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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与论语派杂志的政治性

2019-08-30黄开发

博览群书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品文左翼林语堂

黄开发

上世纪30年代,以林语堂为代表的论语派是一个自由主义的文学流派,提倡幽默、闲适笔调的性灵小品。其政治倾向主要是通过《论语》《人间世》《宇宙风》《西风》《逸经》等热销的小品文杂志体现出来的,并形成一种期刊政治。这种期刊政治见诸于编辑方针和策略、小品文、作者群和读者群等方面。在上世纪3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论语派的小品文杂志成为具有高度政治性的问题,引起多方关注。

林语堂创办小品文杂志,倡导闲适笔调的性灵小品,重评晚明小品,翻印明人作品集,在文坛上掀起阵阵热潮,以至于时人把1933年称为“小品文年”,把1934年称为“杂志年”(主要小品文杂志),把1935年称为“古书翻印年”。这些潮流彰显了论语派的政治倾向,并产生广泛的社会效应。以林语堂为首的论语派又与北方以周作人为首的苦雨斋派互相配合,形成声势浩大的言志文学思潮。这直接改变了文场主要派别之间的力量对比,影响了各派别所提出文学主张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于是引发了一系列激烈、持久的文学论争。

《论语》半月刊在编辑策略上走的是雅俗共赏的路子,出版后销量大好,引起读书界的广泛关注。林语堂介绍说:“听说论语销路很好,已达二万(不折不扣),而且二万本之论语,大约有六万读者。”(林语堂:《二十二年之幽默》)该刊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几种杂志之一。而且从《论语》到《人间世》,再到《宇宙风》,出一本火一本,办刊质量也稳步提升。

林语堂主编《论语》时,利用各种关系,引来许多著名的作者,并且积极发现和培养新秀。章克标说:

林语堂邀请鲁迅写稿,鲁迅也寄来几次。林又向北京的旧友如周作人、刘半农等人约稿。邵洵美则因同徐志摩《新月》杂志方面的人接近,而得到潘光旦等人的支持。也还有热心的人主动来稿的,如老向、何容等及“大华烈士”简又文,还有姚颖女士等等,因此,的确是逐渐兴旺的样子。

另外,徐訏也是因为投稿《论语》而与林氏结识的。林语堂不断总结办刊经验,调整方向,到了《人间世》《宇宙风》,更是名家云集,佳作连篇。《宇宙风》第十三期(春季特大号)发表《宇宙风读者公鉴》,其中有云:

今后本刊,一本初衷,对内容力求精彩,虽不敢说雄视文坛,总做到视同类杂志能无逊色。长篇约定有老舍赵少侯二先生合作之牛天赐续传《无书代存》;主要的短篇方面,周作人先生的风雨谈,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随笔,都蒙续予撰惠,按期刊登。语堂的小大由之更不必说。又本刊绝无门户之见,对于海内外著名作家,无不竭诚敦请撰述……过去十二期中,有再版到六七次者。

海内名家聚集,言语间充满了自豪。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论语派三大主力杂志集聚了一大批思想观念相近的自由主义作家。在《论语》刊行之前的1930年5月,冯至、林庚、冯文炳等编辑出版带有沉潜倾向的《骆驼草》,仅出了26期,并未引起多少关注。1932年,周作人写信向《現代》编者施蛰存推荐李广田的散文,曾感叹“北平近来无处可卖(指文章发表——引者)”。到了林语堂主编的《论语》,情形大变。上世纪30年代,自由主义作家受到进一步打压,被边缘化,运交华盖,《论语》等杂志创刊,给他们提供了阵地。《论语》等予以培植,发表关于他们的人物志和照片,大力推介,因此他们对林氏是怀着知遇之情的。老舍在为《论语》创刊两周年而写的贺诗中云:“共谁挥泪倾甘苦?惨笑惟君堪语愁!”(老舍:《论语两岁》)有人发表文坛八卦式的文章,把《论语》中常发表文章的八个台柱式人物拟为“八仙”:吕洞宾——林语堂,张果老——周作人,蓝采和——俞平伯,铁拐李——老舍,曹国舅——大华烈士,汉钟离——丰子恺,韩湘子——郁达夫,何仙姑——姚颖。(五知:《瑶斋漫笔·新旧八仙考》)何仙姑指女作家姚颖。《宇宙风》创刊号发表姚颖的《改变作风》,文末附有“语堂跋”,其中说:“本日发稿,如众仙齐集,将渡海,独何仙姑未到,不禁怅然。适邮来,稿翩然至……大喜,写此数行于此。”这说明林语堂本人也是很认可“八仙”之称的。

《论语》第49期“群言堂”一栏曾以“论语何不停刊?”为题刊登读者来信,其中说:

我国文坛,自林公创刊论语之后,一纸(其实每期都够二十多页)风行,四方响应,凡有屁股(报屁股),莫不效颦。幽默二字,从老教授都听不惯的地位,一跃而成为小学生耳熟能详的崭新名词,尤为投稿者晨昏颠倒,寤寐思求的对象。于是笑林广记,一见哈哈笑之类的书籍,被人捧为高头讲章,竹枝词,打油诗,风头尤其十足。而刊物的命名法,也起了“奥伏赫变”,仿古赝本,最为摩登,什么“中庸”“孟子”“聊斋”“天下篇”等半月刊,书摊上触目皆是。

从上可见《论语》等杂志的广泛影响。

据茅盾介绍,自1934年1月起,定期刊物越出越多。专售定期刊物的书店——中国杂志公司也应运而生。“有人估计,目前全中国约有各种性质的定期刊物三百余种,内中倒有百分之八十出版在上海,而且是所谓‘软性读物,——即纯文艺或半文艺的杂志;最近两个月内创刊的那些‘软性读物则又几乎全是‘幽默与‘小品的‘合股公司。”(茅盾:《所谓杂志年》)还有人指出,继1927年以后书业的大发展,1932年以后则进入萧条时期。虽然一般书业不景气,而杂志业则逆势成长,出现了“杂志年”,幽默小品流行起来。

论语派的三大主力杂志取得巨大的成功,引起了跟风,小品文杂志纷纷出版。如论语派的《文饭小品》《逸经》《西风》,左翼的《新语林》《太白》《芒种》等。论语派杂志占据了显著的文化空间,政治影响扩大,左翼有针对性地创办《太白》和《新语林》等来争地盘。陈望道回忆道:“《太白》杂志是在鲁迅先生的直接关怀和支持下创办的。一九三四年创办这个杂志,是想用战斗的小品文去揭露、讽刺和批判当时黑暗的现实,并反对林语堂之流配合国民党反动派‘围剿而主办的《论语》和《人间世》鼓吹所谓‘幽默的小品文的。”(陈望道:《关于鲁迅先生的片段回忆》)“配合”之言受时见所缚,名实不副,而“反对”之语则道出了实情。

《芒种》与《太白》杂志编辑出版专集《小品文和漫画》,以强大的作者阵容,否定论语派倡导的“自我”“闲适”的小品文倾向。曹聚仁说:“‘太白社曾以‘小品文与漫画为题,征求当代文家的意见,那五十多家的意见,都是否定那自我的中心,闲适的笔调的。”(曹聚仁:《〈人间世〉与〈太白〉·〈芒种〉》)左派所办小品文刊物《新语林》《太白》《芒种》均与论语派对垒。徐懋庸、曹聚仁编辑出版了《芒种》半月刊,茅盾在对前三期进行了一番考察后说:“这一个半月刊,现在(四月中旬)已经出到第三期了。这也是‘小品文的刊物,是反对个人笔调、闲适、性灵的小品文刊物。”从前三期看,“《芒种》还嫌太深,与创刊号上《编者的话》预期的读者对象——‘拖泥草鞋的朋友们——不符。”(茅盾:《杂志“潮”里的浪花》)《太白》也销路不佳,只办了一年半就停刊,结果反而扩大了《人间世》和论语派的影响。

左翼人士着重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待论语派与小品文现象,忽视了由商品经济的发展和中产阶级的兴起带来的市民阶层文化消费需要的增强而为论语派提供了社会基础。作家作为中产阶级的特殊群体是精英文化的创造者和消费者,而精英文化与城市市民的大众文化之间有着交叉性,共享着现代都市许多文化资源和价值趣味。在价值观上,后者更重视庸常的日常生活,因而疏远精英文化高蹈的政治性理想。市民阶层凭借其占有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分享了部分为我所需的精英文化资源。论语派作家为了吸引更多的市民读者,扩大自身的市场份额,就会迁就他们的要求和趣味。大众文化从功能上来说是娱乐性的,保守的,与左翼作家的宏大叙事背道而驰的。宏大叙事对日常生活进行排他性的选择和改造,使之成为映照在意识形态中的理想化镜像,同时对与文化理想不合拍的日常生活进行揭露和批判,从而引起日常生活主体对日常生活消极性、不合理性的反省和批判。论语派作品与这种五四以降主流的启蒙主义的精英意识迥乎不同,肯定世俗价值,表现出更突出的平民意识。不过,论语派与市民文化的关系,并不是一味地迎合,而是暧昧的,半推半就的。显然,与市民读者沉浸其中的大众文化的亲和,走雅俗共赏的路子,为论语派提供了独立的话语空间,无论是左翼文学、京派文学还是右翼文学的场域中,都没有大众文化的栖身之所。

除了编辑杂志,林语堂还编著出版英语读本,并因此成为“版税大王”。1928年,他所编三册《开明英文读本》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面向初中生。出版不久即风行全国,并且取代周越然编辑、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语模范读本》,成为全国最畅销的中学英文教科书。1933、1934年,林语堂收入颇丰,徐訏在《追思林语堂先生》一文中替他算过一笔账:开明书店英文教科书的版税每月大约七百元银洋,再加上中央研究院的薪金、几本刊物的编辑费,每月收入在1400元左右,而当时银行普通职员月薪不过六七十元。唐弢后来在《林语堂论》一文里在谈到胡风《林语堂论》发表的历史语境时说得明白:

在号称“杂志年”的1934年,林语堂先生继提倡幽默的《论语》之后,又创办了“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刊物《人间世》,同时还赞扬语录体,大捧袁中郎,所编《开明英语读本》又成为畅销书。从林先生那边说,可谓声势烜赫,名重一时,达到了光辉灿烂的人生的顶点。

林语堂变为一个成功人士,这增加了其人生道路和政治倾向的吸引力,扩大了他的政治影响,也很容易加重左翼方面的忧虑。

在《大荒集·序》中,林语堂自称“大荒旅行者”,“在大荒中孤游的人,也有特种意味,似乎是近于孤傲,但也不一定。我想只是性喜孤游乐此不疲罢了。其佳趣在于我走我的路,一日二三里或百里,无人干涉,不用计较,莫须商量。或是观草虫,察秋毫,或是看鸟迹,观天象,都听我自由。我行我素,其中自有乐趣。而且在这种寂寞的孤游中,是容易认识自己及认识宇宙与人生的。有时一人的转变,就是在寂寞中思索出来,或患大病,或中途中暑,三日不省人事,或赴荒野,耶稣,保罗,卢梭……前例俱在”。这样的一个“大荒旅行者”走进十里洋场,没有投靠任何政治势力,虽有一些对市场和市民读者的迎合,但大体上可以说是依然故我,结果赢来拥趸无数,成为文坛上的大明星。这构成了其他政治身份作家所代表的价值观的挑战。

以鲁迅、茅盾、胡风等人为代表的左翼作家对论语派的小品文倾向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这是上世纪30年代文坛的主要事件之一。我已在别的论文中进行过专题探讨,此处不赘。与此同时,“杂志年”现象也引起了左翼人士的广泛关注,他们从期刊政治的角度进行了社会分析式的阐释,力图把握和引导杂志出版的舆论导向。应该看到,上世纪30年代,内忧外患频仍,国事阽危,对论语派杂志和小品文所体现出的文化政治倾向的批评无疑具有历史的正当性与合理性。

傅逸生在《现代》杂志上发表的论文《中国出版界到何处去》。他说,继1927年以后书业的大发展,1932年以后则进入萧条时期。一般的书业不景气,而杂志业逆势成长,出现了“杂志年”。他引用《人文》月刊的统计:1932年收到全国杂志877册。1933年为1274册,1934为2086册。据个人在各杂志公司调查之结果,除政府公报外,共为280到300种的数目。诚为名副其实的“杂志年”。其中,逆势而起的就有“幽默小品的流行”。他评论道:

时代在一个阴沉沉的时候,只有用反语,讽刺,和短小精干的小品文来发泄。《论语》,《人间世》,《华安》,《华美》及各报纸副刊之能为人注意,当然是有他底时代意义的。不过,这许多东西,因为他仅是一种幽默讽刺,所以,终究不能解决读者的許多问题,现在,幽默小品的时代,显然的已在向下了。

作者预言,随着时代的进展,“迎合个人牢骚及悲观思想的幽默品,将愈趋于颓废堕落,富于前进性而有社会意义的讽刺品与写实小说,将有更进步的成绩供给读者”。他指“幽默小品”迎合个人牢骚,思想悲观,不能满足读者认识时代及其方向的要求,并预断其“颓废堕落”的前途;相反,前途光明的则是左翼文学,“富于前进性而有社会意义的讽刺品与写实小说”是左翼作家的胜场。

茅盾发表《杂志年与文化动向》一文,重点介绍了傅逸生的文章。然而,他对“杂志年”的估量与傅逸生不同,强调“杂志年”是“文化动向之忠实的记录”,是多种“思潮”交流决荡而产生的结果。其中,“好的倾向”也在针锋相对地发展着。(茅盾:《杂志年与文化动向》)这“好的倾向”无疑是以左翼《芒种》与《太白》等杂志为代表的。在他的论述里,“左翼”与包括论语派在内的“言志派”的对立呼之欲出。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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