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寂野
2019-08-30黄文霏
作者简介:黄文霏,女,1986年生,广东湛江,有作品发表于《北海文学》《源流》《散文诗》《湛江文学》《江门文艺》等刊物。
我无法用无所谓有和无所谓无的理由来宽慰自己那颗近乎破碎的心。无眠的寂野完好地记取着我对老哥哥的一片善心的无限感激之情。
——题记
时间距离老哥哥的远去已经相当长久,我却总能自然而然地记起老哥哥的音容笑貌来。仿佛这一切正发生在昨天。在我心里,老哥哥好像未曾离开过这里片刻,而事实上,老哥哥已仙逝六个年头。
老哥哥是异乡来的守塘人。我唤他老哥哥,是随了父亲的辈分。但从那时的记忆起,老哥哥确实已经很老了。一张苍老的脸庞上烙满岁月的印记,一双微眯的眼睛总是布满血丝。我是小村子里唯一一个在老哥哥孤清的守塘生涯中跟他来往亲密的小孩子。确实如是,没有人比我更敬重孤苦伶仃的老哥哥,没有哪一份感情抵得上我跟老哥哥的忘年之交。
我常常独自一个人在夜阑人寂的静夜里推枕而起。独自点起一盏光亮微黄的煤油灯,守着一片心房的宁静,任凭这无边无际的思绪驰骋在无眠的寂野上。我追思着那一片静夜的寂野上,一老一小的背影,一深一浅的两串半脚印。为此,我和黑夜一起寂寞无眠。
老哥哥看守的鱼塘离我家不远。
我常常要到老哥哥工作的鱼塘去,即使只是呆上一时半会也好。老哥哥好像也是为了迎接我,每回都要从他那原本不好的伙食里挤出一些吃的东西留待我的到来。我受着老哥哥默默无言的眷顾,老哥哥对我的深厚情谊,孩提的世界里我还是知道的。老哥哥的职务是看管那口大鱼塘,是杂活儿,话虽不多但也很繁重。那塘里放养的鱼种类多样,胖乎乎的,肥腻腻的,我时常坐在水塘边的石面上看着它们接连不断地跳出水面,翻着各式各样的花样,可爱极了,调皮极了。承包这口鱼塘的老板我是见过的,冷冷清清的一副面孔,死鱼般的白眼珠骨碌碌地贼转得飞快,却毫无一点儿的生气。一张啤酒肚皮圆鼓鼓的,跟活跃在水面上的塘鱼一样肥壮。但我对这个人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也许是因为他粗声大气地呵斥老哥哥的骂声常伴着风的扩散传入我的耳朵眼里去。
夏天到了,正是鱼群长大肥美的关键时节。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老哥哥似乎更加忙碌起来,他的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是一刻也不能消停的了。
夏日令人渴睡。自从跟老哥哥熟络以后,我常是早晨一从床上溜下来就急不可耐地往老哥哥那里跑去,只为跟上早早地进山为鱼儿采集吃食鱼料的老哥哥,老哥哥显然没有屈于一个大人的颜面而拒绝像我这样的小孩子的请求,他是那么乐意我相跟着他,在每一个我们相约动身去采集鱼料的日子里,我都起得特别早,总怕耽搁了等待我的老哥哥的工作。跟着老哥哥进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老哥哥带着我爬山涉水,去接受大自然四季不同的恩赐和磨练。老哥哥裸露着脚板,他的那双老式的解放鞋,只有当隆重的节日他去赶集时才舍得穿上的,他的脚板似乎太坚硬了,连石头都怕了它,在他多年佝偻的腰背上扣着一只用竹蔑编制的箩筐,进山去的时候还是空空的,回来的时候就装满了一箩筐,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大捆的食料回来。我几乎帮不上什么忙的,难走的山路上老哥哥还要蹲下来背着我,我没有发觉到,豆大的汗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满他一脸风霜的额头上。老哥哥,平日里在他劳作的鱼塘上,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卖力,却比老黄牛得到的待遇还要差。
老哥哥的世界就是那片鱼塘。他安于这样的生活,他对别人的斥责和无谓的埋怨,总是泰然处之。
鱼群喂得丰腴肥美的时节,老哥哥是有福的。然而事与愿违,生活中总有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朴实憨厚的老哥哥,一个生活的无依者从此安于他乐观的现状,他甘心意愿地出卖自己廉价的劳动力。老哥哥的不幸总是与我的心酸在一起,上帝的眼睛在三伏的热天里也盈满清冷的血泪。
三伏天儿,老哥哥赤裸着胳膊坐在鱼塘边的礁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锅烟,任凭强烈的热气烤炙着暴露在太阳底下一整天的水面上,一缕缕升腾起来的热气将他光溜溜的脊背灼得油亮。日暮的夜色将沉,伏在沉思中专注的背影,也掩饰不了我的无边的惆怅。
我是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来找老哥哥的。远处的迷蒙的景致,静默的群山,上升的满月,银灿的清辉,肃穆的老树。我远远地望见老哥哥坐在那里,抽着他的老烟锅,他是如此的落寞孤单。每次当无理的谩骂已成为家常便饭,那个富得流油而又卑鄙无耻的家伙的每一次暴跳如雷,都无以逃过我愤懑的眼光。
那是个喜气洋洋的日子。肥美的鲫鱼出塘的时节,诱人的鱼价是足以令人笑逐颜开的。这一天,我终于可以得见鱼塘老板的笑脸。然而在我看来即使这张脸上笑意,却也不过是一张令我厌恶的脸孔。在这副嘴脸上,我只能看出无休止的对物质的渴望和无从满足的贪婪。没有人将这一切归功于劳作了一秋的可怜的老哥哥。诚然,也难以责怪别人,可怜巴巴的一丁点钱钞,用以换取卑贱的劳动力,这是堂而皇之的借口。只有我,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惊讶地看到,心地善良的老哥哥为他忠诚的劳动由衷地喜悦着。在开塘捕捞的前夜,在清朗的月光下,在这同样的一块水边礁石上,老哥哥满心喜悦地掏出身上的烟斗,我在朦胧的夜色里走到他的身边去,“明天就开塘哩!”我安静地听着他的话,心却在滴血:明天,一个终将属于老哥哥劳作的明天和令那个鱼塘老板春光满脸财大气粗的明天,幸福是属于别人的,满身疲倦及腥臭却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最需要卖力气的日子终于来了。老哥哥在天刚蒙蒙亮的时侯就打拼在他的活计上,连早饭也顾不上吃。我却几乎站在塘边空地上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焦急地看着老哥哥一拔拔地往岸上用粗长的鱼网拖着打捞上水面的鱼。满头满脸的泥浆,乌黑溜溜的好像一条在泥地里打滚的泥鳅。他终日都是气喘吁吁的却也不敢怠慢片刻。午饭比往常稍有改善,除了满碗的菜汤,还有几片红白相间的五花肉,这是那个吝啬的家伙用以款待在塘里劳作的其他人的,这老头儿今天总算沾上光,尝到了一丁点荤的东西了。我的眼睛里揉进了沙子,却也不能让我的耳朵如同我的眼睛一并受伤,在那一家子吃得肥肥胖胖的人满脸开怀的哈哈大笑里,笑声伴着郁闷的山风,刺痛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后来,我上了初小,再见老哥哥的时间也便越来越少了。再后来,老哥哥离开看守多年的鱼塘,又过几年,听说了老哥哥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他死时孤零零的,正像他伶伶仃仃存活于世上一樣孤苦。听着这样的不幸,我久久无法平静汹涌而至的感情的潮水。毕竟,我的老哥哥已经走了。
每当我感到人生无常、世事艰辛时,常常想起可亲可敬的老哥哥。在直面令人觉得烦躁冗杂的世事时,我常常得到一种启示,一扇窗户在关闭的同时,另一扇又在向我轻轻地开启。毕竟,生活对于我,终究是美好的。因为,老哥哥一直活在我的心灵深处。
无眠的寂野,却不知为什么,也飘起催人入眠的歌谣。尽管有我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