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肝明目
2019-08-29梁豪
谷子的身子,这几年闹出不小的动静。前年割了扁桃体,去年割了阑尾和包皮。磕过观音喝过符水,不顶事。今年他索性化被动为主动,抢先割掉自己左耳上那多出的一粒耳屏。
谷子的身子,倒也不是净输出。这不今年鬼打墙,想到去体检了,结果发现肠胃里头多了一种叫幽门螺旋杆菌的小玩意,再晚来些时候,恐怕就落得个胃癌。医生说,这么久了,你的肠胃不会痛吗?
谷子笑了笑,亮出缺口的门牙,说以为不碍事,喝小米粥就盖住了。
原来谷子不怕疼。
不怕疼恐怕算不上本事,因为不能当饭吃。没想邻居家的狗崽子说,还真能。谷子不信邪,跟着去了一家拳击俱乐部。当时说好是做陪练,旨在让客户红红脸、出出汗、排排毒。培训不到一礼拜,谷子就亮开胳膊腿接客了。站在拳台中央,射灯照得人浑身发烫,感觉跟浴霸差不多。有规定,不能跑,一米内只许侧身躲闪。同行说,见过陪练这样的?供人宣泄的人肉沙包罢了。
人肉沙包就人肉沙包吧,君子成人之美。近些年,大家伙的物质水平起来了,精神倒开始状况百出,反正总得给自己找点罪受。母亲老说,人活这一世,就是拿来折腾的,有些人折腾得起,就活得长一点,折腾不起,就活得短一点。谷子现在觉得这话很妙,像警句。
谷子接待的客户,都说自己压力好大,谷子不是很清楚究竟什么叫压力。客户左手一记勾拳,右手一记直拳,实打实镶在谷子的腮帮子上,说,这就是他娘的压力,你现在感受到了吗?谷子摇摇头,腮帮子有一点点红。客户猛然又给了他一拳,正中下颌。谷子天生有点龅牙,因此这个部位的受力会比一般人来得重一些。那天谷子忘戴牙套,一颗门牙就这样被打跑了。
谷子后来一直没说话,他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因为缺了门牙不雅观,而是他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算压力,因为他一点也不觉得疼。没了牙齿,至多头两天吃饭的时候有些不习惯,跟儿时换牙差不多。客户是一个开发商,赔了他一笔很大数额的钱。谷子嘴上说没事、别客气、别搞生分了,可收下的时候还是打心底里高兴。他觉得如果有必要,自己的两排牙齿都是可以被打飞的。只是,他还是不大清楚压力究竟是什么。
谷子对这份职业还是比较称心的,够得着行善积德。谷子认为如果老天有眼,就不会再亏待自己,至少不会再三不五时把他身上的零部件薅走个三三两两。牙齿除外。
谷子不怕疼,但怕累。谷子当年做过很多活计。在步行街兜售杂牌T恤,他觉得耗嗓子,而且得站在高凳上,有点高处不胜寒。搞装修做电工,他嫌酸手,对肺也不好。在鞋厂流水线制鞋模,他嫌累腰。也试过去电信做客服,不仅费嗓,连两只耳朵都被搞得乌烟瘴气。地铁里做安保,脚板子受不住,那次末班车,想说有空座歇一程,结果被居心叵测者拍了照片传到网上,网友群起攻之,当月的工资就给扣掉了。谷子还去过影院兼职,只需在放映前站门口撕票,发发3D眼镜,四体是不用操劳,但累的是心,虚累。
在拳击俱乐部里挨揍,不疼可是会倦,肉给打散了就得晾,晾肉,跟晾衣服同理,是让散掉的元气重新聚起来。俱乐部是夜班,一个个白天就被这么干晾掉了,什么女朋友男朋友的,都成了远天上参北斗的星。谷子要奔四十的人了,还没正经八百摸过姑娘,哪怕就摸摸呢。仔细想来,他觉得就是让一个累字给糟蹋的。所以不满一个季度,谷子就高高挂起了免战牌。他想找一份能让自己充满能量的工作。
母亲说他是鸡屎头上热,谷子觉得不无道理。母亲的道理,一火车皮都拉不完,因为她苦,而且一路这么苦过来。没苦过的人,苦过了的人,说什么都像假话,前者是傻子,后者是骗子。
那天另一邻居家的狗崽子问谷子,你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吧?谷子登时就有种顿悟的感觉。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他兀自寻思了半天,发现自己最想做的事,竟然是近视。
近视就能戴眼镜,他喜欢别人戴眼镜的感觉,有书卷气,深邃。眼镜是对模模糊糊的世界的挽救,这就有了救赎的意味,很神圣。光是戴个框,东施效颦,不得要领的。他最喜欢看人扶一扶略微下滑的眼镜,什么魅力都出来了。
为此,当年谷子躲在被窝里,就着電筒光看一宿全庸金康古龙巨的武侠,到游戏厅打一个白天的《拳皇》,看得两眼发胀直冒泪,他感觉近视指日可待。学校每学年的例行体检,他都喜滋滋抢先跑去测视力,结果视力表最末行字母E的开口方向,他还是该死地看得一清二楚。谷子试过戴上别人的眼镜,过过瘾,没想天旋地转,自然无从解得其中的风情。耳聪目明的谷子,这下彻底死心了。
想近视而不得,这是中学以来一直埋在谷子心底的遗憾。一位顶要好的同学,扶一扶略微下滑的眼镜,对谷子说,神经病才想当四眼仔。谷子说,白天不懂夜的黑。
巴望巴望,总是可以的。头几年攒了些钱,谷子于是想说干脆开一家眼镜店,还能解放手脚,感受感受做老板的滋味。眼下大家的学历都亮眼起来,眼镜作为谷子的奢侈品,成了众人的必需品,因此开店一事算不上冲动,谷子要证明自己绝非鸡屎。
干一行爱一行,那叫不得不爱。爱一行做一行,这是幸福来敲门。自从眼镜店剪彩开张以来,谷子就觉得自己很自在,鞍前马后的,竟也不那么累人了。他很喜欢倒腾那架验光仪,用酒精擦拭消毒托垫,点开投影视力表,调节瞳距,调试镜片、附属镜片、辅助镜片,齿槽的扭动声令谷子的心麻酥酥的,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很有成就感。谷子对待工作非常上心,说话温声细气,顾客就觉得自己的双眼没被辜负,坐在昏暗的验光室里,会滋生出一种幸福的慵倦感,甚至想赖着不走。最后谷子报什么价,只能优惠多少,很少有人会跟他再多掰扯。整体来说,眼镜店的生意马马虎虎得扎扎实实,况且他毕竟还在做着成人之美的事情,而且是渡人渡己。人生到这地步,安敢他想?
平时乐得清闲,谷子干脆自己坐到冷冰冰的验光仪前,一睹验光仪里的千种风情。只有配过眼镜的人,才知道里头有那么一张图像。图像中心是一独栋小洋房,大红的屋顶,四周是一望无际、规规整整的绿色作物。天蓝得失真,屋顶也红得失真,作物绿得失真。合在一起,却有一种别致的真。谷子像欣赏名山大川一样,享受着眼前的景象,这让他感到久违的惬意和心安。这个本是戴眼镜的人独享的秘密,如今也成了谷子的秘密。秘密是拿过来窃喜的,所以谷子乐此不疲。谷子开心的时候,就喜欢摸摸那被铲掉的耳屏。耳屏没了,动作还在。估计当时斑鱼吃猛了,伤口愈合得急,给拧出一枚图钉大小的疤,所幸较浅,碍不了事。
每当心潮低落,谷子就会躲到验光室里,将下巴搁到托盘,额头抵住额托,品味图像里纯粹、热烈、简洁的美好。对于谷子而言,美好就是跑不掉,就是赖着不走,就是招之即来、挥之还不散。
谷子现在有的是时间发呆,发呆的时候他就用来想,慢慢地、慢慢地想。或许图像里那片植物并非作物,而是草,天鹅绒草或狗尾巴草。在画面之外的不远处,没准出没着羊、马、牛、牧羊犬,或许还有狼和狐。至于那幢洋房的背后,可能铺了一条柏油路,它将茫茫的绿海一分为二。有了路,就意味着这里与外面的世界是连在一起的,与谷子的眼镜店连在一起。有了外面的世界,就意味着会出现朋友、亲人,也会出现敌人、恶人。有了路,就拥有了对人来人往的想象。
谷子还想,没准哪天,会有人前来登门造访。可能是警察,举着一张人物素描,这一带太干净、荒僻,确实极易沦为逃犯隐匿的天堂。又或者,是私下到此练习驾照科三项目的两口子,媳妇笨手笨脚,把油门当刹车踩,所以总遭老公骂,骂得难听又欢脱。媳妇受气,又不敢跑远,索性跑到房子跟前,假装向主人讨一口水,再拉拉家常,只要能暂时摆脱自家鲁莽的男人,什么都好说。想到这里,谷子的嘴角跟着咧了起来。
每逢节假日,在那片苍茫的草地上,兴许会出现前来野餐的人。又或者,是前来野合的人。能做出这种勾当来的家伙,肯定就管不到是假日还是工作日、白天还是深夜了。这么想,画面就变得不够文雅,但多了些生活的声色。人嘛,难免一俗。思及此,谷子的嘴角咧得更加扭曲,到最后,却只剩了扭曲和一声叹息。轻轻悄悄地,笑没了。
不知从何时起,谷子在眼镜店里坐上一天,发觉屁股蛋子涩得慌,回到家就翻面趴床上,散两瓣屁股的涩。老母催他吃饭,说别跟大烟鬼子似的。谷子这才撅着屁股,愣愣怔怔地搬出窝。饭吃它三碗,无肉不欢,把不离不弃的身体部件伺候得舒舒坦坦。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谷子不得其解,他分明已经不累了的。饭桌上,母亲嘬着牙花子,适时插上那么一句,你呀,缺个女人。谷子顿时就有种吃撑了的感觉。
生理构造摆在这儿,说不想女人,纯粹是自欺欺人。谷子不要欺骗,他就想要女人,很想很想,越来越想。
谷子最后是从微信里,摇出了一个女人。女人姓邹,谷子对外人说,就叫她小邹吧。小邹老家在南方的农村,她到D城来打工,在某酒店做前台。到了这把岁数,谷子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口条反倒比以前来得都好,跟女人手臂碰着手臂,脸也不热了。见过三回,小邹就到店里来帮衬谷子了。谷子觉得她是做老板娘的料。
两人互相属意以后,谷子便喜欢饭后牵着人家小邹的手一起遛弯。熟人见过的,都说小邹长得水灵,说谷子是后发制人,福到喽。只有母亲觉得这女人的眉眼太飞、颧骨太耸、下巴太尖,总之是薄相。还有那胯骨,母亲不含糊的,私下里对谷子啧啧道,以后十之八九难产。母亲的话,很多都跟不上时代,就像她搞不懂怎么可以从手机里蹦出一个卷翘舍不分的女孩儿,所以她总提醒谷子,这一趟,感受感受就成,懂得女人是怎么回事,当不得真的。谷子对母亲的话倒是不太当真,只管嘿嘿嘿地笑。
其实谷子对女人的长相,也看不出多少好歹,他最开始中意的是小邹的指甲。别看谷子自身品相有点毛糙,其实他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人。小邹的指甲很乖,没留长,没涂指甲油,也没尖起倒刺,半月痕非常醒目,整整齐齐地列开,健康又端庄。谷子据此断定,小邹不可能是一个出格的女人。谷子对此很有把握。
小邹到谷子家里做过三回客,母亲压抑着不满,盛情款待,这让谷子非常感动。
那天小邹的眼珠子朝家里四处钻探,问谷子,令尊呢?谷子挠挠头,还是说开。他说,很早就不一起过了。
谷子父亲在谷子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以前在地震局当差。D城跟地震带不挨边,城里最年长的老人,也没碰上过有感地震,只晓得远时有个唐山地震,近时有个汶川地震,都从新闻里来。在局里,除了学习红头文件,就是翻看报纸、插科打諢。父亲这人受不起这份悠闲,心思活,胆子也够横,私下里搞起了非法集资,网面一铺开,给他赚了几套房产几部好车。自然他也不缺女人。
父亲当年跟母亲闹离婚,互相拿着菜刀在大厅里比画,谷子还有很深的印象。母亲打死也不想离的,结果法律还是判定离婚。母亲说,钱,万恶的钱,有钱能把千年老尸大变活人。父亲念着谷子的情分,没要回这套老房,每月再给谷子两千块的抚养费,所以谷子的童年并没有吃过物质上的苦。
每到假期,父亲会挤出一两天时间,陪谷子去滑旱冰。他不滑,在边上抖腿,一手插着裤袋,一手举着一只大哥大,跟人唧唧呱呱地扯淡。母亲当年说过很多父亲的坏话,有些谷子听得懂,有些谷子不得要领,但他对父亲,却一点都讨厌不起来。父亲会给谷子买《七龙珠》的影碟和擎天柱半身高的模型,痛快。母亲就不行了。
每次把谷子还回去的时候,父亲的轿车都停在距离约定地点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让谷子自己走过去。谷子于是就一点一点地走过去,最后爬上母亲自行车的后座。坐了两天的软垫子,后座上谷子的屁股硌得难受,得将就两三天才能适应回去。回家的路上母亲总问他一句话,心给你弄野了没?野了就跟你爸过去,省得我操心。
父亲后头再婚,讨了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很多岁的女人。父亲确实风光过。谷子没见过那女人,也没见过他俩的风光。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他的,那时候她已经非常淡然,是当讲古来说。那女人给谷子父亲生了一对龙凤胎,可把他喜了一时,又把他愁了一世。愁一世是后话。
稍晚一点的后话就是,集资的顶头公司出了问题,有关部门盘来查去,老板和几个情妇跑到了太平洋深处的小岛上,躲起来,过起富可敌国的小日子。父亲这里,甭说利息,那些亲戚、同学、朋友筹来的本钱,还有亲戚、同学、朋友的亲戚、同学、朋友筹来的本钱,全都打了水漂。谷子父亲的头发,差不多是一眨眼的工夫,全都花白掉。有倾家荡产的人,说要把他给剁了。那以后,谷子娘儿俩的日子开始有些紧凑。父亲连音讯都没有了。谷子家里也来过好几拨人马,母亲请他们冷静,让他们进屋里,好好看看这个冷清的家。他们就叹气,不断地叹气,母亲也叹。谷子对此也有很深的印象。
车子、房子被银行查封、拍卖,莺莺燕燕们逃的逃、反目的反目。谷子那对龙凤胎弟妹,也跟着生母远走高飞,据说现在已经改了别家的姓氏,骂起谷子父亲来,比谷子母亲当年还要凶残不知几许。
去年年初,谷子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说我是你爹,谷子差点骂娘。他们后来是在麦当劳里见的面。真是父亲。父亲老得毫无波澜,眉眉角角都透着迟暮的亲切和熟悉。这餐是父亲买的单。父亲那时拦住打算买账的谷子,说还清了的,还清了才敢回来的,放心放心。
父亲依然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跟以前一样,样子斯文又野蛮。父亲说过,他是先天近视,遗传谷子他爷。谷子为什么就倒了个个儿呢?
父亲大声嚼着薯条说,他现在主要到法院门口沾活儿,做法律咨询和诉讼代理。混了脸熟,没事就跟那些进出的法官打招呼,好让别人觉得自己在里头有人。里头有人,就不怕没客源,到底几斤几两,只有自己门儿清。派出所、看守所也跑,就跟闻着一丝腥味就扑过去的野狗似的。他说,他还打算考一个法律资格证,这样就名正言顺了。考过一回,没中标,老了,本来就没天赋,现在记忆力更加不堪,没办法,还得复习,上笨功夫。
谷子想问他到底来不来钱,但想想,答案似乎又很明显。父亲接着说,现在他手底下已经发展出两名员工,主要负责接案、修改合同,出面谈判还得靠他。谷子说,忽悠人,你向来都这么厉害。谷子自己都没料到他会讲出这句话,他更没料到的是,父亲竟然垂下头,微微地笑了笑,似乎有点害羞,或是也有几分得意。
父亲大声啜着可乐说,也不都是图钱和诓人。他曾经挽救过一个被校园贷坑惨的大学生。那位大学生,打着自己和几个舍友的名号,欠了大几十万。哪里请得动正规的律师,找到谷子父亲,也是被逼无奈,是当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案子最终打赢了,谷子父亲只要了他一餐饭。父亲抖开餐巾纸擦擦两侧的嘴角,说,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又觉得自己伟大。那大学生后来说,如果败诉,他已经想妥了,不过是一了百了。谷子父亲就搬出自己来现身说法,让他珍惜眼下,以后可得脚踏实地了。
谷子觉得这件事,够父亲吹一辈子的牛皮。经济类、离婚案都是他拿手的领域,自己有一手的经验,可以用来做广告,就像战士掀开汗衫,给人亮出肋骨上的弹痕。
那以后,谷子偶尔会跟父亲出来吃个简餐。都得就着父亲的时间,他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而且一点都不怕累。
小邹断断续续听了那么多,感叹了一句,你爸不是出神入化,就是被你说得出神入化。
谷子现在把小邹领进家里住下,睡在同一张床上。有当年的发小看见大清早笑脸盈盈的谷子,就问,怎么样,有婆娘的日子滋润不?谷子向来不见外,说,早知如此,老子前十好几年就不扭捏成那副德行了。说完,依然笑脸盈盈。母亲那回冷不丁问一声,人家不是雏的吧?谷子也不生气,自个儿在有劲和没劲之间嚼舌根子。
有天母亲突然对谷子说,我想搬开,自己住。她话是这么说的,虽然我是有些看不上小邹,但想搬开不是这层关系,而是你们夜里的动静,实在太可怕了。也不怨你们,也不怕你们的可怕,可惜房子太窄,我就想图个耳根清净。她已计划周全,想说搬到眼镜店里住下,还能看家护院。谷子拗不过,红着脖子,给母亲置了一张红木单人床,还跑到宜家采购了最贵的席梦思和蚕丝被。枕头母亲还用那只自己亲手缝制的薏米枕头,说是几十年,脑勺睡惯了,动不得。
那天中午小邹守店,谷子和母亲就着酸菜梗喝白粥当午饭。谷子思前想后,说,妈,对不起。母亲愣了愣,说怎么讲?
原来自从洞穿了情为何物,谷子就越发觉得当年的自己很对不住母亲。年少的谷子曾制止过五六个叔叔住进自己的家,吃饭他掀桌板、吐脏话,更别提走进半步母亲的卧房。谁也不能替代父亲,更不能掳走自己的母亲。母亲后来死心了,这个家是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谷子说,當年是我不懂事,想想真是该死。咋今天才跟我见外,早干吗去了?母亲说完,自己先乐不可支。母亲如今豁达的程度,令谷子十分惊讶,也暗暗地佩服。
横看竖看,没有理由不跟小邹去领那一本红证。母亲没反对,不管是老板娘还是处对象,小邹这一年的表现无可指摘。只是母亲自有她的盘算,跟谷子通过气,谷子没意见,婚姻大事,还得见过风雨的人去敲细节。
后来是母亲出面,去跟小邹商量婚前协议的事情。母亲不断在敲敲打打户口的事,意思是你就知足吧。小邹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时而叫妈,时而叫伯母,好在面上都维持住了。到了被窝里,小邹才敢来脾气,她对谷子说,你不必这样拐弯抹角,既然不拿我当自家人,何必让我进你们家门?我光溜溜的躺在这里,是个什么局面?你别碰我,咱先把话讲明白。另外,小邹还表示,明人不讲暗话的,房产也得署上她的名字,这关系到是不是自家人的问题,以及,谷子是不是男人的问题。
谷子被弄烦了,说干脆别结了,本来好好一个家,咋就变成拆东墙补西墙了呢?小邹这才不敢造次,时而嘟嘟囔囔,时而嘻嘻哈哈。后头双方各让了三尺,没签婚前协议,房产证也没署名。结婚是在无中生有,大家都护住了彼此的体面。
是到要去领证的时候,谷子才知道小邹之前离过一次婚。小邹就那个哭啊,说那是一段伤心的往事。她说了很多,谷子都记不太清,他不想记得这些,因为累。小邹当时躲在谷子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快把脾肺都给咳出来。这都是货真价实的泪和痛,要满四十岁的谷子对此很有把握。对于有把握的事情,他就不会告诉母亲。
婚后,小邹和母亲不大对付,不怎么讲话,也不一张桌面吃饭。婆媳关系,大抵如此吧。眼镜店的收支眼下盖由小邹负责,谷子就图个省心。眼镜店一直没加盟别家品牌,自立门户,主要靠交情,再争取回头客。小邹走马上任后,眼镜店的生意未见得比从前好。有熟客跟谷子反映,说嫂子职业是职业的,就是太职业,不谈交情了,摆的都是生意经,还不如去其他枝大叶大的连锁店。谷子说过小邹几回,小邹就冷脸回去几回,大意是,不当运动员的教练别愣充好教练。谷子的嘴就不冒气了,就图个甩手的洒脱。
虽然小邹隔三岔五会跟谷子闹一闹,但谷子耐得住,耐住了,就能过,就能盼到快乐的光景。比如谷子出去盯货的时候,视频里的小邹就很开心,说她把谷子睡觉时打的呼噜给录了下来,当折子戏听,没点动静现在她还睡不稳了。小邹跟谷子说过,她说你的呼噜声,就跟老绿皮火车过隧道似的,吭哧吭哧,晃晃悠悠,这是她的童年记忆。小邹父亲算得上第一代民工,他总是坐上火车往外跑,不断地迁徙,小时候的小邹就跟着父亲往外跑,不断地迁徙。后来她长大了,没念书了,开始自己跑,像一列南来北往的火车,也像一只不断迁徙的鸟。谷子听到后,感到非常惭愧,也非常欣慰,就像对着一只自己心爱的笼中鸟。他们还去过一趟大理双廊,小邹和谷子都很享受这段旅程。在洱海边,谷子把小邹拍得很俏、很青春洋溢,像一个尚未谈婚论嫁的丫头。他们是去补蜜月,谷子寻思着给这段爱情酝酿一个结晶。他已经老大不小了,小邹也快老大不小了。
谷子是在到家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块只剩了药板的毓婷。他当时举着这个小药板到小邹跟前,说,你这是干吗?让我们家断后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很沉,像是浮在小腿肚以下。谷子其实非常恼火,但却感觉粗不了气,只能这么清清冷冷着。小邹拒不承认是近期服用。谷子的气非但一点没消,而且愈演愈烈。那晚上,他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那张汗津津的床上。谷子终于意识到,这的确非常之可怕。当时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右侧肋骨的下部开始疼痛。痛越来越猛。幽门螺旋杆菌和别人的拳头,都没能让他领受过如此剧烈的痛感。他只好一手捂住自己的肋骨,一手抓着小邹的胯骨。他變得更加凶狠,好让一个部分的舒畅抵挡住另一部分揪心的疼痛。
谷子后来去医院查过,急性肝炎。母亲急得连着做了一礼拜的枸杞菜豆腐汤,说是清肝明目。母亲的嘴这回更加饶不了小邹,说都是让这白眼狼给害的,可千万别发展成乙肝,到哪都被人嫌弃。过段时间,母亲又呜呼哀哉,说你瞎啊,怎么跟我当年一样瞎呢?肝坏事小,眼盲才无药可救呢,赶紧给我多来几口,治治你的瞎眼。从那以后,母亲掌管了谷子的饮食,谷子则收回了眼镜店的财政大权。晚上躺床上,夫妻俩不再像从前那么可怕了。这又是另一种可怕。
哭和闹都已经无济于事,小邹当时突然提出离婚,谷子想想,也不算唐突。他没发话,因为脑子很乱,他终于感觉到了压力。这就是压力,压力让他现在很想打人,把别人的两排牙齿都给打跑。
母亲到这会儿才知道小邹再婚的事,气得她老人家要把小邹逐出家门。小邹倒也横了,说我还恨不得马上就走,但我的青春、我在你们家受的那些气、我的所有付出,你们都得赔给我,一分钱都不能跑。母亲当场指头戳向小邹的鼻尖骂起来,看你年纪轻轻四肢健全的,别把感情弄得跟碰瓷一样,这讹一笔,那讹一笔,自己不要脸罢了,也给祖上积积德。
小邹当晚就把自己的东西打包好,硬里硬气地坐上一辆网约车,走了。谷子一直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母亲他也不理。他的肝很痛,他的压力巨大。
那晚三更左右,住附近醒睡的人,都听到谷子眼镜店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还以为遭了窃,骂了几句娘,用被子捂紧自己的脑袋。第二天大伙才知道,原来是谷子把那台验光仪给砸了个稀巴烂。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都觉得不至于。
谷子是晚些时候知道的,小邹这两年多来在眼镜店里开源节流,赚得比账面上狠太多,只是大头暗地都汇进了自己的小金库,也一并捎走了。她的意思很明白,不废话,有什么到法庭上说。婚肯定是要离的,不离也行,那你就守着那个本子过生活吧。
这件事,谷子跟父亲说过。父亲说,狐狸精我见腻了,你当初就应该先拿给我鉴定鉴定,你妈也真是。瞎,瞎。好啦,不扯王八犊子了,都是屁话。出庭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莫要再生气,怒伤肝嘛。
父亲还是那么自信,又老又自信。因为老,他的这份自信看起来越发有理有据,叫人不得不信。
当时法院的传票已经发出,谷子这边,却临时决定撤诉。闲话自然躁了起来。具体原因谷子不说,外人也便无从得知。他对人开始有些见外了。
是谷子决定撤诉在先,还是母亲去世在前,大伙现在都有些记不太清,只知道大体是那段时间的事情,快到过年的时候。大伙都觉得谷子可怜,都担心谷子挺不过来,也都理解谷子的见外。
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在原先眼镜店马路对面不远处,谷子重新租了一个更宽的铺面。还是眼镜店。据说钱是谷子父亲给出的,谷子父亲现在重新攒了些闲钱。熟人都嘟起嘴说,钱长了脚,认得道,又跑回来了。
谷子后来选购了一台全新的验光仪,这回验光仪里呈现的图像,是一个鲜艳得失真的热气球。原来并不是所有验光图像都长一个样,谷子这下子放心了。他眼下还是喜欢躲在验光室里,摸摸耳屏上的小疤,打量藏在屏幕内的那张虚拟的图像。
在一条柏油马路尽头,停靠着一个红黄相间的热气球。喷灯显然已被点燃,烧热的空气把球囊鼓出饱满的形状。它像在等待一位随时可能出现的乘客,比如说谷子。接上人后,它便即刻起飞,升入天空,飘向远方,或许从此不归。世界开始变得安静、渺小、温顺,而且模模糊糊的,再好的眼睛都成了一对近视眼。好一对近视眼。一阵风过,积压在体内的压力就都给吹散掉了。散掉了好。
平静一直持续了好些时日。直到最近,谷子家里突然张灯结彩起来。
谷子又结婚了。这回,他讨了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很多岁的女人。
梁豪,作家,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小说《面具》。