所以,形成作为区域共同语的具有不同程度湘语特色的各种西南官话,从而使湖南南部出现双方言格局。湖南西部个别偏僻区域也保留这种“土话”,例如沅陵边界的“乡话”。
东西方向的移民不仅普遍使湖南方言跟赣语(或者客家话)的关系更加密切,而且使湖南东部尤其是东北部的罗宵山脉区域形成狭长的赣语(或者客家话)地带,在湖南西南偏向中间的雪峰山脉区域的隆回和洞口形成赣语方言岛,在这个区域的新化也形成非常明显的赣语特色。
当然这两个方向的移民产生的作用是多方面的。两个方向的移民有一个共同特点:交通方便和交往频繁的地区变化最快,也最不容易被新层次的方言特点完全覆盖。
例如,洞庭湖平原地域交通比山区方便,加上历史上为了开发洞庭湖平原的农业进行的局部移民,就使得这一区域被西南官话完全覆盖。相反,湖南南部和西部即使由于作为汉语“土话”和少数民语语言使用者的共同语的交际需要,引进了西南官话,但是不仅仍然在不同偏僻农村保存了“土话”,而且它们的西南官话具有明显的“土话”痕迹。
长沙、衡阳、株洲、湘潭等湖南的大城市,官话明显比它们周围的农村发展速度快,而且长沙市又比湘潭市快。方言历史资料证明长沙市区方言现在的塞擦音和擦音没有舌尖前和舌尖后的区分,但是100年以前有这种区分,而且这种区分在周围的农村和周围的城市湘潭、宁乡仍然保存。同时,这些大城市作为湖南历代交往活动的中心,它们具有共同的湘语特征,没有一个被赣语或者官话或者其他方言完全或者大部分同化。
衡山作为中国五大名山,当然是历代旅游胜地。即使古代全浊声母的演变跟周围方言格格不入,类似西南官话。但是由于它的位置在湖南中心地带,所以,它在许多方面保留了周围典型湘语的特点。
如果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向中原汉族区域侵略或者移民,导致中原汉族向南方移民,同时导致南方少数民族向偏僻地区移民;那么,可以认为当汉语向湖南范围中的中心区域渗透的时候,原来分布在这些区域的少数民族语言被挤到了偏僻山区。所以,就有了湖南的少数民族语言集中分布在西部和南部的山区。不仅有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洲,还有怀化市管辖的麻阳、芷江、靖州、通道4 个少数民族自治县,邵阳市管辖的城步1 个少数民族自治县,永州市管辖的江华1 个少数民族自治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